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任大將軍可真不是個東西!」
「咋了?」
「你瞧這告示上都寫著呢!他放縱自己小兒子強搶民女,逼良為娼!還好新上任的大將軍明察秋毫,查明那些苦命女子的身份,已寫了摺子遞往京城,求聖上恩典,放那些苦命女子歸家!」
城門口處張貼的告示引得路人圍觀,議論聲傳入姜言意耳中,她幾乎是瞬間轉過頭去看那告示,心中狂喜不已。♦👍 ➅9ⓈʰǗχ.ĆO𝕞 💢♘
而此時,那輛馬車的車簾也完全被掀起,馬車中的人面相英武,哪怕是坐著,也鐵塔似的一尊,蓄著短須,目光威嚴,正是準備帶著棺木出城的楚昌平。
原本趾高氣揚的守衛被他的氣勢所震懾,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三度:「做什麼生意的?」
楚昌平遞上一個鼓鼓的荷包:「香料生意,是些小本買賣。」
守衛只覺這人氣度不凡,對方出手闊綽,他也沒再刁難,示意手下的人放他們出城。
楚昌平點頭致謝,他的目光掃過城門口處的告示,眼底壓著沉痛,放下車簾正想收回目光,忽見一個矮小的黑臉男子也一頭扎進了看告示的人群里。
他側著頭艱難往裡面擠。
楚昌平晃眼一瞟,心中大驚,只覺這人面相肖似自己外甥女。
此時馬車正出城門,楚昌平只得一把掀開車簾,探出大半個身子想瞧仔細些。
「幹什麼!」
城門處的守衛見他似要折回城內,大喝一聲,數把長矛齊齊對準了楚昌平。
扮成鏢師的親信們見狀都把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楚昌平沒在人群中瞧見那個黑臉男子,反倒是有好幾個跟那黑臉男子穿著同樣衣服的漢子擠在那裡看告示。
他認得是那是西州大營的雜軍的兵服,自己外甥女便是還活著,她一個深閨女子,還能去從軍了不成?
楚昌平只當是自己憂思過重看錯了,如今把棺木儘快運回京城才是正事,若跟官兵起了衝突,叫他們發現棺木,會引起不少麻煩。
他不動聲色做了個手勢,讓親信們不要輕舉妄動。
這才拱手向守衛頭子道:「軍爺勿怪,鄙人只是瞧見一人肖似故人,這就出城。」
守衛頭子懷裡還揣著那個鼓鼓的荷包,拿人手短,只不耐煩道:「快些,後邊還有這麼多人等著呢!」
楚昌平坐回馬車,馬蹄踏踏聲里,馬車和幾輛板車都陸續出了西州城。
一彎一彎的官道盡頭,是重巒疊峰,今日天放了晴,馬車在明媚的日光下,越來越遠,越來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見了。
姜言意擠了半天才擠到了告示前,看著那白紙黑字,以及紅艷艷的西州府衙印章,只覺跟做夢一樣。
若是她的戶籍也被批了下來,那她從此以後也算是大宣朝的良民了!
自己有本錢,開店做生意什麼的都是可行。
幾個火頭軍跟著一道擠了進來。
邊上的人不滿地嚷嚷:「擠什麼擠什麼?」
「鞋子掉了!哎喲……哪個不長眼的踩到我的腳了!」
幾個火頭軍連連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
旁人見他們也是當兵的,到底是忌憚三分,嘟嚷幾句也就作罷了。
幾個火頭軍都不識字,看不懂告示上寫的什麼,但邊上有識字的在念告示,他們聽了個大概,隨即一臉喜色對姜言意道:「姜師傅,您能離開軍營了!」
姜言意是被擄來的,那日登記營妓名冊時,其他女人都聽到她說的話了。
火頭營有這麼個水靈靈、嬌滴滴、還做得一手好菜的營妓,火頭軍們私底下也打聽了不少關於姜言意的消息,知道她並非是犯了罪被發配過來的。
有個年紀約莫十三四歲的火頭軍一聽大塊頭這麼說,便道:「姜師傅如今都是灶上的廚子了,在西州大營也一樣啊。」
他舔了舔唇,姜言意做的扣肉餅好吃,他還想以後頓頓都有的吃呢。
一個大鬍子火頭軍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那能一樣嗎?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
軍營里都是漢子,加上西州大營以前有營妓,哪怕是在火頭營做事,旁人總會指指點點的,除非姜言意一輩子都在火頭營,不嫁人,但這怎麼成呢?
