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面北而死
看到賈詡罕見的露出這副模樣,周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後舉起了手中酒杯,說道:「文和當滿飲三杯,以償孤三顧賈府之往事!」
賈詡聞言,沒有絲毫猶豫,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接連飲了三杯,仍舊面不改色。
周琦面露驚奇之色,問道:「尋常也不見文和酗酒,為何酒量如此驚人?」
賈詡道:「臣不酗酒,乃是為了始終保持清醒的思維。然臣出身涼州苦寒之地,父親又居輕騎將軍之位,涼州軍中將校多好酒,是以臣亦自幼飲酒!」
後世很多人都誤以為賈詡出身寒門,實際上賈詡卻是真正的高門大閥,其父在天下尚未大亂時就擔任將軍之職,含金量可是極高。
其祖父任兗州刺史,高祖父任武威太守,賈詡更是剛剛及冠就被舉孝廉入雒陽為郎官,起步與袁紹、袁術、曹操屬於一個層次,根本算不上寒門。
周琦驚奇過後,倒也沒有過多計較,而是轉身看向張郃、高覽等河北降將,嘆道:「孤不為廣陵大破袁本初而感到沾沾自喜,反而因為張、高以及諸位將軍來投而欣喜不已。」
「兩位皆河北名將,當世良臣,可惜忠言逆耳,袁本初不聽兩位將軍之言,否則廣陵之戰最終兵敗者可能就是孤了!」
周琦這話雖然有收買人心之意,卻也並未毫無道理。
昔年賈詡設計放任袁軍渡過淮河,而後誘敵深入,想要斷其糧道,將數十萬袁軍留在廣陵郡。
事實上,若非設計引誘袁軍渡河又斷其後路,縱然周琦最後能夠擊敗袁紹,對方也能帶著大部隊從容撤走,很難取到決定性的勝利。
賈詡當時賭的就是人性。
彼時袁紹重病纏身,以其驕傲的性格,不會想著返回河北養病,而是打算在有生之年覆滅或者重創楚國,為趙國奠定萬世之基。
賈詡的計策看似漏洞很多,也極為冒險,卻死死算準了人性,
袁軍渡河以後高歌猛進,連戰連捷,當時無論沮授還是張郃、高覽,都隱約感覺到了不對,紛紛勸說袁紹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他們正是因為與楚軍交手較多,知道楚軍的可怕,才會如此謹慎。
可惜,賈詡不僅料定袁紹著急覆滅楚國,更是料定以趙國派系爭鬥之激烈,沮授、張郃、高覽等河北派系反對繼續進兵,潁川派系必然會全力支持。
為了穩妥起見,賈詡甚至還以周琦名義暗中贈送重金給辛毗,裝作著急害怕的樣子,希望對方能夠勸說袁紹暫緩進兵。
辛毗當時雖然與周琦暗中有所往來,卻仍舊忠於袁紹,認為袁氏大概率能夠奪取天下。
辛毗看到周琦如此急迫希望袁紹暫緩進兵,當即斷定袁軍的攻勢肯定讓楚軍難以抵擋,所以才想藉助自己之手拖延袁軍的攻勢。
辛毗當即暗自冷笑,不僅退還了賈詡贈送的重金,還力勸袁紹繼續大舉進攻。
恰逢河北派系紛紛勸說袁紹暫緩攻勢,步步為營,潁川派系其餘之人看到辛毗站了出來,自然也都力挺,明顯是為了與河北派系作對。
袁紹本就有心繼續進攻,並不在乎哪一方的建議更有道理,只在乎哪一方的建議更符合自己心意。
結局不言而喻。
無論是沮授等人所建議的暫緩攻勢、步步為營,還是張郃所認為的糧道關乎重大,淳于瓊無法擔當大任,最終都未能被袁紹所採納,反而還對河北派系的不識相行為感到不喜,以致河北諸將處處受排擠。
若袁紹當初果真採納了沮授、張郃等人的建議,步步為營並且重視糧道,恐怕周琦所謂的誘敵之策,就會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聽到了周琦的話,張郃、高覽等人都感覺鼻子有些發酸。
雖說他們投靠楚國以後,也得到了極大禮遇,可降將終究屬於降將,在這個崇尚忠義的年代,多少還會被人以有色眼鏡看待。
如今周琦當著眾人之面,如此吹捧張郃等人,也是在變相告知眾人,張郃等人投降楚國並非品德不行,而是袁紹並非明主,這才逼得麾下眾將改旗易幟。
君不賢而臣改投他人,也比較符合這個時代的價值觀。
周琦這麼做,既是在收買人心,也是在給張郃等人洗白,洗清他們背主的名聲。
果不其然,被良心折磨許久,被別人指指點點了太多的河北諸將,此時都感覺心中湧現出一股暖流,此時紛紛跪伏於地,道:「吾等只恨未逢明主,今日得遇主公,願以死相報!」
周琦將河北諸降將一一扶了起來,親自為他們斟滿酒,而後舉杯說道:「孤得眾卿相助,何愁天下不定?諸卿且滿飲此杯,與孤共襄盛舉!」
「敬主公!」
