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群峰沐浴在晨光之中,洗劍溪泛著金光,就像是一條鞭子。
新入門的弟子迎來了第一天。
剛剛睡醒的他們站在溪邊,看著如斯美景議論紛紛,說的最多的當然是景陽祖師當年用這條鞭子捆住了白刃仙人,然後用青山劍陣殺死了她。
數百年後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雪姬在那場驚天之戰里扮演的角色,更是沒有誰知道那條真正的鞭子已經被柳十歲飛升的時候帶走,這裡留下的只是一道真的溪水。
當朝陽從遠方完全升起的時候,二十餘名新入門的弟子,在兩名師長的帶領下,離開洗劍閣,去了終年雲霧繚繞、看著便令人害怕的劍峰。
「照舊年間的規矩,所有新入門的弟子都必須自行上山尋劍,直到昨夜掌門真人才頒下諭旨,把尋劍放在了第一項,而且由我們帶著入峰遊歷,你們的運氣真是不錯。」
一位師長看著年輕弟子們笑著說道。
這裡已經是劍峰高處,雲霧以及凌厲至極的劍意都被另一名師長手裡拿著的劍符排開,年輕弟子們才能停留,但聽著峰頂傳來的鐵鷹叫聲,他們還是被嚇了一跳。
兩位師長帶著弟子們來到一處崖壁前跑下。弟子們不知所以,隨著跪下行禮。一位師長帶著嚮往與敬慕之意說道:「臘月真人便是在這裡修成了後天無形劍體……」
……
……
祖星海邊。
兩道弧形的劍光悄無聲息斬向那輛輪椅。
沈青山沒有回頭,仿佛無所察覺。
青兒卻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沉靜,最深處卻有無數道雷霆。
她的心裡生出無限恐怖。
如果她這時候在朝天大陸,看到碧湖峰頂的那些雷暴,便會知道那是一樣的。
轟轟!根本來不及反應,那些劍意蘊成的雷暴在她的意識里炸開。
沈青山沉靜的眼神變成了漠然無情。
青兒靈體驟虛,發出一聲哀鳴,竟有了性命之憂。
沙灘上的那些劍光驟然停頓,隱約可以看到一隻手伸了出來。
青兒被召喚了回去。
受此影響,趙臘月的劍勢略滯。
從沙地里冒出來的初子劍啪的一聲,被無形的力量橫拍到了地面,無法掙動。
劍光微斂,她出現在輪椅側方,拿著青天鑒砸落。
青天鑒如山般落下,幽暗而繁複的花紋間,忽然伸出一道火焰。
有隻紅色的鯉魚乘火而出!
沈青山終於動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
紅色鯉魚的靈體上頓時出現了無數道裂痕,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回憶起數百年前在東海通天殺陣里的最慘經驗,恐懼至極地擺尾而回。
已然成年的火鯉大王乃是真正的神獸,也是趙臘月在青天鑒里隱藏著的最強後手,竟然還是擋不住沈青山的一眼,慘敗而歸!
沈青山的視線穿過青天鑒帶來的陰影以及青天鑒本身,落在了趙臘月身上。
無形劍體驟然被天地間的無盡劍意所破!
