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仁心(上)
「先生—這是離國最新的線報。」
黑鱗衛桑正來到青案之前,單膝跪地,將書簡呈上,擔憂地警了眼先生。
這幾日,先生閉關書樓,謝絕見客,無人知曉是何原因。但桑正心中猜測,
很可能是因為道門之事。現皇城各世家宗門內部,都在傳著天下齋主困鎖後山的消息,唐齋主的確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露面了。
先生和唐齋主乃是「至交」。
倘若真是崇龕大真人出手,將唐齋主壓下。
那麼先生絕不會置之不顧。
只不過,如今乃是多事之秋。
「梵音寺使團途徑棲霞山後,便音訊全無。」
「目前沅州境內,鐵騎戒嚴———」
桑正小心翼翼說道:「自從鵝鵬失去聯繫,事情便變得不太妙了。不知小謝山主那邊的『如意令』,是否還能聯繫?」
「一切無恙。」
陳鏡玄懸筆未斷,一邊批文,一邊輕語。
得到這個答覆的桑正,長長舒了一口氣,默默離開書樓。
書樓這邊,始終留了「眼線」,關注著梵音寺使團的出行,只不過棲霞山之後,所有消息便被盡數斬斷。
桑正心中不安。
他擔心小謝山主那邊遭遇意外——
不過先生既然給了準確的答覆,那麼說明一切太平。
桑正離去之後。
陳鏡玄緩緩停下懸墨之筆,他神色複雜地看著那枚金簡。
書樓最神通廣大的「眼線」,其實就是渾圓儀。
只不過。
越過褚離界限。
渾圓儀所能探知的範圍便大大縮小。
納蘭玄策在棲霞山布置了玄微大陣,書樓這邊派出去的暗探盡數失去了消息。
渾圓儀·—·——也一樣。
陳鏡玄不止一次嘗試以如意令聯繫謝真,但均以失敗告終,這幾日閉門謝客,便是因為他實在無心處理那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更不願讓外面人看到自己的「疲態」。
「棲霞山————
陳鏡玄神色擔憂地合上書簡,看完線報之後,他已經猜到了棲霞山發生的大概之事。
納蘭玄策既然出手,便不會只是簡單的截斷消息,梵音寺使團極大概率遭遇了伏殺。
至於伏殺結果「嗡!」
忽然之間,那枚久未震顫的如意令,毫無徵兆地顫了一下。
陳鏡玄愣住。
偌大書樓,霧氣裊裊。
一襲黑衫緩步踏入「如意幻境」之中,來到青案前坐下。
「我還活著。」
謝玄衣只來得及說這一句。
「納蘭玄策在棲霞山埋伏了多少人?」
「使團還剩多少人?」
「你現在在哪?」
很難想像,這一連串發問,竟都來自於陳鏡玄,向來成熟穩重的小國師,極其罕見地緊張擔憂了一回。
因為這次的棲霞山殺局,實實在在超出了他的掌控。
謝玄衣看著這一幕,心底默嘆一聲。
他知道,陳鏡玄是在關心自己。
沉思了片刻。
「羽字營,蒼字營,棲霞山殺局-—----陳駟魔下精銳盡出,至少三成的沅州鐵騎都被調動。」
謝玄衣垂眸說道:「梵音寺使團被圍剿,死傷慘重。妙真被杜允忠拖住,下落不明,鈞山真人落入了陳手中,後者應該是想拿他和道門做一筆交易。我帶著鄧白漪和密雲成功突圍——至於鐵瞳,以及其他僧人,不知有多少,能夠成功從棲霞山逃走。」
這,就是這幾日發生的一切。
的確戰況慘澹。
陳鏡玄緩緩閉上雙眼,他知道納蘭玄策與佛門勢同水火,可怎麼也想不到·—-沅州滅佛竟發動得如此決絕,當真是不在乎禪師的反擊了?
