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聖誕節。
好像是為了應景,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整座城市籠罩在朦朧不清的雪幕里。
靜謐而美好。
陸家的郊區別墅。
木質柵欄圍成的小花園裡,種著的秋海棠和茉莉早就已經謝了,只剩下枯枝,等著來年的秋天。
花園被岑舒青打理的很好,她退休之前,是很有名氣的園林設計師,退休以後,家裡的花園儼然成了她大展身手的地方。
冬日裡的小花園,是梅蘭竹菊的篇章,此時加上層層疊疊的白雪覆蓋,更添清雅之風。
岑舒青小時候在國外長大,一直有過聖誕節的習慣,所以帶著家裡一起跟著過聖誕節。
每年這一天,陸家都是格外隆重的對待。
岑虞正在劇組拍一部新戲,昨天凌晨的戲拍完以後,當晚就飛回來,但待不了太久就得回去,於是慶祝聖誕節的聚餐就安排在了中午。
簡卿和陸淮予到別墅的時候,已經不算早了,接近飯點。
聽見車發動機的聲音,院子裡的哈士奇條件反射般,跐溜一下竄到柵欄門口,汪汪汪地叫,好像連它都等不及在催促。
簡卿率先跳下車,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襖,圍巾和帽子,懷裡抱著兩個打了紅色蝴蝶結的盒子。
她小跑到院子門口,隔著柵欄門和刻刻打招呼,然後轉身去催陸淮予,「哎呀,你快點。」
陸淮予單手插兜,按下車鑰匙的按鈕鎖車,朝她的方向走,「沒事的,就晚了一小時。」
簡卿看他閒庭信步,吃飽饜足的模樣,瞪了他一眼,嗔怒道:「都怪你。」
陸淮予嘴角不自覺地輕輕勾起,伸手攬過她的腰,輕輕捏了捏,「誰讓你招惹我的。」
「......」簡卿瓷白的臉上還殘留著淺淺的紅,低低地哼了一聲,沒開腔。
岑舒青聽見院子外面的狗叫,就知道他們來了,打開門喊他們進來,「怎麼這麼晚啊,火雞都要烤好了。」
「......」簡卿低著頭默默換鞋,不知道怎麼解釋。
陸淮予面不改色心不跳,漫不經心地說:「路上堵車。」
「大中午的還堵車呢。」岑舒青稀奇地說,倒也沒較真兒。
剛進門,聽見玄關的動靜,客廳里噔噔噔地跑來一個毛茸茸的小糰子,一下撲到簡卿身上,短短的小胳膊環住她的腰。
「姐姐——」眠眠仰著頭,咯咯地笑,糯聲糯氣的喊人。
簡卿已經很久沒見著眠眠了,盯著她粉雕玉琢的小臉,心一下就化了,一點沒注意她喊錯了稱呼,笑眯眯地揉著她的頭髮,「眠眠乖。」
旁邊的陸淮予皺了皺眉,彎腰把小傢伙拎起來。
熟練地抱坐在自己的胳膊上,伸手點了點她的小鼻尖,「眠眠,該喊小舅媽。」
經他提醒,眠眠敲了敲自己的小腦袋,「哎呀,我又叫錯了。」
她委屈兮兮地撇了撇嘴,「可是姐姐比較好聽嘛。」
小孩子說話喜歡疊詞,不喜歡兩個拗口的音,加上之前叫慣了簡卿姐姐,稱呼一時有些難改。
簡卿倒是不怎麼在意,什麼都願意順著她,輕聲細語哄道:「眠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
眠眠一聽,像是獲得了特權,開心地耶了一聲。
「......」陸淮予這會兒卻沒那麼好說話,目光涼涼地掃一眼簡卿,立刻否決,「不行。」
「她叫你姐姐,叫我什麼?」這麼叫他們倆都要差輩兒了。
他掂了掂懷裡的人,聲音低了兩度,認真而不容商量,「叫小舅媽。」
「......」眠眠一直很怕陸淮予嚴肅起來的樣子,果然服服帖帖,對著簡卿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然後重新喊人,一字一句,乖乖地喊:「小舅媽。」
語氣比剛才更軟了,帶著些不情不願,又不敢反抗。
整個房子裡都充盈著烤火雞的複雜香氣,迷迭香的味道最濃烈,偶爾還摻雜了黃油的奶香。
火雞烤好以後,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飯,因為桌上有個小朋友的緣故,顯得格外熱鬧,大人們的視線不自覺往眠眠身上黏。