趙臘月倒飛而起,落在沙灘上,單膝跪地,噴出一口鮮血。
……
……
西邊的天空紅艷異常,仿佛血色。最高的天光峰紅暖一片,某個洞府外有一片竹海,如同被點燃了一般,每根挺拔的翠竹都像是一把燃燒的劍。
竹林深處正在發生一場爭執。一名年輕弟子低著頭站在原地聽著師兄們的教訓。
「居然敢砍竹子!你腦子是怎麼想的?」
那名弟子低聲說道:「我就是想做個竹床,也沒砍兩根就被……」
「就被抓住了?你也知道這是抓?」一名師兄看著他惱火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這是我們青山宗的聖地?這些竹子誰敢隨便動?」
那名弟子有些不服說道:「門規里又沒有說這裡的竹子不能砍。」
另一名師兄氣極反笑,問道:「你知道這裡的竹子是誰種的嗎?這是柳聖人當年在這裡種的,你也配用?」
那名年輕弟子聽著配這個字,再也忍不住了,說道:「不就是根竹子嗎?柳聖人又不是我們青山宗的,何至於此。」
那名師兄冷笑一聲,說道:「你去修行界隨便問問誰,看看柳聖人與我青山宗是何關係再說,而且你可知道他種這些竹子是給誰用的?不懂就問,別犯渾。」
……
……
柳十歲不知道青山宗的晚輩正在因為自己種的竹子爭論不休。
如果知道這件事情,他肯定會認為那個年輕弟子砍些竹子不算什麼。
幾叢翠竹早就變成了竹海,成為了天光峰著名的一景。
公子只有一個,哪裡用得了這麼多。
至於那個年輕弟子有些犯渾……他更沒資格有什麼意見。
他是個看似老實沉穩甚至木訥的傢伙,但真正遇著事情的時候比誰都要渾。
比如現在他站在輪椅前,看著祖師仿佛什麼都沒有做,青兒的靈體便險些被震碎,看著火鯉大王驚恐而回,看著趙臘月的無形劍體被破,重傷落地……但他還是想都沒想到,拿出法寶便向祖師砸了過去。
隔著如此近的距離在身前用法寶,這是很罕見的事情。
當然,那些法寶是朝天大陸層階最高、神通最厲害的存在,本來就很罕見。
更震撼的是,他竟是同時把所有法寶都祭了出來。
最純正的佛光與最凶煞的魔焰從他身後生出,變成了十幾隻手臂。
每隻手臂上都抓著一件法寶。
缺了一角的冥皇之璽、殘鞭、破幡、龍尾硯、管城筆……如暴雨般向著輪椅砸落。💙☝ ➅❾ˢh𝓤x.ς𝕆ᵐ ☆♝
帶著怯意的不二劍,從他唇間閃現,射向沈青山的眉心。
轟轟轟轟!恐怖的氣息波動在沙灘上炸開,法寶光毫如煙花般四射。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切終於回復平靜。
法寶光毫斂沒,那些佛光與魔焰凝成的十餘只手臂逐漸崩解,然後消失。
柳十歲退到了海水裡,臉色蒼白,忽然噴出一口鮮血。
海水頓時被點燃,形成一片霧氣。
霧氣里隱約可以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沈青山。
輪椅的輪子向著沙灘上陷落了一些。
沈青山沒有任何變化,看著海水火焰里的柳十歲,眼裡流露出一抹欣賞。
……
……
晨光點燃了天光峰的竹海,也點亮了群峰間的黑玉盤。
那是上德峰曾經存在的地方。
以前那裡還有劍獄,還有隱峰,都已經不復存在。
屍狗在這裡工作生活了很多年,阿大在這裡做過盜墓慣犯,雪姬做過囚犯。
當年的上德峰是黑色的,卻覆著白雪,看著頗為單調。
只有很少人知道,童顏也曾經在這裡停留過很多年。
……
……
太陽系劍陣崩塌的波動已經遠離,火星回復了從前的荒涼。
元曲與玉山坐在崖石間,對視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上德峰第一次夜話的畫面。
人類在某些特定時刻比較容易回望舊事。
比如遇著某些大事的時候。
他們很擔心去往祖星的井九與那些傢伙,還有屍狗。
雀娘盤膝坐在地上,低著頭繼續算著什麼,臉色越來越蒼白,覺得無解。
……
……
沙灘是白色的。
眉毛是黑色的,哪怕再淡。
滿天的黑色棋子卻在變白。
不是陽光造成的錯覺,而是劍意的侵蝕。
童顏的棋道在雀娘之上,這方面本事也遠勝於她,卻依然不行。
天空里的黑色棋子盡數變白,靜懸不動。
「有些意思。」沈青山說道。
滿天棋子被劍意切碎,簌簌落下,就像是上德峰的雪。
童顏緩緩坐回沙灘,臉色比雪還要白。
……
……
沒有一名年輕弟子能夠拿到屬於自己的劍。
他們在師長的帶領下離開了劍峰,卻沒有回洗劍閣,而是去了某個小樓。
小樓里擺著很多張畫像,大多數都是列代掌門真人,還有一些為青山宗做出極大貢獻、在修行界歷史上享有盛名的前輩祖師。
最後一張畫像當然是飛升的前代掌門真人卓如歲。
年輕弟子們看著那張畫像里的中年人,心裡生出有些奇怪的感覺,卻不敢說什麼。
「是不是覺著卓祖師耷拉著眼皮,像是沒有睡醒?」師長笑著說道。
年輕弟子們不敢接話。
師長搖搖頭說道:「卓祖師哪裡會在意你們想什麼,行禮吧。」
年輕弟子們趕緊跪下,對著畫像里的卓如歲參拜,心思純淨。
……
……
卓如歲在沙灘上已經坐了段時間。
那些沙塔被毀,他也被祖師劍意奪了神魄,根本無力再做什麼。
他看著談真人來了,談真人走了,井九和這些傢伙來了,然後開始聊天,已經困的不行,眼皮子耷拉的很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著。
修道者不需要長時間休息,更不會犯困,何況他是一位得道飛升的仙人。
那些傢伙都知道他困意十足的時候往往只意味著兩種可能。
他想逃避什麼事情。
或者他下一刻就要殺人。
那麼這一刻他耷拉著眼皮,到底是哪個原因呢?