年紀小的火頭軍不懂這些,摸了摸被打的腦袋,不服氣沖大鬍子火頭軍道:「我十四了,才不小!」
大鬍子火頭軍便笑道:「是童子雞就還小!」
邊上立即有人狠狠拐了他一胳膊肘:「在姜師傅跟前瞎說些什麼呢!」
大鬍子這才意識到自己那話不妥,連忙向姜言意賠罪:「姜師傅,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說話,您別見怪!」
「沒事,咱們去找趙頭兒吧。」姜言意將告示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確定西州大營是要放良家女子歸家,狂喜之後,滿腦子都是關於開火鍋店的事。
壓根沒注意幾個火頭軍說了些什麼。
擠進來難,擠出去也難,等他們穿過人牆時,趙頭兒跟幾個沒興趣去看告示的火頭軍,已經在茶舍里喝了半碗茶了。
不等姜言意開口,幾個火頭軍就搶著把告示上的內容說給趙頭兒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們有親眷被困西州大營,如今終於可以歸家了。
趙頭兒聽完,由衷地贊了一聲:「這位新上任的大將軍是個好的,不僅改善了軍中將士的伙食,還漲了軍餉,如今那些被抓來的良家女也能脫離苦海了。」
他扭頭看姜言意:「女娃子,你是怎麼打算的?」
姜言意聽得出趙頭兒是在幫李廚子問話,今早李廚子教她做菜,她也感受到了,李廚子已經是把自己當徒弟在教的。
如果自己願意留在火頭營,以李廚子這幾十年經營的人脈,肯定有法子讓她留下。
但她並不想在軍營呆一輩子。
累倒是其次,主要是圖自在,而且之前麻子臉的事也讓她心有餘悸。
上回是運氣好被人救下了,下次呢?
給將軍們做飯燒菜也是提著一顆心的,生怕哪裡做的不好受罰。
若是自己開個店,高興就開業一整天,不高興或有個什麼急事,開業半天甚至是不開業都成。
一切都是自己說了算,又不用看什麼人的臉色,更沒有做不好菜就砍頭的風險。
若是勤快點,掙到的白花花的銀子也都是進了自己口袋的。
這約莫就是打工人和自己當老闆的區別吧。
她還想著攢一攢錢,過些年在江南一帶買個一進的小院,養只貓作伴,閒來無事種種花,做做菜,算是提前過上悠閒的老年生活。
姜言意便道:「趙頭兒,在火頭營的這些日子,您跟李師傅都照顧了我不少,我心中一直感激著您二位的。但我爹教了我這一手廚藝,我還是想自己開個小店,把他老人家的招牌傳下去。」
趙頭兒點點頭:「你是個有孝心的,既然想開店,可想好去路了?」
姜言意搖頭。
她自穿過來就一直在西州大營,這還是頭一回出來。
原主也沒來過西州。
要說做飯館生意,自然是去越繁華的地方越好,整個大宣朝最繁華之地莫過於京城,不過那是非之地姜言意可沒膽子去。
保不齊哪天遇到個熟人,被認出來了怕是男主還得派人來再殺她一次。
自古邊關艱苦,讓姜言意有些意外的倒是這西州城倒也挺熱鬧的,在茶舍坐這一會兒的功夫,她就瞧見了不少貨郎單著貨架從前面的大街上走過。
對面的酒樓門口,還有抱著琵琶的胡女在咿呀唱曲兒,引得不少男人駐足,幾個難得出來一趟的火頭軍也心癢難耐,跑到對面酒樓門口聽曲兒去了。
趙頭兒道:「你離開了軍營若是暫時沒個落腳處,我有個親戚倒是在這西州城內有一處鋪子,裡面連著個一進的院子。地段挺好,挨著都護府的。他做香粉生意,但在這關外,用得起脂粉的人家又有幾戶?」
「賠了不少錢,婆娘跟他賭氣,帶著兒子回了江南娘家。他打算把鋪子也轉賣了,拿著錢以後就在江南那邊安家了。」
