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們嗎……」
老祖母咀嚼著這個詞彙的分量。
她露出一個輕柔的笑容:「這倒的確是我沒有想到的。」
「是哪裡沒有想到?」
安南開了個玩笑:「我們的才能嗎。」
「是詩寇蒂的仁慈。」
老祖母給了安南一個還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從任何角度來說,她的行為都實在算不上善良。
「她的性格變化莫測,隨著她年齡的隨機變動、每天都有翻天覆地般的變化。
「但哪怕是最為無害的幼女,也會作出類似『興致勃勃的將蝴蝶翅膀撕下』這種『童真式殘忍』的行為;哪怕變成老婦,她也只是心態變得平和了一些、舉動變得保守了一些,然而這種追尋『有趣』時永遠興致勃勃的態度,卻總是讓我無法信任。
「而且,當那面骰子骰到三以內和九十八以上的時候,她的姿態就會與真正的怪物無異。我無法相信她居然真的會擁有仁慈之心……以至於最後拯救世界的英雄,竟是她親自招來的。」
聽到老祖母對好運小姐這幾乎溢出來的意見、和雖然不明顯但的確存在的提防與敵意,安南咂了咂嘴,一時竟是不知道該如何為她辯解。。
老祖母所說的「詩寇蒂」,就是好運小姐的真名。
她算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神秘的存在了,因為她根本就不是本土的神……而是來自夢界的旅者,是貨真價實的外神。無需這個世界賦予的真理之力,她就有著能夠跨越世界、改變因果、扭轉命運的偉力。
但比起安南印象中的那位熱衷於欺騙、誘惑人類的恐怖外神……她倒是更接近於安南的那位好脾氣的老闆。雖然同樣惡趣味,但她卻沒有那樣純粹的「惡」。
——然而就算是這兩個個體,內核也是完全不同的。
即使安南現在知道,自己那位老闆就是貨真價實的邪神、是問都沒問就將自己拋到這個世界來「永久外派」的暴君……但安南依然還認為,他是自己的朋友。
老闆對一些特殊的、像是安南這樣的「人才」,可以說是特別有耐心——當然,安南如今已經知道這是為什麼了。
當然,他的確不會搞什麼毫無意義的團建活動,也不會拍腦袋亂改方案、更不會突然提出一些亂七八糟的需求。
對於不關心亂七八糟的事,只想好好工作的員工來說,他的確算是一位好老闆。
——但同時,他對於那些資質普通的「凡人」的阿諛奉承、最多也只是微笑無視,甚至看都不會看一眼。凡人即使工作態度再認真,他也根本不會搭理、也不會誇獎,並且永遠都不會得到升遷。
他寧可高層的職位空著,也不會將他們交給資質普通的、「沒那麼有趣」的人。
但他對安南,的確是有著知遇之恩的。
老闆經常給安南提出一些特殊而複雜的、但的確可以完成的需求,讓安南來寫一些策劃案來鍛鍊他的能力。他會給安南提出一些非常刁鑽的問題,其中包括宗教、哲學、文學、心理學等領域,並且在安南誠實的認輸後,會推薦給他相應的書籍讓安南來學習。
從這點來說,安南可以說是被老闆親手培養出來的。即使在他那些同樣不凡的同事中,他也幾乎是和老闆關係關係最好的。
因為老闆某種意義上,也是安南的「老師」。
老闆還會經常請客。
他會分別帶安南他們去驚人昂貴的餐廳,拉著他們聊一些奇奇怪怪的天——因為每次都是一對一,所以某位比較膽小的、長相「嬌小可愛」的同事,頭幾次時還一臉擔驚受怕的跟安南吐槽,認為他們老大這怕不是彎的……
但安南這邊,倒是和老闆聊的挺嗨。因為他們一般來說,談的都是一些「如果你怎樣怎樣、面對什麼什麼,而你手頭有什麼什麼,你會怎樣怎樣」的標準論壇式對話。
雖然聽起來比較行測,但實際上因為太過異想天開、反而不像是某種「考驗」,而像是朋友之間的閒扯淡。因而反倒是可以發自內心的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而且「他」比較善於啟發人的思想。幾乎每次安南都興致勃勃說到口乾舌燥、瘋狂喝酒喝飲料……老闆卻幾乎沒開過幾次口,每次只是輕描淡寫的提出幾個猜想,就能立刻豐富安南的思維、讓他又有一肚子的新思路要說。
這捧哏水平可以說是於老師PLUS了。
「……比如說,我那位同樣不怎麼仁慈的老闆,就曾經在我努力乾飯的時候,提過一個異想天開的問題:
「假如存在一個邪神,他不能被人以任何形式認知,因為當人們認為他多強、他就會有多強,但如果有人認為他很弱、他就可以有意識的選擇『不接受』……也就是說,他可以選擇性的將他人對自己的認知化為真實的力量——這種情況下,凡人如何才能擊敗、驅逐或者封印這位邪神?」
