馮欽不知霍危樓出牢室後聽了什麼,可這一問,卻令他強撐著鎮定的眼神閃了閃。
霍危樓不等他回答,繼續問:「你的母親是如何死的?」
馮欽混濁的眸子半狹,枯槁的麵皮因咬緊牙關,輕微的抖動起來,他換了個姿勢坐著,雙手交疊在身前緊握住。
霍危樓死死盯著他,「你父親修道得道,在府中自封天師聖主,你母親對他言聽計從,把他當做真神一般供奉,而你小小年紀也跟著他修道,便得了他的真傳,本來你們一家三口修道也不算什麼,可後來,你母親死了。」
馮欽艱難的吞咽了一下,微眯著的眸子生出惱恨,十分不願聽到這些。
霍危樓語聲越發興味,似在說十分有趣之事,「聽聞你母親死前亦曾神志不清過,你應當十分明白神志不清的人是哪般言行,是以當你知道安寧縣主幼時歸府後得了瘋傻之症,你便鬆了一口氣,本侯猜,你母親的瘋傻,多半和你脫不開關係。」
這話不知何處戳中了馮欽的痛點,他雙手抓住了膝頭的袍衫,拖的鐐銬一陣脆響,手背上青筋隱現,似在奮力克制。
霍危樓話語愈發尖銳,「你父親雖覺自己是天師真神,卻不曾行兇為惡,你得了他的真傳,卻比他更惡毒,你對你母親做了什麼?第一個被你取血獻祭的人,可是你母親?」
聽到這話,馮欽眼底的怒意再也壓不住,一字一頓的道:「侯爺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弒母之罪,我可承擔不起!」
霍危樓毫不在意,神色更為輕蔑,「你能對結髮妻子和長子下手,又如何能顧惜你母親,你父親對道學頗有深究、甚至想開宗立派,你跟著他修行,見他得了大道,心生嫉羨,為了早日修成真神法身,便開始涉獵歪門邪道!要麼是你哄騙你母親獻祭自己助你修道,要麼,便是你母親知道了你有此行兇為惡之心,阻你不成,鬱鬱寡歡得了瘋症。」
霍危樓所言自然只是話術,馮欽能以符文鎮壓老忠義伯的魂魄,必定是對其憎惡甚深,而伯夫人過世時馮欽還不至雙十之齡,多半與他關係不大,他要馮欽自辯。
「可笑,因為我?!怎會是因為我?」馮欽瞪著霍危樓,眼底血絲滿布,尤顯得怒意勃然,「我母親她根本是——」
幾欲脫口的話戛然而止,馮欽在潰敗邊緣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他警惕的望著霍危樓,忽然反應了過來,將前傾的身子靠回椅背,他又將面上怒意壓了下去。
「侯爺在套我的話。」
馮欽的敏銳並不讓霍危樓失望,他知道這個方向是對的,他的理智能幫他一次,還能幫他第二次嗎?
於是他淡聲道:「你只否認你母親不是因你而死,卻不否認你謀害了安陽郡主和馮鈺,讓本侯來猜一猜,你母親不是因你而死,那一定是因你父親。」
馮欽唇角緊抿,眼底還是通紅一片,卻不再說話。
「你在你父親的院子裡留下了鎮壓亡魂的符文,按照道家的說法,你是不想讓他往生投胎,可見你對他頗為忌恨,再讓本侯猜猜,你自幼跟著他,被他掌控,你母親同樣如此,更有甚者,你父親或許對你母親頗為殘忍,你目睹你母親被他折磨,自己也在他手中吃了不少苦頭,因此對他生恨——」
「後來你眼睜睜看著你母親神志不清,重病亡故,恨自是更深。」他望著馮欽,「你未曾護住你母親,更有甚者,你畏懼你父親,不得不站在你父親那邊,看著你母親受苦。」
馮欽縱然打定主意不再言語,可霍危樓這些話還是牽扯出許多前塵往事,他不願想,可霍危樓每多言一句,便有更多的回憶紛至沓來,令他又生出噩夢般的恐懼。
他驟然抬眸,「你不是也不曾護住定國公嗎?」
霍危樓的父親定國公被長公主逼死,這在世家間多有流傳,馮欽做為皇親國戚之一,自然也常有聽聞,他定定的盯著霍危樓,想看霍危樓露出愧責的表情。
可霍危樓眉梢都未抬一下,「你承認了。」
憤怒和恐懼會使人失去理智,馮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憤怒到了一定的地步,便會想反擊,可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心志手段不凡,幾乎無懈可擊,於是他想到了他同樣可悲的家事。
他的話的確變相承認了不曾護住母親,可母親又何曾護住過他?
