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沒人的森林,晨霧深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在山路一樣的坡道往下走時,渡邊徹有一種在蒼茫草原上孤獨行軍的寂寥感。
霧氣清涼,耳邊總有鳥鳴,偶爾有水聲或者其他什麼動物活動的聲音。
路過幾棟無人的別墅庭院,來到一片白樺樹林。
輕輕向左扯動韁繩,讓馬向左拐進一條通往別墅的小徑。
在小徑上,霧氣繚繞的森林裡,隱約看到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彎下腰,正盯著地面的植物看。
聽見馬蹄聲,那人站起來,朝這邊看了一眼,連忙跑回別墅。
渡邊徹騎著馬靠近,濃霧散去,視野變得清晰,低頭看了眼,原來是幾株漂亮的山百合。
他就在這兒下來馬,把馬拴在樹上,徒步走向眼前這棟隱藏在白樺樹林裡的別墅。
算上草坪,占地足有一萬多平方米,和一般的別墅大不一樣。
渡邊徹走上前,看見霧氣中的草坪,有傭人在清理雜草,有傭人在整理青苔。
在別處自由生長的青苔,在這裡必須長成主人喜歡的樣子。
渡邊徹是來拿銅鑼燒的。
這棟別墅的主人來自京都,是九條太太的朋友,昨天抵達輕井澤,特意給她帶了喜歡吃的、京都丹波的白玉銅鑼燒。
「你就是渡邊徹君,美姬小姐的男朋友?」
「初次見面,我是渡邊徹。」
「渡邊君果然和傳說的一樣俊啊。」
「哪裡。」
「怎麼來這早?山里起霧,褲腳都會弄濕,萬一踩滑了,摔在某個地方,一時半會兒都不會有人發現。」
「我騎馬來的。」
「過兩天我們也會去騎馬,到時候請多關照。」
和別墅女主人寒暄時,渡邊徹看了眼森林一角,有個女孩子打量著這邊。
是剛才蹲在那看山百合的那位。
「那是我家的孩子,接下來的日子請多關照。」
「女孩子的話,我可能沒辦法了,我家是美姬說了算。」
「是嗎?」
「我就是個沒出息的上門女婿。」
「哈哈,我可聽說渡邊君很有才能呢。」
閒聊一會兒,渡邊徹從別墅女主人手裡收下銅鑼燒。
回到拴馬的地方,那株山百合已經被它給吃了。
「你這個蠢貨。」渡邊徹嘴裡罵著,翻身騎上去。
「走!」他一抖韁繩,「還不快跑,等著別人來捉我們?」
馬兒咀嚼著山百合,歡快地跑進霧氣里的森林。
回程的路上,包裹著森林的晨靄被陽光碟機散。
穿過霧氣,突破繁忙樹枝的封鎖,太陽在森林裡投下一道道光柱。
光柱的盡頭,是輝映在陽光下的樹根、青苔、小徑。
自由散漫地騎馬行走在森林裡,渡邊徹喜歡這樣愜意的早上,霧氣清涼,聽著鳥鳴。
這樣的景色,讓人百看不厭。
把馬返回馬場,走回別墅,除了九條美姬,其餘人都起來了。
「辛苦了,到這裡讓我來拿吧!」九條太太在門口堵住渡邊徹,把銅鑼燒搶走了。
「說好我每一天,你們四個人輪流,小蓮隨便,為什麼從前幾天開始,早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九條太太沒搭理抱怨的渡邊徹。
「栗子紅豆沙白玉」等她走到餐桌,把銅鑼燒的盒子放下時,已經把喜歡的栗子和白玉味全選走了。
「那麼好吃嗎?」清野太太感覺她小題大做地問。
「你吃過就知道了,這可是我童年的味道。」
「每次你都全部拿走,好歹給我一個。」
「不行。」拒絕清野太太之後,九條真姬想了想,兩種口味分別拿了一個給小蓮。
「看你是小孩,特別照顧你。」她說。
「非常感謝。」小蓮雙手將比普通銅鑼燒要小一些的銅鑼燒抱在胸前,乖乖地鞠躬。
「我呢?敬愛的母親大人?」渡邊徹換好鞋,走進來,「衣服頭髮都被霧弄濕了,沒有我的份嗎?」
「那裡。」九條太太指著桌上被挑剩下的那份。
八月十四日,早飯是渡邊徹從大霧裡取回來的銅鑼燒。
等九條美姬起來,已經快中午了。
眾人決定去外面吃飯,然後去美術館瞧瞧。
「渡邊君,希望這次參觀,能讓你清楚自己的繪畫水平。」陽光燦爛的森林小道,九條太太輕快地騎著自行車。
「我畫得不好嗎?」渡邊徹高聲說,「我願意出一百萬円買那副《清野凜在輕井澤》。」
「你指的是有你提名,但是美姬畫的那幅?」清野太太聲音悠揚。