姜言意本聽得有些心動,一聽說得連鋪子帶院子的買,頓時就慫了。
她擺擺手道:「趙頭兒,我哪有這麼多錢……」
他目前唯一的巨款就是那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此外還有昨夜「軍師」打賞的二兩銀子,先前做豆腐腦得賞的一吊錢,加起來一共也就一百零三兩。
除去這些整的,自己身上只剩在私灶上賺的百來十個銅板。
趙頭兒說的那鋪子,地段好,又帶個一進的院子,怕是少說也得要三百兩才能買下來。
趙頭兒打斷她的話:「急什麼,我話還沒說完呢。他這鋪子一時半會兒也賣不出去,如今打算賃出去,一個月給八百錢就成,你若有意把鋪子賃下來,我一會兒帶你過去瞧瞧,跟他說道說道,少你一百錢也不是難事。」
這番話下來,姜言意是徹底心動了。
在火頭營的時候,她晚間在私灶那一會兒功夫,就能賺個三十四文,到了外面自己開店,只會賺得更多。
而且自己本錢充足,不用擔心入不敷出,開店前一個月虧本賣都成,先把名氣打出去後面再考慮賺錢的事。
如果西州這地卻是太貧,食店生意做不走,她後面不再賃那鋪子,換個繁華熱鬧的州府重頭再來也不妨事。
姜言意當即道:「那便勞煩趙頭兒您帶我去看看。」
趙頭兒負責採買這一塊幾十年了,什麼時節買什麼菜,都有固定的菜農長期合作,他只需捎個話,再留幾個信得過的火頭軍看著點,自己忙完事情回來檢查無誤,拉回軍營就行。
一行人到了城東買菜的地方,趙頭兒跟幾個菜農交涉完,又交代了幾個火頭軍幾句,便帶著姜言意去看鋪子。
從城東到都護府大街頗有一段距離,趙頭兒攔了一輛騾車,將二人載過去。
路上姜言意發現竟有不少食店,這對姜言意來說是好事。
有這麼多人開店賣吃的,就說明有市場,若是壓根沒人下館子,自然也就沒人開店了。
不過這西州城的繁華還是有點超出了姜言意的想像,她問:「趙頭兒,西州瞧著也不富庶,怎開了這麼多飯館?」
趙頭兒道:「家中有女人的肯定就是在家吃了,但這邊陲之地,母耗子都瞧不見幾個,大多數都是沒成家的,手上有幾個錢要麼拿去下館子,要麼就被勾欄院裡那些女人給哄了去。」
「而且西州外除了突厥,還有蒙山、大月等小國,時常有商隊從關外回來,跑商的人還能自個兒生火做飯不成?」
聽完趙頭兒的解釋,姜言意算是對西州下館子的消費群體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商隊基本上會選擇客棧,吃住包攬,省得麻煩。
自己開個小館子,商隊的生意是做不了的,主攻對象還是西州本土人。
騾車行了約莫半刻鐘,就到了都護府大街。
姜言意瞧著這條大街兩邊的房子比別的地方都要氣派許多,白牆灰瓦,臨街的酒樓茶舍也十分高端大氣,這條街裁衣的鋪子和賣金銀首飾的鋪子居多。
姜言意問:「這附近住的約莫都是些達官顯貴吧?」
李廚子頗為意外地看她一眼,點頭道:「官老爺們都住這一代,那些個地痞無賴都不敢到這一帶放肆的,你一個姑娘家,住在這裡也放心。」
這一點是姜言意自己還沒考慮到的,趙頭兒想得這般周全,姜言意心下對他又感激了幾分。
趙頭兒說的鋪子和都護府毗鄰。
都護府院牆比那鋪子高了三尺有餘,遠遠瞧著,鋪子的門楣莫名地低矮得有些可憐。
大白天的,鋪子的門竟是緊閉的。
趙頭兒還道莫不是他那親戚出了什麼事,趕緊拍門,裡面傳出一個中年男人的嗓音:「誰呀?」
「大侄子,是我,你二叔!」趙頭兒在門外吼了一嗓子。