越來越多的回憶潮水一般湧來,壓的馮欽控制不住面上神情,這時,霍危樓又冷冷的道:「你護不住母親,卻鬥不過父親,好容易有了心愛的妻子,卻親手了結了她的性命,你的長子口口聲聲喚你做父親,可你殺了他,你比你父親更為狠毒。」
「我不是!」
這最後一句話令馮欽無法接受,他猛地怒喝一聲。
他胸膛劇烈的起伏,眼底赤紅一片,唇角抽搐幾下,再也忍不住的為自己辯解起來,「你不懂他是怎樣的人,他才是世上最絕情寡義之人,我的母親本是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卻因戀慕他,甘願隨他修道,他要做天師真神,母親便順從他供奉他,像對真正的神祇那樣跪拜他,可他還是不滿足,是他!是他不滿足修道家教義,他想集神道佛之大成,是他先用了母親的血煉那俢死之術,他才是最無情無義的男人,不,他不配做男人不配做父親,只有最無能的男人才會利用女人的戀慕去折磨她——」
「修道得道要了卻紅塵世俗,可他根本拋不下伯府的權勢,他只能折磨自己最親近之人!我母親是被他折磨而死,我亦深受其苦,我何罪之有?」
他呼吸凌亂,指尖不受控制的顫抖,明知應該保持冷靜,可心智無休止的陷入舊事之中,而霍危樓的指控,好似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怎麼可能比自己的父親狠毒?
「你何罪之有?你步了他的後塵!」
霍危樓字字錚然,擲地有聲,這些話,如利劍一般朝馮欽危在旦夕的心防上扎去!
「安陽顱骨上的裂傷,是你親手所砸,一擊致命,馮鈺更是被你編造謊言行活祭之術,他死的時候只有五歲,你說他患了瘟疫,他必定當真覺得自己患了瘟疫,你要用他的血,他或許為了讓你高興,不哭不鬧的讓你取血,他一定是你謀害過的孩子裡面最乖巧的,沒有哪個天真年幼的孩子會拒絕自己的父親。」
馮欽麵皮止不住的痙攣起來,霍危樓形容的太過栩栩如生,竟將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場景牽扯了出來,他肩上好似壓上了無形的枷鎖,令他難以承受的彎腰下去,他將臉埋進掌心,仿佛如此便能逃避霍危樓的控訴。
「你無法反抗你的父親,憎恨你的父親,可你最終成了他,甚至比他還要狠辣無情,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又害死那麼多和馮鈺年紀相仿的孩子,每殺死一人,便多一對父母陷入苦痛之中,你是嫉妒那些孩子比你幼年過得喜樂嗎?你還用孩童的血繼續修煉邪門歪道,哪怕這些邪術曾令你和你母親痛苦不堪,你比你父親更喪心病狂!」
霍危樓望著崩潰邊緣的馮欽劍眉緊皺,馮欽對父親的恨意他明白,可他不解為何馮欽能繼續修邪道,還比馮垣有過之無不及。
「他……他縱然死了,可他的鬼魂也不會饒過我和我母親,而我只有修煉的比他厲害,才能不受他的掌控,我也想保護母親,我也想護住妻兒……」
馮欽抖抖索索的說著,語聲中透著驚心的畏怕,霍危樓劍眉高揚,匪夷所思,再一深想,又覺背脊漫上一片寒意,幼年便被父親掌控,目睹母親備受折磨,卻又耳濡目染父親修道入魔,後來雖是憎惡父親,卻竟當真覺得這世上有邪術,還想在邪術上勝過父親!
這是何等可怕的心魔!
這瞬間,霍危樓不知是該可憐他還是該憎惡他。
「我……我不想殺安陽——」
他抬起頭來,臉上一片濡濕,眼底空茫又帶著祈求,祈求霍危樓相信他。
「是她,是她知道我讓鈺兒幫我修道,她嚇壞了,她要入宮告訴太后……我……我也不想讓鈺兒死,那俢死之術本該活祭,可我心疼他才只是取一些血罷了,可我沒想到他當真病了,病的虛弱,安陽去後,他也跟著去了……」
說至此處,他忽然面露癲狂之狀,「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知道我用符文鎮壓著他,是他不讓我好過,是他帶走了我的安陽,他要帶走我身邊所有至親至愛之人,是,我錯了……我的確錯了,我錯在未曾修成大道令他魂飛魄散!」
「是他……是他一直纏著我,我若不一直修煉,他還會帶走燁兒,會帶走我的一切,我又能如何?」
馮欽年過四十,從前在世人眼前,何等仙風道骨氣度不凡,可此刻的他鬢髮散亂,滿臉淚痕,眼底空茫絕望,似乎再有一句話,他便要徹底的潰敗失控。
霍危樓只想攻破他的心防,見他神色越發有瘋癲之狀,連忙問:「那些孩子,你是如何挑選並行凶的?」
「孩子?」馮欽渾身都在顫抖,聞言做回憶之狀,可很快,他煎熬的皺眉,只搖頭卻不答話,好似神思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拽進黑暗的深淵泥沼,再也回不來了。