「您的邏輯很有問題,既然有我的提名,自然是我畫的。美姬畫的,怎麼可能讓我提名呢?」
「這種事,我還是願意的。」九條美姬戴著一頂帥氣的棒球帽,頭髮盤在裡面,今天走又酷又時尚的路線。
不管哪條路線,渡邊徹看了都想擁抱她三次。
「美姬,你對我最好了,今天午飯我只請你一個人吃。」
「別岔開話題,我們在說你畫技的事!」九條太太不滿道。
「請某人先把肖像權使用費付一下。」清野凜戴著遮陽帽,帽子上的藍絲帶被風往後吹去。
「美姬,她跟你說話呢。」
「我在說你,某某徹同學。十億円,請轉到我帳上。」
「清野阿姨,」渡邊徹朝前面的清野太太喊,「你們家就是靠敲詐才富裕起來的吧!」
「是啊!你要是爛帳,有最好的律師對付你!」
歡聲笑語中,自行車穿過一片片蒼翠的樹蔭。
吃完沒有遇見明日麻衣的午飯,渡邊徹被嫌棄他的岳母大人帶進了一間畫廊。
畫廊里,掛在牆壁上的全是不穿衣服的女人,還有貓。
「藤田嗣治?」看了幾幅,渡邊徹立馬問清野凜。
「是嘛。」清野凜對不穿衣服的女人沒興趣,只盯著貓看。
「你居然會不知道?」
「你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畫裡的女人不穿衣服吧,反正不是因為學畫畫。」清野凜十分肯定地說。
「你也有猜錯的時候,R桑!」渡邊徹聲音快活極了。
「那你怎麼知道藤田嗣治的?」九條太太回頭問。
「因為我的老師——畢卡索。」
「嗯?」對此表示疑惑的,不止九條美姬一個人。
渡邊徹一點不在意,繼續說:「據說在藤田嗣治在巴黎的第一次個人畫展上,畢卡索曾流連了三個多小時。」
「謊言。」
「其實是為了學習如何討美姬開心,我了解過各種大師對女人的看法,藤田嗣治也是其中之一。」
「你整天學些什麼東西?以後沒我的允許,不准看這類書。」九條美姬命令道。
「我好奇藤田嗣治說什麼了?」清野太太問。
「藤田認為,『女人和貓是同樣的生物,到了晚上就眼睛放光。雖然看上去可愛且懂事,但只要稍不留意,就會完全忘記所有的恩義,輕易地背叛主人。』」
「只聽這番言論,就知道是一個行事乖張,活得瘋狂的人物。」清野凜說。
「不愧是哆啦A凜,但『到了晚上就眼睛放光』這點,我非常贊同。」後面那句,渡邊徹是對九條美姬說的。
「彼此彼此,我是女人,你是貓,咱們晚上一起眼睛放光。」九條美姬笑著說。
渡邊徹看了眼她盤起頭髮露出的白皙後頸,決定今天晚上讓她趴在床上,自己趴她背上,好好親吻那裡。
牆壁上藤田嗣治沒有穿衣服的女人,他沒有任何感覺,九條美姬露出的一點點肌膚,就讓他心底湧出熱流。
藤田嗣治畫裡的女人,通通有著類似象牙般的膚色。
這使畫中原本皮膚糟糕的西洋美人,有了些東方女人的神韻。
清野凜盯著其中一副畫看,畫裡只有一隻側躺的貓,眼白部分是黃色,瞳孔是黑色,貓臉有點像狐狸的白貓。
畫的名字簡單直白——《白貓》。
「連畫框一起,三十萬円。」在畫廊走來走去的女老闆過來說。
「嗯。」清野凜點了下頭。
「喜歡的話,買下來讓人送回東京好了,不用擔心帶回去的麻煩。」清野太太說。
「不是喜歡,只是想起一些事。」
「什麼事?我不記得你養過貓。」
「一些和渡邊同學一起度過的時光。」
「畫廊里,小凜盯一副白貓畫看——這就是《畫廊里的告白》。」清野太太的語氣很有女藝術家的格調。
「可以和我的《清野凜在輕井澤》歸於同一系列,」剛才陪著九條美姬亂轉的渡邊徹,湊過來說了一句,「系列名字就叫《十七歲那年》。」
「別以為是我最親近的人,你們就可以隨便拿我開玩笑。」清野凜冷眼看著兩人。
這樣的威脅,只會讓被威脅的人高興。
除了決定晚上怎麼雙眼反光外,沒有任何收貨地逛完畫展。
五人又去「奧特萊斯」購物,買了些衣服。
在那裡吃過晚飯,拎著大袋小袋,他們去了春榆陽台。
春榆陽台是星野度假地的玄關入口,一片隱匿在森林裡的木質街道,很小。
這裡種植著超過一百株的春榆,但建築只有總共只有九座,即使是每家店認真逛一邊,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但正因為建築少,反而可以放慢節奏,心態變得悠閒。
渡邊徹五人在晚上來這裡,是因為有夏夜音樂會。
他們點了一些零食,各自要了喜歡的飲料,坐在臨水露台邊。
