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皆有靈,金石可以點化,草木可以成精。
而萬物生靈之中,以「真龍」,「真凰」,實力最為強大,血脈最為高貴,所以大褚王朝的歷代皇帝都被稱為真龍天命之人。
事實上,真龍真凰只存在於傳說之中,已經不知多少年未曾現世。
不過,龍凰留下的血脈,卻是被延續下來。
位列陰山三聖的白鬼,當年撿到一條瀕死「地龍」,說得好聽,其實啟靈前就不過只是條蚯蚓,修行多年,蟄淺地底,吞了不知多少日月精華,最終竟是覺醒出了三成真龍血脈……這三成真龍血脈,便足以讓它縱橫捭闔,在同階陸地妖靈之中幾近無敵。
於是一條蚯蚓,搖身一變,褪去腌臢污穢外殼,成為了地龍。
此刻謝玄衣無比確定,在他面前四處遊蕩的殘碎火焰,正是傳聞之中萬物皆可焚的「凰火」!
那尊漆黑王座,便是最好的證明。
凰火之中,蘊含著極致的「毀滅」之力。
鳳凰涅槃,死而復生!
只有徹底毀去,才能迎來復甦。
傳說中,純血鳳凰不朽不滅,可以展翼衝擊九天,噴吐焚滅一切的黑色火焰……謝玄衣來到王座之前,將那根細狹筆直的傘骨向前遞出,這一劍沒有收到絲毫阻礙,輕鬆刺入黑火之中。
然而刺入一寸,焚滅一寸。
再拔出時,便只剩光禿禿的傘柄。
「還真是……凰火啊。」
謝玄衣長嘆一聲,旋即感到一陣頭疼……這個小姑娘,自己真的認識嗎?
下一刻。
神海之中無端傳來刺痛,謝玄衣悶哼一聲,跌坐在地。
一片破碎的記憶,猶如蓮花花瓣,游離多年之後……緩緩拼湊回來。
許久之後,謝玄衣緩了過來。
他抬起頭,神色複雜,望向那個酣睡於王座之上的少女,凰火游離飄蕩,在空中宛如一件紗衣,披在少女身上。
謝玄衣目光凝聚在少女纖細白嫩的小腿位置。
在那裡,有一道漆黑筆直的疤痕,醒目刺眼。
這小姑娘。
自己還真認識。
……
……
若干年前,初出茅廬的謝玄衣,踏遍四境處處問劍。
江山如此多嬌,引天下英雄盡折腰。
謝玄衣年輕時候的性格,如劍一般直來直去,大穗劍宮日漸沒落,他一心想要重振劍修旗鼓,於是一出山,便奔著年輕一輩的魁首之位而去,挑戰各大宗門的同輩天才。
既可分高下,也可決生死!
那時候的謝玄衣,心中只有「第一」之名。
不出手則已。
一出手,便要見血!
輾轉四境,無一敗績,這是一甲子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
謝玄衣如願以償登頂同輩第一,在「天驕榜」上位列魁首,一時之間風頭無二。
如此性格,自然會被天下人所關注,會有無數仇敵,也會有許多「摯友」。
當然,所謂的「摯友」,其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追逐盛名而來的蠅蟲。
這些人笑容可掬,披上濃墨重彩的偽裝,把酒言歡,說最好聽的話,擺出最真摯的表情。
這些人比仇家更可怕。
只不過那時候的謝玄衣,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有些事情,只有經歷之後,才會刻骨銘心地記得。
「呼……竟是你麼?」
謝玄衣神色有些蒼白,撐著膝蓋,緩緩站起身子。
他記性很好,過目不忘。
只要見過一面,哪怕時隔多年……謝玄衣也能一眼認出對方是誰。
可偏偏這個小姑娘,讓他覺得陌生。
因為當年相見之時。
她還未修行到「化形」這一境界。
大褚北狩,乃是數年一度的國之盛典!