姜言意打量著這胭脂鋪的名稱「柳記」。
趙頭兒管這鋪子的主人叫大侄子,可見這鋪子的主人也姓趙才對,但鋪名卻叫「柳記」,聯想到鋪子主人的媳婦回了江南娘家,趙頭兒大侄子又打算把這鋪子連著宅子一同賣了去江南。
約莫這鋪子主人是個懼內的,或者說是媳婦娘家勢大。
她兀自猜測時,鋪子大門打開了,出來的是個富態的中年男人,面相跟趙頭兒有幾分相似,嘴邊也留著八字鬍,不過比趙頭兒的濃密了不少。
趙頭兒見著大侄子就劈頭蓋臉一通問:「大白天的也關門閉戶的作甚呢?生意不做了?」
說起生意,趙大寶一臉紅光滿面,他道:「昨夜有支商隊把我鋪子裡所有香料都買走了,我本還想著等把鋪子賣了,湊夠了錢再下江南,如今回了本錢,就打算直接關了鋪子先去江南了。」
話落他才瞧見姜言意,因為趙頭兒一直在火頭營做事,他認得出姜言意身上這身兵服是火頭營的,問了句:「這位小哥是……」
趙頭兒替姜言意回答:「是個身世可憐的姑娘家,想在西州盤個店面開館子,我想著你這地方一時半會兒也賣不出去,帶她過來看看。😎🐨 ➅➈s𝓱𝓾𝓧.𝒸O𝓂 ♢🐻」
自家叔叔介紹過來的人,趙大寶放心,也沒多問關於姜言意的事,熱絡介紹道:「我這鋪子地段好,姑娘你盤下來不愁沒生意,瞧這地磚,當時用的是青花磚呢,這條街也只有對面的福來酒樓用的是這磚……」
姜言意粗略看了一眼,外面的鋪子已經清理過了,瞧著約莫有個六十來平,採光不錯。
她道:「我想看看裡面的院子。」
趙大寶趕緊領著姜言意往裡面走,他放才約莫是在收拾東西,院子裡擺了不少籠箱。
挨著院牆有一片兩尺來寬的花圃,種的三角梅已經爬滿了整個院牆,淡紫色的花兒開在這深秋里,倒是說不出的好看。
屋子有三間,一間主屋,一間廂房,一間廚房。
趙大寶問:「姑娘你瞧著如何?不是我自誇,放眼整個都護府大街,你絕對找不著第二戶比這裡還好的。」
姜言意道了句不錯,走進廚房,卻發現廚房後面還有一個片丈寬的空地,對面那一丈半高的牆,正是都護府的院牆。
她問:「我開館子做菜,廚房這一塊兒畢竟是一天到晚都會用的,會不會吵到隔壁?」
趙大寶忙道:「這個你放心,如今這都護府里住的是西州新上任的大將軍,大將軍平日裡都在軍營,府上只有些僕役,整個都護府就跟空的一樣,而且毗鄰都護府,你獨居在此也不用擔心那些個毛賊強盜。」
姜言意心說這叔侄兩說話的路子怪像的。
不過這鋪子和院子確實很和姜言意心意,她打算租下來。
毗鄰的若是別的官宦人家,姜言意還會擔心有的沒的,但新上任的大將軍那絕對是個正直不阿的好人啊!
一上任就解救了營妓們,愛兵如子,如今又放她們這些良家女子歸家,姜言意自動帶入了包青天的形象。
初到火頭營時聽說的那些關於大將軍如何凶煞的傳言全被她拋腦後去了。
姜言意問了趙大寶大概什麼時候下江南,趙大寶只說就這兩天。
因為趙頭兒的這層關係在裡面,姜言意租下這房子也算是幫趙大寶解了燃眉之急,一個月的賃錢便只收了姜言意五百錢。
姜言意給了一百錢做定金。
租賃的契書要等姜言意正式租房時才簽訂,趙大寶怕自己那時候已經下江南了,便委託李頭兒幫忙。
商定完這些事情,趙大寶準備送趙頭兒和姜言意出去,卻聽見外邊傳來陣陣盔甲碰撞聲。
趙大寶隔著門縫一瞧,發現官兵的隊伍都已經站到了自家門口,
他也不知是發生了何事,只得對姜言意和趙頭兒道:「你們等會兒再出去,外邊不知怎的,站了不少官兵。」
姜言意心道難不成是自己喬裝混出西州大營的事被上邊知道了,現在要抓她問罪?