眠眠現在比以前好像更活潑了,嘴也甜,雙手捧著杯鮮橙果汁,喝了一口,嘖吧嘖吧,「謝謝外婆外公,今天的飯好好吃。」
惹得兩個老的笑彎了眉眼。
吃過中飯,家裡的男人們自覺收拾殘局,女人坐在客廳里閒聊,圍坐在柔軟的地毯上,等著一會兒的交換禮物。
偌大的客廳角落裡,擺著一棵半人高的松樹,翠綠翠綠的,上面掛滿了燈泡和紅色的小裝飾。
聖誕樹下,已經放了七個包裝精美,長相大小一樣的禮物盒子。
家裡一共七個人,每個人都準備了一個禮物,大家隨機抽取,誰也不知道會拿到什麼,所以對禮物充滿了期待感。
岑舒青拍了拍手,「來吧,我們按年齡從小到大開始抽禮物。」
眠眠跳起來,咯咯地笑,圍著聖誕樹轉了兩個圈,艱難地抱起比她頭還大的禮物盒,掂量試探。
沈鐫白輕咳一聲,看她一眼,視線移至其中一個盒子。
「......」小機靈鬼心領神會,笑嘻嘻地選擇了沈鐫白示意的盒子。
拆開以後是一個NS遊戲機。
「哇——」眠眠瞪大了眼睛,開心的不得了。
「......」岑虞看見禮物的瞬間,翻了白眼,手肘用力捅了一下旁邊的沈鐫白,「就知道帶她玩遊戲。」
沈鐫白沒骨頭似的也不躲,反而往她身上靠,懶懶散散沒正形兒地說歪理,「喜歡玩遊戲的小朋友會聰明。」
第二個抽禮物的是簡卿。
簡卿抽到的是一盒包裝精緻的巧克力。
「這是我挑的禮物!」
沒等她問,眠眠就舉著小手興奮地說,「姐姐,我們一起吃吧。」
小傢伙貪吃,送的禮物也不忘惦記著蹭一口。
簡卿也依著她,拆開巧克力盒子,一人一塊的吃。
換完禮物的功夫,兩個人不知不覺吃了小半。
眠眠嘴裡的巧克力還沒化,就盯著盒子裡的,「還想要。」
奧地利進口的巧克力,口感特別絲滑香醇,簡卿本來就喜歡吃甜食,也忍不住還想再吃一塊。
一旁的陸淮予皺了皺眉,大手一伸,簡卿手裡還沒捂熱的巧克力盒子就到了他的手裡。
「不能吃了。」他闔上蓋子,「吃多了壞牙。」
「......」眠眠不滿地哼唧。
簡卿張了張嘴,話還沒說。
「你們倆下半年的齲齒複查我還沒看吧。」陸淮予輕飄飄的一句,讓她們立刻閉上了嘴。
「......」
好煩啊。
在陸淮予這裡沒討著好,眠眠很快悻悻地跑走,躲進岑虞懷裡撒嬌。
她盯著窗外的大雪,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喜,「媽媽,我想出去堆雪人。」
岑虞捏了捏眠眠的小臉,「好啊。」
沈鐫白正和陸有山坐在實木茶桌上喝茶,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說的是最近軍事政治上的話題。
聽見躺在沙發上母女倆的對話,眉心微不可見的蹙起,大冷的天,出去堆什麼雪人。
岑虞給小傢伙穿上厚厚的棉襖和手套,出了門。
她們前腳出去,沈鐫白便坐不住了,後腳就和老丈人道了失陪,拿上玄關衣架的大衣外套去了院子裡,然後給岑虞套上他的大衣,裹得嚴嚴實實。
岑舒青在廚房裡做烤麵包和點心,陸有山喝了沒兩口茶,也回了廚房,幫她的忙。
簡卿憊懶地靠在沙發里,早上沒休息好,整個人有些懨懨的。
陸淮予在她旁邊坐下,肩膀讓出來給她靠,手裡把玩著她的一縷頭髮。
窗外的雪還在下,籬笆圍成的小院裡,一家三口在堆雪人。
沈鐫白趁著岑虞教眠眠給雪人裝石子眼睛的時候,搓了一個雪球丟過去,擦著岑虞的手臂,雪球松鬆軟軟,一下就碎了,撓痒痒似的。
沒真想砸著她,就是欠的,一把年紀了,卻像極了想要吸引喜歡的女生注意的幼稚男生。
岑虞嚇了一跳,挑了挑眉,也來勁了,不服輸地搓起雪球想要砸回去。
一來二回,就那麼演變成了打雪仗。
岑虞打的很準,雪球捏的又實又硬,倒是沈鐫白十個裡面大概能中一個。
眠眠看到媽媽被欺負了,也跟著湊熱鬧,用小手搓起小一倍的雪球,幫著媽媽一起丟爸爸。
只是她力氣不夠,怎麼丟也丟不到,最後乾脆跑到離沈鐫白半米都不到的距離,近戰攻擊,啪一下丟個雪球,動作笨拙,好笑又可愛。
簡卿忍不住噗嗤笑出聲,由衷的發出感慨,「眠眠怎麼那麼可愛。」
小孩子真是世界上最乾淨純粹的模樣啊。