彼時風頭正勁的謝玄衣受邀參加北狩之行,各大宗門天才都齊聚一堂,一行人自皇城出發,浩浩蕩蕩出發北上,狩殺妖族……這場北狩,自然是要比誰狩殺的妖多,誰狩殺的妖強!
當年……無數天才,各路神仙,盡展神通。
但都被謝玄衣壓了一頭。
因為謝玄衣狩回了一頭「鳳凰」。
雖然真龍真凰已經消失,但後世還有其血裔殘留。許是氣運加身,那次北狩,謝玄衣恰巧在一處偏僻山脈之中,發現了鳳凰血裔的妖族氣息,一番激戰之後,將這頭剛剛修行得道的凰血大妖重創,成功帶回大褚。
這一戰極其慘烈,謝玄衣受傷很重。
而那頭鳳凰,更不必說。
謝玄衣斬斷了鳳凰的脛骨,將其裝入牢籠之中……
作為北狩的獵物,這隻鳳凰被他獻給皇室。
北狩之日,獵得凰血後裔!
這件事情再次震動天下,大穗劍宮獲得了豐厚的授賞。
早就打遍四境同輩無敵手的謝玄衣,更是在此次北狩之後,正式登上「天驕榜」魁首!
可以說,這是謝玄衣平生最意氣風發的一天!
謝玄衣總覺得自己記性很好,至今為止,他都記得那日,向他道賀恭喜的每一張面孔,蘊含艷羨嫉妒的每一道目光。
可如今回頭再看。
他完全忘掉了那隻被自己重創的鳳凰後裔……
封神路上,累累白骨。
當年的謝玄衣,從來只管登頂,從不曾回頭看,亦不曾往下看。
「沒想到,會在這碰到你……」
謝玄衣語氣之中,有三分感慨,七分唏噓。
王座上,那個小姑娘的雙腿,被劍氣挫傷,白嫩如蓮藕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漆黑疤痕!
謝玄衣能認出她……便因為這道劍氣,正是他所留下。
馭靈控魂之術,並非陰山獨門傳承,大褚皇室亦有類似術法,可以豢養妖族,馴養奴化,這頭鳳凰被送入皇室之後,本沒有絲毫可能逃出,按理來說,她應該被囚在籠牢之中,直至靈魂徹底臣服於大褚皇族,才有機會窺見天日。
只不過十年前皇帝崩殂,皇城大亂。
那段時間,發生什麼事情,都有可能。
她如今能夠躲在燼離山底……或許便是在那時候,趁亂出逃的吧?
一直以來,謝玄衣都不信命。
但今日的相見,實在太巧合,太有戲劇性了。
他不得不懷疑,上天安排這次相遇,到底是為了什麼?
「若是十年前的我,站在這裡,抓到出逃之妖,即便渾身修為散盡,也會全力出劍。」
謝玄衣低聲開口:「但今日之我,已非當年……」
這十年,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妖分善惡,人亦如此。
他固然恨妖。
可當年圍殺他的那些修士,那些表面上稱兄道弟,背地裡痛下殺手的好友。
那些人,比妖更該死!
謝玄衣站在漫天飄蕩的凰火灰燼之中,靜靜看著王座上的小姑娘。
當年他與這隻凰血大妖激戰之時,便覺察到了,雖然這頭大妖擁有頂級的凰血血脈,但修行歲月極短,還要再過幾年,才能化形。
這一戰最開始,雙方都是戰意高亢,互不相讓!
但後面……
年幼的凰血大妖落入下風,它開始求饒,以神魂傳遞意念,希望謝玄衣能夠「高抬貴手」。
謝玄衣當然沒有理會。
人妖兩族,本就結有不可化解的世仇。
要麼奴役,要麼斬殺!