河北眾降將整齊劃一的舉起酒杯,齊聲大喝,而後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本就有了些許醉意的周琦,也是亳不拖泥帶水的喝完了杯中美酒,而後上前拉著沮授的右手,有些搖搖晃晃的說道:「孤少有大志,奈何出身不及本初,一路走來亦是磕磕絆絆。」
「昔日孤與孟德相識痛飲之時,曾作下半首詩歌,詩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及至見到文和,求取賢才而不可得,又作了下半首,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此時,此情,此景。
面對周琦的深情告白,感受著詩裡面對於人才的極度渴望,就連沮授也不免有些動容。
周琦吟誦此詩,待念到「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時候,聲音顯得有些低沉,眾人的情緒也紛紛被帶動,感嘆於主公如此求賢若渴,也不怪有今日之成就。
當周琦吟誦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些許,鬆開拉著的沮授右手,而後走到門口,猛然揚起腦袋,張開雙臂擁抱月光,聲音也變得十分高亢。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當最後一句吟誦出來以後,此前求賢而不得的沉悶感一掃而空,宛若撥雲見日那般,直接燃爆全場。
相比起曹操吟誦這句詩時的情景,周琦由于姓周的緣故,此時更是讓人浮想聯翩。
周公,眾人既可以理解成周時期的周公,也可以理解成為周琦自己。
周琦姓周,以如今的身份地位被稱為「公」,別人也無話可說。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句詩既吐露了周琦的志向,也使得眾人感受到了周琦的霸氣與野望,當即讓在場眾人全都心旌搖動,齊聲拜道:「吾等願誓死追隨主公,清平天下,共襄盛世!」
「吾等願誓死追隨主公,清平天下,共襄盛世!」
「吾等願誓死追隨主公,清平天下,共襄盛世!」
伴隨著楚國眾文武的誓言,這場宴會的氣氛被推上了頂峰,只有沮授、趙雲二人尚未投靠楚國,仍舊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兩人聽著周琦所吟誦的豪邁詩詞,看著包括張郃等降將在內的楚國文武,皆同心協力願意追隨周琦願意共襄盛世,也都不免心情複雜。
周琦轉身,看著紛紛表露忠心的眾臣,當即也是開懷大笑,道:「得諸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最終,這場宴會完滿落幕。
眾人醉醺醺的離席,田豐卻是跟著沮授回到了對方的臨時住所。
兩人入內坐定,看著容光煥發的田豐,沮授出聲問道:「元皓可是前來充當說客?」
田豐也不正面回復,只適合捋須笑而不答。
看到田豐這副模樣,沮授也不繼續在說什麼,當即開始閉目養神。
通過今晚這場宴會,沮授的心緒已經亂了,剛剛如此迫不及待的質問田豐,也就表明兩人尚未真正開始交鋒,沮授就已經落入了下風。
現如今,唯有沉默才能逐漸挽回頹勢。
看到沮授的樣子,田豐輕笑數聲,道:「公予來到襄陽已經有些時日,覺得楚國文武如何?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否和諧?」
面對田豐的詢問,沮授只得睜開眼睛,雖有些不不願承認,終究還是有些無奈的說道:「楚國文武雖亦有派系之分,卻屬於良性競爭,沒有相互誣陷、相互攻訐之事發生。」
「楚國,可謂政通人和矣!」
田豐繼續捋著鬍鬚,臉上笑容越發燦爛,繼續問道:「比之袁公麾下文武何如?」
沮授沉默不語。
田豐也不繼續追問,而是自顧自說道:「袁公雖出身名門,占據北方,聚河北之眾,面北稱帝,看似無比顯赫,有鯨吞天下之勢。」
「然袁公其人,外寬內忌,好謀無斷,志大而智小,色厲而膽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畫不明,將驕而政令不一。趙國土地雖廣,糧食雖豐,不足懼也。」
「廣陵之戰以後,袁公大勢已去,據天時者,乃楚王也!」
「楚國據荊、揚、益、交、徐五州之地,前四州皆處於江南,據山川地理之險,而不似中原之地飽受戰禍,以致百姓流離失所,且占盡地利。楚退而守之可據半壁江山;進而攻之有橫掃天下之勢。」