霍危樓起身,快步走至馮欽跟前,一把攥住他的領子,「本侯在問你,那些孩子你是如何挑選且行兇的?明歸瀾,薄家的薄蘭舟,還有後來被你謀害的四人,除了他們,你可還害過其他人?!」
霍危樓疾聲厲色,迫使馮欽仰頭看他,然而馮欽卻好似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麼,空茫的眼瞳驟然被恐懼替代,他下意識往後蜷縮,根本聽不清霍危樓的問題,見他如此,霍危樓既急且怒,抬手便將拳頭落在了他顴骨上。
「馮欽,你清醒一點!」
疼痛喚回了馮欽的兩分神志,見他瞳孔縮動,霍危樓又問:「你記不記得當年如何綁架了明歸瀾,又如何害了薄蘭舟?!後面的那些孩子,你是如何謀害的?!」
「薄——薄蘭——」
「對,薄蘭舟!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馮欽眉頭痛苦的皺在一起,聽到霍危樓的喝問,神情一時清醒一時茫然,看的霍危樓心焦不已,「我再問你一遍,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那一夜你不止擄走了一人,是所有案子裡面,唯一一次擄走了兩人,可你卻讓其中一人逃脫了,你一定記得!」
馮欽被霍危樓的駭人之勢所攝,幾個片段在他腦海中閃過,他終於模糊想起了那段久遠的記憶。
「對,是有個姐弟兩,在那破廟裡,我……我的目標本就是弟弟,也未想讓姐姐活命……後來……後來那個姐姐……」
霍危樓心知馮鈺要說「那個姐姐扔下了弟弟」,忍不住面露憎惡,他聽到過數次這般說辭,每說一次「扔下」二字,他都能想到薄若幽愧責難當的樣子。
「那個姐姐太聰明了——」
「她……她將弟弟藏在柜子里,想用自己引開我,我……差點中計,追出去被她刺了一下才發覺不對,我懶得處置她,又回破廟裡,我以為弟弟跑了,可誰知……」
「誰知弟弟太害怕了,竟始終躲在柜子里未動……我將他捉住時,他嚇得哭都不敢哭出聲,口中卻一直在喊『姐姐』『姐姐』,真是太可憐了,我將他捉回去,再想去找那姐姐時已經來不及了,她……她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霍危樓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看到馮欽邊說邊露出惱恨之色時,他驟然想明白了一切!
握著衣領的五指猛地收緊,霍危樓一把將馮欽提起來,掠倒椅子,直朝著身後的牆面撞去,砰的一聲重響令馮欽劇烈咳嗽起來,霍危樓手握在他脖頸上,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捏斷他的頸骨,「是你讓李紳做了假供!」
這話如雷音擲地,他指節一收,牢室內其他人甚至能聽到馮欽骨頭摩擦的咯咯聲,路柯從未見霍危樓如此盛怒,當下上前兩步,「侯爺息怒!」
霍危樓的確怒不可遏,薄若幽的病本已見好,卻是在聽了李紳的證供之後再度復發,薄蘭舟的命因那假供壓在她肩上,愧責讓她神志失常,差點要變成另外一個長公主。馮欽從一開始就忌憚薄若幽,不僅因她當年從破廟外逃走,亦因她如今成了衙門的仵作!
殺死一個人不止要她的命,還可以讓她癲狂讓她瘋傻,到了那時候,誰會相信一個瘋子的話?!
殺意在霍危樓眼底一閃而過,這便是馮欽!
行兇為惡只會挑最弱小的孩子下手,為了逃脫罪責,無所不用其極,因馮垣而生的心魔不過是藉口,他本就歹毒到了骨子裡,便是碎屍萬段也不為過!
路柯和繡衣使們沒見過這樣的霍危樓,他周身戾氣橫生,所有人都知道他動了殺心,路柯不敢勸,其餘人亦大氣也不敢喘,而馮欽憋的臉色漲紅,奮力掙扎卻徒勞無果,就在大家以為馮欽今日必死之時,忽然,霍危樓一把將馮欽摜在了地上。
馮欽如貨物一般重重摔了出去,他大口大口的喘氣,又咳嗽著蜷縮成一團,霍危樓死盯了眼前的牆面片刻,再轉眸時,眼底的戾氣淡了三分。
路柯心有餘悸的鬆了口氣,「侯爺——」
「審,繼續審,拿我的令牌去請個太醫來,他不能瘋不能死,得好好活著將每一樁案子前情後果交代的清清楚楚。」
「是!屬下明白!」
霍危樓掏出袖中錦帕擦了擦手,大步出了牢室。
他一路出了天牢,待外頭寒風迎面吹來,腳下方才一頓,此時已是後半夜,天穹之上無星無月,外頭不知何時開始竟又窸窸窣窣落起了雪,此時去見她,哪裡見得到人?
可霍危樓沒多停留,他出門翻身上馬,直朝著長壽坊程宅而去,紛揚的雪沫打濕了他的鬢髮,可他卻很急很怕。
這樣風雪交加的長夜,薄若幽或許正在噩夢裡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