「什麼時候開始?」渡邊徹用薯條蘸了番茄醬。
在他身前的桌面上,放著玻璃瓶裝的可樂,瓶身逐漸出現一顆顆清涼的水珠。
「來了。」九條美姬指著某處。
當白日裡的喧囂都歸於平靜,樂手們拿著小提琴、手風琴、吉他登場,為遊客獻上夏夜限定的優美樂聲。
天色黑下來,露出輕井澤高原清晰的星空。
春榆陽台的九座建築,全部亮起明黃的燈光,照亮本就不大的春榆陽台。
五人聽著音樂,吃東西聊天,偶爾分神,會被露台邊溪水上的螢火蟲吸引注意力。
「哇~春榆陽台?」
「好像森林裡精靈住的地方!」
「快看,在表演誒,我在電視劇《四重奏》里看到過!」
青春活潑的聲音,從露台下面傳來。
渡邊徹循聲看去,四位少女停下租賃店的自行車,急匆匆朝這邊跑過來。
明日麻衣下意識看向臨水露台,隔著一棵榆樹與渡邊徹對視。
在他身邊的九條美姬和清野凜,自然發現了他看似偶然的視線,同時看向那四位少女。
「啊,沒座位了!」一木葵可惜道。
「很多人站著看,我們也那裡有人要走!要去占座位!」玉藻好美沖了過去,搶到了位置。
「不好意思了!」她得意地對同樣想搶座位,卻沒搶過她的遊客笑了一下,又對另外三人喊道,「學姐,葵,快來!」
「好美,你也太厲害了!」一木葵跑過去。
「麻衣學姐,我們也去吧。」花田朝子對最後面的明日麻衣喊道。
「嗯。」明日麻衣從渡邊徹身上收回視線,跟著花田朝子走過去。
「那就是渡邊君的情人。」九條太太也發現了狀況。
「挺漂亮的一個女孩。」清野太太點評道。
九條美姬冷笑著輕蔑地哼了一聲,端起果汁喝起來。
雙方沒有發生交集,連招呼也沒打。
幾首歌之後,明日麻衣卻突然走過來。
五人看著她,特別是兩位太太,一臉看熱鬧,明日麻衣卻依然任何表情。
到了近前,明日麻衣沒找渡邊徹,看著九條美姬說:「美姬同學,能和你說兩句話嗎?」
「說吧。」架著腿的九條美姬放下果汁,雙手抱著手肘。
「謝謝願意讓徹陪我一天。」
「知道他是我的就好。」
「嗯。」明日麻衣輕輕點頭,「徹當時為了拒絕我,故意想殺掉我,但我活著不能沒有徹。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徹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
九條美姬撇了她一眼。
這件事她聽渡邊徹說過,但從明日麻衣本人嘴裡說出來,感覺卻不一樣。
再看明日麻衣的表情,就算說著這種話,她的表情依然平淡。
九條美姬從渡邊徹那裡了解到明日麻衣的性格。
她不是真的想道歉,她沒有那樣的情緒,她只是用她足夠聰明的腦袋,做一些不給渡邊徹添麻煩的事。
不給渡邊徹添麻煩,這也不是她想做的,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能和渡邊徹繼續在一起。
「你怎麼樣我一點不關心,是因為渡邊,我才允許你存在。」
說完,九條美姬揮揮手,示意明日麻衣可以走了。
明日麻衣點點頭,對渡邊徹說:「徹,晚安。」
「晚安,學姐。」渡邊徹應道。
等明日麻衣走後,九條太太喝了一口輕井澤威士忌:「這女孩有點意思。」
「嗯,美姬心裡肯定稍微舒服一點了。」清野太太喝的是啤酒,「他們的戀愛真可怕,完全是一場心理戰。」
「幽子,你別故意挑唆。」九條太太放下酒杯,「美姬已經承認現在的狀況,好好度日就行。」
「嘿嘿,那可不行,贏的又不是我家小凜。」
「母親,我不需要這樣的手段。」
渡邊徹看向九條美姬,九條美姬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皺眉道:「看什麼看?」
「晚上了,看你雙眼是否會放光。」
「最後一曲!請大家和我們一起唱!」前方,拿吉他的樂手喊道。
琴聲低吟,是一首全島國耳熟能詳的歌曲。
1964年東京奧運會的閉幕式上,大合唱這首歌結束了奧運盛典。
紅白歌會的結束曲也是它。
《蛍の光》
「螢之光,窗上雪」
「讀書的時光,日積月累」
所有人跟著小聲哼唱,太太們也是。
夏日如一盞盞熄滅的街燈,距離結束的日子又近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