仔細一想,又覺著自己還沒這麼大臉面。
都護府大街外,玄甲衛從街頭站到街尾,每隔兩步一人,當真是連只蒼蠅都不敢飛過,沿街的鋪子都趕緊關門,無人喧譁,也無人敢張望。
一輛墜著金玉流蘇的奢華大轎由八人抬著,緩緩走了進來。
轎旁跟著個身穿石青比甲的老嬤嬤,袖口鑲邊兒的花紋用的是雙線回針法,這是宮裡的繡娘才會的針法,手上一對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頭上簪的也是祖母綠翡翠簪子。
但是這老嬤嬤通身的氣派,都把那些個官宦人家家中的老太太給比下去了,更別提轎中人有多金貴。
老嬤嬤身後還跟了四個容貌上乘的婢子,清一色的石榴比甲,百褶撒花裙,手上最不濟的也是戴赤金手鐲的。
轎子在都護府大門前停下,轎中人卻並不下轎。
遠處的長街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挑眼望去只見一人一騎飛馳而來,那人身後黑色的披風在冷風裡捲起,好似一朵強勁的烏雲。
「吁——」
來者在距轎三丈遠處勒緊韁繩,坐下戰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一聲才停下。
正是封朔。
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轎前,「母妃,兒臣迎您來遲了。」
轎夫們將大轎往前傾,一旁的老嬤嬤撥開轎簾,一雙塗著鮮紅豆蔻的玉手搭上老嬤嬤的手,轎中美艷得不似凡人的女人,艷紅的唇里只吐出兩個冰冷的字:「跪下。」
邊上的老嬤嬤擔憂看了她一眼:「娘娘……」
太皇太妃不為所動。
倒是封朔沉默片刻,屈膝跪地。
太皇太妃嘴角冷冷勾起,踩著封朔的背下轎。
她那繡著金線牡丹的衣袂長長鋪展在身後,在日光下浮動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四個婢子連忙上前托起衣擺。
太皇太妃看著依舊跪在原地的封朔,眼底浮現出濃濃的厭惡:「賤人的兒子,也配喚本宮?」
扶著她一隻手的宋嬤嬤強掩著眼中的沉痛,輕聲道:「娘娘,您這一路累著了,先進府歇著吧。」
太皇太妃這才冷哼一聲,由宋嬤嬤扶著進府。
年過半百的老管家趕緊上前去扶封朔:「王爺,您快些起來,娘娘她只是又犯病了……」
封朔看著太皇太妃離去的方向,眼中壓抑著些什麼,嗓音卻平靜得出奇:「我知道。」
他轉頭看了一眼一片死寂的都護府大街,吩咐道:「讓他們都退下罷,這條街上的百姓還要做生意。」
管家見封朔這模樣,一時間也分不清他是真不介懷,還是全部隱忍了下來,杵在原地沒動。
封朔冷了語氣:「聽不懂本王的話?」
管家這才給了玄甲衛頭目一個眼神,整齊劃一的鎧甲碰撞聲響起,封鎖了整個都護府大街的玄甲衛如潮水一般退下。
但家家戶戶依然門窗緊閉。
封朔看了一眼頭頂明晃晃的日頭,那些被他一直刻意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叫囂得厲害,但他面上依舊絲毫不顯。
只吩咐管家:「好生伺候母妃,衣食住行一律按她原來的習慣,不可有半點差池。西州近日不太平,我晚些時候再回府看望母妃。」
管家連忙應是。
今日圍在都護府大街的全是他的私兵,不該看的時候他們不會有眼睛,不該聽的時候他們不會有耳朵,方才之事,誰也不會知曉。
封朔牽著馬往回走,他是得了太皇太妃進入西州地界的信後匆匆趕回來的,連貼身護衛邢堯都沒帶。
馬蹄踩在青石板地磚上,發出清晰而又單調的「踏踏」聲。
他眯了迷眼睛,嘴角揚起的弧度狠戾又自嘲。
攥著馬韁的手因太過用力而青筋暴起,甚至有血跡從他掌心順著韁繩往下滑,滴落在青石磚上。
前方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忽而出現一對母子,母親是太皇太妃年輕時的模樣,明艷不可方物。孩子隨了母親的相貌,玉團兒似的一個奶娃娃。
前一秒母親逗著孩子咯咯地笑,眉眼間全是溫柔。