修行界實力為尊,妖族大修行者踏入大褚境內,掠殺人族生靈之事,也常常發生。
那時候的謝玄衣,只要拔出劍,便必須分出勝負,必須有一方倒下。
於是……最終這頭凰血大妖倒下了。
這其實很公平。
謝玄衣勝,大妖被帶回大褚。
若是他敗,便要葬身關外,屍銷骨埋。
「今日之事,就這樣吧……」
謝玄衣收回目光,做出了決定。
「今日燼離山之事,我離去之後,隻字不提。若是你能養好傷,離開大褚,這便是你的造化。」
此地有凰火相護,重霧道人這樣的修士,再鑽研三年五年,也不可能破開法相。
但謝玄衣不是重霧——
即便如今一無所有,他也有著擊碎鳳凰法相的絕對底氣。
想要除掉這頭凰血後裔……他有不止一個辦法,其中最簡單快捷,也是最「無恥」的辦法,就是將這頭「凰血大妖」的信息泄露出去,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大批正義之士趕到。
凰血妖裔的身上,處處都是寶貝。
說罷,謝玄衣準備離去。
對於他這種向來不留活口的「大惡人」而言,做出這個決定,其實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果放出鳳凰的消息……
估計聞風趕來的人,和當年圍殺自己的,是同一種人。
謝玄衣實在厭惡那些傢伙。
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借這種骯髒之手,來替自己做事。
他決定饒過這頭鳳凰,也饒過當年那個事事必爭的自己……
但偏偏就在他轉身之時,整座燼離山震顫起來。
重霧道人在燼離山閉關半年,為了收服鳳凰,製造了無數「破壞」,這座沉寂多年的古火山,一直默默忍受著陣紋,法器的轟擊……
運氣不好的時候……
一粒塵埃,便可以導致整場雪崩。
毫無疑問,重霧道人,就是引起雪崩的那粒塵埃!
死寂不知多少年的燼離山,開始爆發!
轟的一道巨響!
謝玄衣面色驟變,就在他轉身邁步的剎那,身旁地面破裂,一道火柱沖天而起……他反應速度極快,瞬間倒掠數丈,沒有被火柱射中。
謝玄衣神情陰沉,看著一角衣袂,在空中徐徐燃燒,直至化為灰燼。
他瞥了眼自己手中光禿禿的傘柄。
先前試探凰火的威力。
導致自己連唯一可以駕馭的「劍」,都沒有了。
不過這並不算什麼。
深吸一口氣。
謝玄衣丟掉傘柄,開始奔跑,避過兩處炎柱爆發的險地之後,借力躍向一面石壁,五指如鉤,就這麼釘入石壁,如猿猴一般懸吊……
這或許是唯一的好消息:重活之後,謝玄衣元力盡散,但這身體魄,倒是保持地很好。
他抬頭測了測距離。
如此反覆,只要數十次,就可以逃離燼離山了。
「轟!轟!轟!」
便在此時,燼離山底的熱浪狂潮徹底迎來了爆發!開始噴薄!
此刻的景象,宛如人間煉獄。
謝玄衣向下望去,大片大片地面龜裂,轟轟烈烈的炎柱自龜裂地面中湧出,滾燙的熔漿汪洋肆意。
他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了王座之中的小姑娘,面色有些猶豫。
那隻鳳凰血裔……受傷很重。
半年時間,被人撞擊數百次神魂,都沒有醒來,一定是在逃離皇城的時候,遭受了十分嚴重的神魂創傷。
謝玄衣很清楚,那所謂威嚴壯觀的「鳳凰法相」,只不過是紙糊老虎,一戳就破。
若是平時,鳳凰自然不會畏懼地火。
可如今則不一樣。
那個小傢伙選擇以沉睡方式,讓自己的魂魄進行癒合。
如今地火衝擊,山體崩塌,只要法相被破,她的肉身必將迎來一次致命衝擊。
屆時是生是死,就很難說了。
「罷了。」
謝玄衣無奈長嘆一聲:「算我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