「你現在身在何處,我派人接你。」
數息後,陳鏡玄睜開雙眼,他恢復了理智和平靜,重新變成了執掌天命的書樓主人。
「好不容易到了離國,怎能就這般灰溜溜回來?」
謝玄衣搖了搖頭,道:「更何況----沅州戒嚴,現在誰也接不走我。書樓貿然採取大動作,只會適得其反。」
「你的性命最重要。」
陳鏡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沅州戒嚴,自有破解之法。」
「你不會是準備強行派『火主」來沅州解圍吧?」
謝玄衣輕笑一聲,道破天機。
陳鏡玄無法反駁。
是的..這的確是他此刻的想法。
最簡單,最直接,代價也最大。
「省省吧,衢江刺殺,已經暴露了一位書樓暗探。這十年你在離國苦心經營,能留幾張底牌,幾個後手?」
謝玄衣風輕雲淡道:「納蘭玄策沒你想像得那麼厲害,我自有辦法回來。」
「師父和納蘭玄策對弈多年,我了解他的水平,你不必逞強———」
陳鏡玄嘆了口氣,鎖眉問道:「這次棲霞山殺局,孟克儉和杜允忠都絕非善類,陳更是只差一步就晉昇陽神的人物。你只是洞天之境,如何逃出生天?你負了多重的傷?」
「小傷,無礙。」
雖然此刻肉身無法行動,但並不妨礙神魂在如意令里正常行走。
所以謝玄衣只是輕描淡寫地將這個話題略過:「對了,有個好消息。我找到「褚果』了。」
這消息的確有衝擊力。
連陳鏡玄都了一下。
這幾日他自鎖書樓,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褚果。
這位「名正言順」的褚國皇太子,在離國忽然丟失了音訊,鵬密令破碎,
這噩耗來得太過突然,書樓一眾暗探,均都束手無措-—-—--如果再沒有消息,陳鏡玄便要請動「火主」,在沅州境內搜索一番了。
「果真麼?」
陳鏡玄眼神亮起:「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都是巧合·———命數——·
謝玄衣將桃源村的事情,一一說出。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半柱香後,因果道盡。
謝玄衣笑著安慰說道:「看吧———事情沒你想像中那麼糟糕。」
聽到褚果下落。
陳鏡玄心中稍稍鬆了口氣,這的確是不幸中的萬幸。
「這孩子心眼不錯。」
謝玄衣問道:「不知跟了哪位醫師,還學了點醫術,是『火主』教的麼?」
「不..—不是.—.」
陳鏡玄搖了搖頭,說道:「褚果被送去離國,一直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無論是我,還是火主,都沒有過多進行干預-—----原定計劃中,在『皇族血脈』覺醒之前,他會一直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
「原來如此。」
謝玄衣點了點頭,道:「這幾日,我會和他以普通人的身份相處。」
「褚果就拜託你了。沅州如今情勢嚴峻,我會儘快安排人手。」
陳鏡玄輕聲叮囑道:「這幾日,儘量不要以如意令傳訊。納蘭玄策的「鐵幕」,與『渾圓儀」一樣,可以捕捉天機。離國鉤鉗師興許在書樓內也安排了暗探,為了安全起見,桃源的消息不要對其他人傳出。」
「好。」
謝玄衣本就沒打算將此次遇險之事告知其他人。
以大穗劍宮那幾位的性格,若是知曉棲霞山殺局,不知要鬧成什麼樣子。
黃素和祁烈,都是實實在在的行動派。
只是這裡是離國境內!
就連梵音寺都要受制於納蘭玄策的鐵血手腕之下,幾尊陰神出境,並不能改變什麼,謝玄衣發自內心不希望自己的師弟師妹,為自己涉險,就如同當年「北海殺局」一樣,即便再慘澹再落魄,他也不想求助他人。
日暮黃昏,樹蔭下灑滿紅。
幾位僧人在陰涼下發放粥食,逃難者們紛紛排著隊領取食物,微風吹過,很是寂靜,所有人都默默排著隊列,沒有爆發爭吵,動盪·—
這一幕,雖然很有秩序。
但卻散發著淡淡的死氣。
此次寇亂爆發,不止平芝城一處遭殃,四面八方的受災者紛紛流竄-—」
多虧這簡陋破舊的圓光寺施以援手,這些人才有了喘息之所。
沅州如今亂成一鍋粥,餓死的,戰死的,被截殺的,被烹食的,數不勝數,
這種情況下,能逃到此地,也算是一種運氣。
對他們而言,這裡何嘗不是故事中的「桃源」?