後一秒母親看著那個身穿龍袍的男人,眼淚止不住地流,咬緊唇抬手重重打在孩子身上,邊打邊罵:「賤人的兒子,也配喚本宮?」
封朔看著那個哭得一抽一抽的,被打得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卻還伸手要去抱母親的孩子,牽著馬面無表情走了過去。
他穿過了那對母子。
耳邊孩子和母親的哭聲都消失了,大街上空無一人,一切不過是他深埋在心底的幼年時記憶罷了。
皇宮。
南邊的秋總是比北方來得晚些,慈寧宮前那株銀杏的葉片方才青黃。
太后枕著金絲軟枕,宮女跪在床榻,輕柔為她捶著腿,一旁的紫金獸口香爐溢出裊裊煙霧。
太后歪在榻上,只覺前所未有的自在。
她十六歲嫁入東宮,剛生下皇長孫,太子就在前往江南治水的路上被暴民殺死。
所有人都覺著她這個太子妃很快就要做到頭了,但先皇偏偏到死都沒再立太子,反而傳位給了她兒子。
懸著一顆心當了足足二十二年的太子妃,才在兒子登基那日,被封為太后。
但她依然不自在,因為上邊還有個太皇太妃壓著她,縱然那是個瘋婆子。
如今好了,這九重宮闕里,再也無人能大得過她去。
許是因為心裡舒坦,她話音都比平日拖長了幾分:「汀蘭,你說慈安宮那位,是不是已經抵達西州了?」
她的大宮女汀蘭含著笑道:「算算日子,是到了。」
太后嗓音淡淡的:「她倒是個有福的,兒子還想著接她出去。」
汀蘭知道太后想聽什麼,便專撿她喜歡聽的說:「瘋瘋癲癲的,哪算是有福之人?那西州是出了名的貧瘠之地,能跟皇宮比?要奴婢說,這天底下最本事也最有福氣的啊,還是太后您。您把陛下教得好,才讓陛下坐上了那把龍椅。」
太后嘴角笑意深了幾分,顯然對這話極其受用,不過一說到皇帝上,太后又想起近日的煩心事來:「皇兒什麼都好,就是如今迷上了那姓姜的小賤人!」
汀蘭道:「那姜嬪姿色平平,陛下也就圖個一時新鮮,您瞧先帝當年是怎麼寵慈安宮那位的?後來不也險些一杯鳩酒賜死?論姿色,姜嬪給慈安宮那位提鞋都不配,等開春了,又有一批秀女入宮,陛下哪裡還會記得那麼個蒲葦之姿的。」
太后沒接話,當年她生下皇長孫後不久,慈安宮那位才入宮,先皇對她,用寵冠六宮來說也不為過。
太后那時舉步維艱,為了穩住東宮的地位,在宮裡安插了不少眼線,卻聽得一段秘辛,說是慈安宮那位,酷似先皇死去的那位皇后。
先皇的皇后在生太子時難產而去,太后從來沒見過自己婆婆。
她擔心先皇另立下太子,曾買通過在先皇寢點伺候的太監,卻從太監口中得知,先皇每次召慈寧宮那位侍寢,都讓她穿死去的皇后穿過的衣裳,模仿皇后的言行舉止,甚至還要她假裝成皇后,罵自己是個不要臉的狐狸精,爬床的爛貨……
慈安宮那位會瘋,是被先皇這般長此以久給折磨瘋的。
她到後面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先皇的皇后,還是麗妃。
那是個可憐人,但那個可憐人這麼多年一直都踩在自己頭頂,她生的兒子也讓自己擔驚受怕的幾十年,太后現在對太皇太妃可憐不起來。
她撥了撥自己手上的佛珠串子,想到那人已不在在宮裡了,心中才又舒坦起來:「罷了,反正坤寧宮的已經有了,叫她好生養胎,等生下太子,這後宮的女人,誰還能越過她去?」
住在坤寧宮的自然是皇后。
「哀家聽聞姜尚書今日會進宮來看他的好女兒,你給帶路的太監知會一聲,敲打敲打他,姜嬪入了宮就得守宮裡的規矩!作為宮妃,竟然連去皇后宮中晨昏定省請安都不曾,當真是好大的臉!」
藏嬌殿。
姜言惜坐在床邊,手裡拿著一件寶藍色的袍子慢慢繡著。
她容貌算不得有多驚艷,但十分耐看,瓊鼻朱唇,秀氣可人。
一身皮子細白如牛乳,頸側幾道曖昧的青紫尤為扎眼,烏黑的秀髮垂下一縷在身前,將那痕跡半遮半掩,欲蓋彌彰一般。
貼身的宮女勸她:「您早該向陛下服軟的,陛下最疼娘娘您。」
姜言惜眼中一片清冷,「我為何要向他服軟?」
宮女只當她是嘴硬,道:「您這衣衫再過幾日就能做好了,陛下瞧見了,一定歡喜得很。」
姜言惜突然丟下針線:「誰說這是給他的?」
宮女趕緊朝外看了看,見殿內並無其他人,才鬆了一口氣:「娘娘,這樣的話您莫要亂說!」
她縫一件男子的衣袍,卻不是給陛下的,這不是等著殺頭麼?