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遙遠的朝天大陸、那些剛入門的弟子跪在了自己的畫像前,卓如歲抬起頭,也完全地睜開了眼睛,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對著輪椅伸出了手。
無數道細密的劍意離開他的手指,以極快的速度構成了一座承天劍陣。
這裡的一切都是祖師的劍意,而且隨其心意而合一,那麼按照井九當年在大原城的說法,這就是一座萬物劍陣。
怎樣才能破解萬物劍陣?他想用承天劍陣試試。
是的,卓如歲不再犯困,但也不敢去想能不能殺死祖師,只是想要試試。
至少,他不再逃避了。
果不其然,當那些劍意離開他的手指,構成承天劍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了明確的凝滯意味,那意味著他終於真切地接觸到了那座萬物劍陣。
沙灘上出現無數道線條,織成一座網。
那片無形劍網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向四周侵蝕,來到了他的身上。
衣衫破碎,仙軀上出現了凌亂的劍意,深刻入骨。
卓如歲沒有咳血,因為血都從那些劍口裡流了出來,點燃沙灘。
那些沙粒很快被燒成了琉璃狀的事物,因為裡面的雜質,看著有些髒。
他看著那些事物,嘆了口氣,眼皮重新耷拉了下來。
……
……
至此,曾經有青山宗正式弟子身份的幾個人都出手完畢。
還有一個人沒有出劍。
當代朝天大陸無可爭議的人族第一強者。
彭郎提著劍,向著祖師走了過去。
他沒有用與趙臘月、柳十歲等人一道參詳出來的鬼劍道。
他也沒有用井九那天夜裡教他的青山劍道,甚至也沒有用無恩門的劍法。
他的腳步落在沙灘上,速度不快,腳印很清楚,滿天劍意卻沒能攔住他。
看著這幕畫面,劍仙恩生神情微變。
很多年前,無恩門還在封山。
白真人在舊皇陵里設伏,傷了井九。
其後二人去了別處繼續戰鬥。
蕭皇帝從陵墓里走了出來,遇著一個入門不過百餘年的無恩門年輕弟子。
那個年輕弟子就是彭郎。
當時他就是這樣向著蕭皇帝走了過去,刺出了手裡的劍。
蕭皇帝就那樣死了,化作滿天黃葉。
不久前在火星上,他被陳崖設局重傷,就是這樣走了回來。
不管前面的是和仙姑還是神打先師,還是自家祖師,他都是這樣一劍刺過去。
彭郎走到了輪椅前,一劍刺了過去。
沈青山的神情明顯認真了起來。
他第一次真正出手。
兩根枯瘦的手指出現在空中,夾住了那道劍光。
不能用兩座山來形容,因為山絕對不可能擋住這道劍——那劍看似普通,卻是平詠佳在劍峰里專門挑的,而且握著劍的人是彭郎。
那兩根手指就像是天與地。
天地合。
事實上沒有相遇,還隔著一段距離,劍被夾住了。
這是彭郎的劍第一次無效。
啪的一聲輕響。
那劍越來越彎,驟然斷裂,然後碎成無數碎片。
碎裂繼續向前,直至劍柄,然後蔓延至彭郎握著劍的手。
不知道為什麼,碎裂到此為止,沒有繼續向前。
沈青山收回視線。
海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頭髮。
他的身體看著是那樣的乾瘦老弱。
他的神識卻是那樣的強大無敵。
驚天動地。
曠古絕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