「你們也來領粥食了?我還以為幾位都是辟穀的神仙呢,這幾日挨餓也沒個聲。」
正在參觀桃源村,無意來到樹蔭下的謝玄衣,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褚果也推著輪椅,來到了這片樹蔭前。
輪椅上坐著一個布衫老者,老人頭髮花白,看上去神色有些憔悴。
謝玄衣神念掠過。
這老者不是修行者,不過六七十歲的年齡,氣海便已經接近枯萎,看樣子壽元將盡,所剩時間已然不多了。
褚果意味深長地問道:「謝大俠,輪椅感覺如何?』
密雲和鄧白編的故事裡。
自己是江湖上練過一些劍術的遊俠,因此才與流寇起了爭執,受了刀傷-——
這個藉口,正好能夠解釋這身異於常人的金剛筋骨。
「還不錯。」
謝玄衣淡淡笑了笑,轉而問道:「雖然走得慢了些,但挺輕鬆。這位是?」
「這是我師父老鄭。」
褚果語氣平靜:「你之所以覺得輪椅輕鬆,是因為這只是你暫時的代步工具。如果你這輩子都像你侄兒,或者我師父--只能這麼出行了,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聽聞此言,密雲神色變得古怪起來。
他一直被謝真抱在懷中,此時微微轉頭,才注意到」·
輪椅上的老者,雙腿位置,似乎和自己一樣。
空空蕩蕩。
「抱歉。」
老鄭嘆息一聲,連忙開口:「孩子年齡大了,管教不嚴,說話難聽。小謝先生,他不是這個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
褚果搖了搖頭,望著謝玄衣,幽怨說道:「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家人,對抗流寇之時被砍傷的。前幾日平芝城暴亂,我師父也是如此受了傷-·--他非要遙強,想要靠道理說服賊寇,只不過他沒練過功夫,也沒你這麼好運,最終被砍斷了雙腿。斷腿之傷,無法治癒,他這輩子只能這樣了。」
謝玄衣看著老者,又看了看少年郎。
怪不得。
怪不得自己醒來之時,這小傢伙的情緒不太正常。
十年前,陳鏡玄和火主將褚果送到離國----此後的人生,褚果便和老鄭相依為命,某種意義上來說,老鄭便是他唯一的親人。
密雲的故事裡,自己和老鄭的遭遇很類似。
因為逞強,得罪了流寇,遭遇了重創,
「我那不是逞強!」
老鄭連忙反駁:「臭小子,那時候要沒人站出來,挨刀子的就是你了!」
「我無所謂———」
褚果梗著脖子,沒好氣道:「反正挨一刀也死不掉,我情願你好好的—」
「打住打住,回去再吵!」
老鄭無可奈何,擺了擺手。
緊接著他自己轉動輪椅,來到了謝真身旁,行了個抱拳禮。身為江湖郎中,
多年替人看病,醫治,關於江湖上的規矩道理,他也頗懂三分。
「幾位的事情,我聽小楚說了——-這世道,無論是誰,想活下來,都不容易。」
老鄭盯著謝玄衣的脖頸,手掌,看了片刻,忽然問道:「如果沒猜錯的話閣下應當是一位煉體者?」
棲霞山一戰,謝玄衣衣衫破碎,如今已重新換了身乾淨的黑衫。
即便如此,脖頸,手掌如玉石一般晶瑩,閃爍著光澤,一眼便能看出不同尋常。
這是煉體者才能具備的特徵。
「.—.是。」
謝玄衣坦然一笑,也回了個抱拳禮:「前幾日熬藥,開方,多虧鄭大夫費心了。」
「這你倒是謝錯人了。」
老者笑了笑,道:「我這弟子雖然頑劣,但品行不壞,行醫水準更是不俗,
開慧極早,過自不忘,跟著我學了三四年,便能替人號脈,治病。這幾日,你們的病,都是他醫治的。」
「哦,沒想到小楚大夫,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本事?」
謝玄衣不動聲色地誇讚道:「我這傷勢本來極重,這幾日恢復飛快,本以為神醫是您,沒想到只是個如此年輕的孩子。」
鄧白漪神色古怪,這還是自己認識的謝真嗎?
她還以為,謝真從來不會說場面話呢!
不過這番話說出。
褚果的臉色,肉眼可見好了許多。
畢竟還是年輕,稚童都吃這套,即便開慧早,也戴不了連續幾頂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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