姜言惜冷笑道:「我被他不明不白地擄進宮來,如今做件衣服給我父親都不行了?」
宮女一聽這衣服是做給姜尚書的,這才鬆了一口氣,勸道:「娘娘,您性子何必這麼擰?陸公子已被貶至邊關,您若是想他好過些,就儘量順著陛下吧。」
聽著這話,姜言惜手中的針刺破了指尖也沒察覺到痛意,溢出的血珠在袍子暈出一小塊深色。她閉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淚:「是我害了陸哥哥……」
宮女都快嚇哭了:「娘娘,就當是為了陸公子好,也為您自己,您就忘了他吧,別再提他的名字了,這叫陛下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姜言惜認命一般閉了閉眼,「興許,有一天他膩了,會放過我吧。」
正在這時,外邊傳來宮女的通報聲,姜尚書來了。
姜尚書穿著正三品的紫色官袍,蓄了長髯,更顯儒雅。
宮女趕緊退了出去。
姜言惜看著父親,狠狠哭了一回。
哭完了才說起此番遞信叫姜尚書進宮來的真正緣由。
「父親,我前些日子無意間聽到陛下發怒,好像是楚家犯了什麼事,我怕牽連到您。」
姜尚書道:「楚家如今只有三爺在朝為官,他在永州上任,能有什麼事會犯到陛下手上?朝中楚姓大臣不少,我兒過分憂心了。」
姜言惜搖頭:「我親耳聽見陛下說了楚昌平三個字。」
姜尚書不由得眉頭緊鎖,想到自己還有個女兒死在了西州,臉色大變,難不成是楚昌平那武夫衝動之下,跑去給姜言意收屍了?
他怒道:「那個武夫,非要逞一時之氣,拖所有人下水才甘心麼?」
姜言惜直覺姜尚書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一番細問,才得知嫡妹被皇帝暗中送去西州大營為妓之事。
姜尚書長嘆一口氣:「家門不幸,那逆女從小就是個心思歹毒的,如今死了都還攪得家中不安生……」
姜言惜並未接話,那日她被嫡妹設計,險些**於工部侍郎兒子的記憶還歷歷在目。她本以為嫡妹頂多不過是被父親罰跪祠堂,畢竟這麼多年,自己每次受了委屈,嫡妹受過最重的懲罰也就這樣了。
卻沒想到嫡妹是落得了這麼個結局。
難怪姜楚氏瘋了。
想到自己故去多年卻時常被姜楚氏掛在嘴邊罵的姨娘,姜言惜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來:「父親,陛下若真要治罪楚家,我怕會牽連到您,要不……您給母親一封放妻書吧?」
姜尚書怔住,他同姜楚氏成婚將近二十載,雖常年爭執吵鬧,但他從未動過休妻的念頭。
姜言惜見姜尚書遲遲不語,悽苦一笑:「是惜兒不敬了,母親再怎麼也是三弟的生母,惜兒這話有失考量。陛下若要遷怒於您,惜兒必定努力周旋的。」
姜尚書想到這些年姜楚氏對姜言惜的苛待,再想到前來的路上太監對他的敲打,頓時心如刀割。
「我兒,為父知曉你在宮中不易,這些年你在家中也受苦了。但你母親她如今神志不清,為父這個時候休妻,會叫人戳脊梁骨的。」
姜言惜道:「惜兒不苦,惜兒只是愧疚,惜兒如今進宮了,不能在父親跟前盡孝。父親,嫣紅是我姨娘留給我的丫鬟,如今早過了指婚的年紀,我在宮裡又照應不了她,以前母親生氣時,她也為我擋了不少罰。」
姜言惜抬起眼:「父親,我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嫣紅了,勞煩您在家中時,能替我照料她一二……我想替嫣紅向您求個姨娘的名分。」
姜尚書沒料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兒竟說出這等話來,當即斥道:「胡鬧!」