陸淮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也輕笑出聲,「沈鐫白怎麼跟傻狍子一樣。」
岑舒青從廚房出來取東西,正好聽見他們的對話,接話玩笑道:「喜歡你們也生一個啊。」
「......」簡卿愣了愣,面上有些紅,下意識看向陸淮予。
然而陸淮予卻一反常態,沒什麼太大的反應,清清淡淡地說:「她還太小了。」
「岑女士。」他平靜地看一眼岑舒青,眼神和語氣里透著別的意味。
這一家子都是明白人。
生不生孩子這件事,是夫妻兩個人的事情,長輩催其實不太好。
岑舒青意識到是自己嘴快了,怕給兒媳婦壓力,趕緊附和,「嗯,確實早了,這事兒不用急。」
話茬一下就被揭過去,當作不存在。
「......」簡卿抿了抿唇,心情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低落,但什麼也沒有說。
從陸家過完節回去的路上,雪下的更大了。
簡卿坐在車裡向外看,窗檐堆積起了一小層的雪,霧氣朦朧。
有些忍不住,還是開口問了。
「白天你為什麼和媽媽那麼說啊。」
用她年紀太小做託詞。
之前他們好像一直沒有討論過生小孩的問題,每次的安全措施,陸淮予都做的很好。
岑舒青提起的時候,簡卿其實下意識是想要的,甚至在想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
她以為陸淮予理應是想要的,所以之前他那樣的反應,讓她有些迷茫和無措。
「你不想要小孩嗎?」她非常直接地問。
「......」陸淮予沉默半晌,最後淡淡地『嗯』了一聲。
「為什麼。」
「......」
依然是停頓了許久,他說,「我不是很喜歡小孩。」
語氣清淡,好像真的沒什麼興趣。
「......」簡卿側過臉,直直地盯著他看。
陸淮予自顧自地開車,目視前方,鴉羽似的眼睫低垂,斂住了瞳孔里的情緒,明明感受的到她的視線,卻沒有看過來,仿佛在刻意地迴避她。
騙人。
明明他就很喜歡眠眠,不喜歡小孩也不會幫著岑虞帶了那麼久的孩子。
陸淮予一向不是會迴避的人,結果在這件事情上,卻莫名其妙地迴避了。
簡卿皺著眉,想要看穿他臉上的表情,想要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你出差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陸淮予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
「......」簡卿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扭頭看著窗外,悶悶地應聲,「快收拾好了。」
她明天要出差去美國,為期一周,參加一個全球遊戲開發者大會,和世界各地的業界大佬進行交流和學習。
加上懷宇遊戲近年來瞄準了海外市場,在美國也設立了分公司,行程上還包括了考察分公司的遊戲美術設計師。
「記得不要一個人出門,出門身上也別帶太多的現金。」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提醒,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
最後陸淮予還是不放心,皺了皺眉,「要不還是我請假陪你去吧。」
「......」簡卿不知道為什麼,情緒有些煩躁,莫名的升起一股火,提高了音調,不耐煩地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車內瞬間安靜下來。
空氣仿佛凝滯。
簡卿發完脾氣以後的瞬間就後悔了,但是又氣陸淮予,在要不要小孩這件事上,閃爍其詞的態度。
當沉默一旦發生,好像再也找不到契機開口。
兩個人始終無言的,從郊區往市區的路上,氣氛僵硬到冰點。
簡卿扭過頭,看向窗外。