「楚國又大興科舉,有才者無論出身貴賤,皆有出頭為國效力之機。楚王更是求賢若渴,廣建學堂,普及教育。如此不出十五載,楚國自上而下,人才必如過江之鯽,數之不清,而占盡人和也。」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楚國,又有世子周繼勇武果毅,守衛巴蜀,大楚後繼有人矣。」
「如今雖天下未定,而大勢定矣,以公予之才,難道還看不清局勢?」
田豐的一番話,可謂是有理有據。
若換做別人這麼說,沮授或許還會狡辯一番,可他與田豐乃是故交,也不願自欺欺人,於是只能沉默不語。
看到沮授這般模樣,田豐嘆道:「昔年吾本以為袁公乃明主,願以此七尺之軀報之。不曾想袁公看似有平原君之風,實則好士以養名,乃貪圖名利之輩耳。」
「其有才而不能用,有諫而不能納,命三子各鎮一州,實則取禍之道。」
「袁公在時,尚能勉力支撐,一旦袁公不在,河北必亂!」
「較之袁公,吾主雖出身寒微,卻能真正做到求賢若渴,查納諫言,人盡其用。就連吾多次當眾反駁主公,亦被依為心腹,得居高位,封侯賜爵,封妻蔭子!」
「此後天下,若不歸於周氏,天理不容矣!」
「公予乃河北名士,才能勝吾十倍,又深得主公看重,若肯棄暗投明,既能得遇明主,又能幫助楚國早日平定天下,使得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豈不美哉?」
面對田豐的殷殷勸說,沮授沉默許久,才微微嘆道:「楚王固為明主,然忠臣不事二主,吾既以身許袁,自不肯再轉投他人。」
田豐反問道:「昔日你我皆在韓文節麾下任職,袁公得冀州以後,你我又轉投袁公,何談忠臣不事二主?」
田豐的這番話,卻是讓沮授有些下不了台。
田豐雖說後來投靠了袁紹,好在當初在韓馥麾下鬱郁不得志,沮授可就不一樣了。
韓馥在擔任冀州牧的時候,沮授就被拜為別駕,兼騎都尉之職,可謂權勢滔天,只在韓馥之下,按理來講韓馥待其亦不薄。
田豐來當說客,卻是故意撕開別人的傷口,還在上面撒上幾把鹽。
不過很快,沮授就沉聲說道:「元皓何必明知故問?」
「韓文節未至冀州任職以前,吾便歷任兩縣縣令,轉任冀州別駕之職。及至韓文節任冀州牧以來,吾與之不過乃是同僚關係,並未認其為主。」
「袁公卻是不同,得冀州以後重新啟用於吾,並且交付冀州兵馬大權,才使吾有今日名望。」
「後來吾雖數次諫言而不被袁公採納,亦不忍相棄!」
田豐似乎早就料到這種結局,嘆道:「袁公初至冀州之時,需要依仗吾等冀州人氏穩定人心,這才大加提拔。時至今日,冀州文武何等下場,公予難道不知?」
看著無言以對的沮授,田豐繼續說道:「公予或許已經有所預料,汝此番被派來襄陽送親,正是因為被袁公所猜忌,彼又不願背上害賢之名,才會藉故將公予送往襄陽。」
「殊不知,袁公早就與辛毗合謀,要將公予留在荊州!」
「轟!」
哪怕沮授早就有所猜測,在從田豐口中得到確認以後,仍舊感覺五雷轟頂,整個人都癱軟在了地上。
「公予!」
「公予!」
田豐急忙上前扶起沮授,沮授強撐著坐到椅子上,這才有些無力的擺了擺手,對著田豐說道:「吾今日乏了,想獨自休息一下!」
田豐知道這是沮授在逐客,雖然有些擔心,終究不好繼續賴著不走,當即有些擔憂的說道:「公予勿多想,且保重身體,吾明日再來看望公予!」
目送田豐離去以後,沮授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不爭器般落了下來。
他為袁紹殫精竭慮,未曾想最終被遺棄在了襄陽,有家而不能回,空有滿腹才華卻不能報國。
沮授拿來紙筆,以筆沾墨,想要給袁紹寫封書信,可是舉筆許久,直到上面的墨水都滴落在潔白的紙上,卻仍舊不知從何處動筆。
最終,他長嘆一聲,扔掉了案几上的筆墨紙硯,又重新拿來一方硯台,先是鋪上白紙,而後割開左臂動脈,任憑鮮血狂飆。
沮授卻渾然未覺,以筆蘸學,在潔白的紙上寫下了殷紅刺目的一行字: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袁公負我,而我終不負袁公!
寫完了這段話以後,沮授就好似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最終整個人因為失血過多而癱軟在地。
哪怕身體越老越虛弱,沮授仍舊強撐著朝著北方跪坐在地上。
縱死,亦要面北而死。
因為沮授之主袁紹在北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