姜言惜語氣也強硬起來:「嫣紅仰慕您,我也不想再讓她當下人被呼來喝去,您就只當是家中養了個吃白飯的閒人好了。」
這場談話最終是不歡而散。
姜尚書離去後,姜言惜才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玉墜,用手指輕撫著暗自垂淚:「姨娘,姜楚氏欠您的,我會替您一點點討回來。」
玉墜是姜尚書早些年給她的,據說是她姨娘的遺物。
姜尚書說她姨娘是生下她不久之後就死了,但姜楚氏那麼恨她姨娘,提起她姨娘就是賤骨頭賤骨頭的罵,姜言惜認定姨娘的死跟姜夫人脫不了干係。
姜楚氏最在乎名分,她就奪了她姜夫人的名分。
讓自己的丫鬟成為姜尚書的姨娘只是第一步。
西州。
姜言意跟李頭兒離開時,都護府大街的玄甲衛已經撤走。
臨街的鋪子也陸陸續續開張。
姜言意問:「方才是出了什麼事?」
趙大寶也是頭一回瞧見那陣勢,只說從前都沒遇到過。
「也就今兒趕巧了,你看這些茶肆酒樓不照開麼?」
言語之間大有怕姜言意不租鋪子的意思。
姜言意想了想,覺得這價位自己就算跑遍西州城應該找不到一個這樣的地方了,而且趙大寶的話也沒錯,別家的鋪子不也照樣在這條街開麼?
她給趙大寶說了自己會賃這鋪子,趙大寶喜笑顏開贈了盒胭脂給她。
做廚子這一行的,味覺要靈,鼻子也要靈,姜言意當即就發現這胭脂的香味跟她在城門口時聞到的那支商隊的香味差不多。
難不成趙大寶鋪子裡的胭脂就是那支商隊全買走了的?
別人的生意,姜言意沒好多問。
從鋪子出來,趙頭兒要趕著回城東去驗收購的食材,那還得花上不少時間。
姜言意想去買點東西,就跟趙頭兒分頭走了,約定申時在城東匯合。
一場秋雨一場寒,自昨日下雨後,天氣愈發冷了起來,姜言意昨天夜裡就被凍醒好幾次。
她去成衣鋪子買了兩套厚實的衣衫,一套給自己,一套給秋葵。
又買了兩餅好茶葉,打算一餅給趙頭兒,答謝他帶自己看房,一餅給李廚子,答謝他這些日子對自己的照顧。
臨近中午,街上下館子的人也多了起來。
姜言意想順便做一波市場調研,就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了一家生意不錯的酒樓,點了他們店裡的招牌菜。
二樓的雅間。
封朔腳下已經倒了好幾個酒罈子。
他喝白水一樣灌完手上那壇酒,除了喉嚨燒得火辣辣的,除此之外嘗不出半點味道。
封朔扔開手上的酒罈,嗓子被烈酒灼得沙啞:「小二,上酒!」
店小二進門一瞧這滿地的酒罈子還嚇了一跳,再一看裡面那位爺,哪有半分醉態,暗道這位客官可真是海量,趕緊又搬了好幾壇酒上樓。
拆開壇封,封朔跟之前一樣仰頭就灌,只不過這次酒水灑出來了大半,還嗆得直咳嗽。
他似乎……嘗到了酒味!
原先以為是西州大營的火頭營讓自己恢復了味覺,但他上午已經試過了,並非是火頭營的原因。
封朔的位置靠窗,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樓下塗著一張大花臉,正抱著個豬蹄啃的廚娘。
火頭軍的衣服本就醒目,加上他見過姜言意好幾次,自然能從一張煤炭臉上認出她來。
封朔眉峰一蹙。
他今晨去火頭營,沒瞧見她,還刻意問了灶上的廚子,廚子們說她身體不適告假了。
怎的告假的人出現在這酒樓里啃豬蹄?
封朔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荒謬的想法。
自己突然之間又恢復了味覺,會不會跟這廚娘有關?
姜言意正在大快朵頤豬肘子,忽而發覺有道目光看得自己頭皮發麻。
她抬頭一瞧,就見那個軍師眼底閃著一股叫她汗毛直立的幽光,健步如飛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