道路上的能見度很低,整座城市被大雪和沉沉夜色罩住,陰鬱而灰濛。
「......」
明明今天是過節很高興的日子,在結尾的時候卻突然變得糟糕。
記憶里,好像這次是他們為數不多認真的鬧矛盾。
是鬧矛盾而不是吵架。
以陸淮予溫和的性子,吵架是吵不起來的。
回到家以後,簡卿理也不理他,自顧自地開始在臥室里收拾行李,動作隨意,磕碰的聲音有些大,好像是在對東西遷怒。
陸淮予沒什麼眼力見似的,也跟著回了臥室,半靠在床上,修長的腿曲起,膝蓋上架著銀色的筆記本電腦,在查紐約最近幾天的天氣。
時不時因為簡卿製造出來的動靜,視線看過去。
他開口打破僵局,「多帶一些防寒的衣服,紐約這幾天寒潮,降溫很厲害。」
「......」
台階給過來。
簡卿雖然心裡不舒服,但不想和他僵著,應了他一聲,「知道了。」
雖然僵局被打破,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但問題始終沒有解決。
直到他們躺上床,簡卿依然覺得心裡梗著什麼東西不舒服。
「......」
「我關燈了。」她說。
「嗯。」
簡卿伸手關掉床頭的燈。
室內陷入黑暗。
冬日裡的月光冷沉,從窗簾的縫隙里傾瀉進來。
簡卿轉了個身,背對他躺著。
背後的男人習慣性地抱過來。
腰上搭著他的手臂。
「......」簡卿挪了挪位置,離遠了他,被子中間空出位置,冷氣灌進來,她淡淡地解釋:「我有點熱。」
語氣生硬,明顯的在抗拒。
「......」
半晌。
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輕嘆。
陸淮予重新靠近,驀地禁錮住她的腰,不讓她再往外挪。
下巴抵在她的頸窩,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側臉。
「你在生我的氣。」他說。
不是問句,而用的是肯定句。
「......」
簡卿默不作聲,心裡不滿地哼了一聲,原來你知道啊。
陸淮予的掌心按在她的小腹上,指腹溫熱,打著轉兒似的摩挲,好像是在安撫小貓兒。
「因為我很害怕。」
他突然說,聲音低啞徐徐,透著淡淡的憂慮,第一次直言自己的脆弱。
簡卿疑惑不解。
他還會有害怕的東西嗎。
陸淮予繼續道:「我和你講一個故事吧。」
「......」簡卿眨了眨眼睛,放慢了呼吸,背對著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全神貫注地聽。
陸淮予以前聽婦產科的同事講過一個病例。
產婦在生產過程中發生意外,停止了呼吸,他把嬰兒從母親的腹部里剖出來,孩子活了下來。
「『你救錯人了!你救錯人了!』父親卻在一旁這樣高聲哭喊著。」
當時他聽只是覺得惋惜。
現在再看這個故事,他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自己成為那個父親。
「生產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坦誠地說:「我不想讓你冒這個險,我也沒辦法去承擔風險所帶來的後果。」
「......」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一聲一聲,敲進她心裡。
三言兩語的一個故事,其中的悲慟卻難以言表。
簡卿怔怔地盯著眼前的黑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沒想到是這樣的理由和原因。
房間裡陷入短暫的安靜。
簡卿動了動,掙脫鬆了他的禁錮,而後轉過身,回抱住他,臉埋進他的胸口。
「膽小鬼。」她說。
聲音悶悶的,嗓子眼裡有些啞。
「......」陸淮予盯著她烏黑的發頂,胳膊攬住她,把人往懷裡帶得更深,拖著懶懶的尾音『嗯』了一聲,沒有否認。
在這件事情上,他就是膽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