「這是……」
老祖母立刻就意識到了,安南說的是什麼。
安南迎向她的目光,點了點頭。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霧界的問題、可能只有我才能解決。」
「而且,這其實還是一個挺新鮮的問題。」
老祖母巨大的身體微微前傾,她補充道:「是在大結界崩塌、蠕蟲逃逸之後,它才成為了難以對抗的世界之敵。」
也就是說,是在這之後的某個時期、好運小姐才向她存在於其他時空的分身,遞交了這個「需求」。而安南老闆接下了這個請求……在手下問了一圈之後,就把給出了最好答案的安南,丟過來拯救世界了。
「所以,我認為她是可以被信任的。至少現在,她甚至是可以被依靠的——」
安南嚴肅的說道:「無論如何,好運小姐也希望這個世界得以存續。所以她才會提交這個請求,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裡。哪怕她是最為危險的正神,但至少她沒有背叛『命運』本身。」
「雖然我覺得,她只是覺得『命運』的權柄、能夠讓她看到人世間所有巧合引發的喜劇和悲劇,會帶給她源源不斷的樂子……」
老祖母眉頭緊皺:「希望那只是我的錯覺。我相信你,安南。你是一個好孩子——和她不同。
「我理解,你的具體計劃是『無法對其他人說』的。但如果你有哪個環節需要我的幫忙,可以直接跟祖母講。我不會問原因,而會直接幫你。」
老祖母如此許諾道。
聞言,安南和卡芙妮對視了一眼。
他答道:「還真的有一件事需要您的幫助。」
老祖母爽快的答道:「說吧。」
安南說道:「是這樣的,您應該知道……我希望重建大結界。」
「我猜得出。這本就是必經之途。」
老祖母理所當然的說道:「並非是我們將世界劃為五國。而是因為我們這些老東西互相之間有些矛盾,最好還是分開住。
「而凡人需要藉助我們的存在形成的大結界來抵禦灰霧天災。但我們無法以個人之力,放出能夠抵擋整個世界的灰霧——倒不是不能做到,而是抵抗灰霧的神力、就是一個神明最為本質的顯現。」
「……我聽銀爵說,那是因為神明的力量不足——正神也不是無敵的。神明需要精靈的秩序火種技術,燃燒神力來支撐大結界。」
「你聽他扯淡。」
老祖母毫不猶豫說道:「商人的話能信嗎?
「他的話只能說『是正確的』,但並非『不是錯誤的』。以前我不會跟你說,但你也快要成神了……這種事你必須搞清楚。
「神明的力量,的確不是無限的,然而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變成無限的。事實就是,每一位正神,都可以開啟籠罩全世界的大結界。因為我們存續的太久了,概念早已充斥於全世界。」
「……什麼?」
「你有沒有考慮過,『神』的力量來自於哪裡?」
老祖母看了一眼,輕聲道:「它來自於真理,或者說……來自於世界。」
「但是,不是這個世界——不是霧界。
「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太過渺小。如果神明的力量,來自於這個世界所給予我們的力量,那麼哪怕只有十二正神、我們每個人也都遠遠不足以毀滅一個世界。
「然而事實與之相反。這個世界中,能夠輕而易舉的毀滅一個世界的『高端戰力』,哪怕不算蠕蟲、如今現存的也至少有十六位。而且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不需要成神也能夠做到這種事。
「我們本身就擁有超凡之力……巨龍都是大地的血嗣,而塞壬則是黑夜的後代。你權杖中封印著的三隻塞壬,其實力量比起雅翁也不遜色多少。
「但當我們通過天車升華之後,我們卻得到了『神力』。
「我們可以用自己的領域,也就是『工作成績』來借取來自上層位面——也就是『光界』那真正無限的力量。這就是所謂的神力……足以用來創世、能夠錨定一個世界概念的力量。
「這就像是擁有無限水源的海洋,隨著神明領域的擴張、我們能夠從中引出水的『流量』就會增加。只要這些力量用完,可以無條件再次從中借取力量。
「當然,說是借,但其實也不用還。只是動用神力,必須擁有足夠的理由……這神力必須、且只能用於自己所屬的領域。」
「我懂了,」安南立刻反應了過來,「這的確不是借,是報銷。」
「是的,報銷——而神明其實是沒有肉身的。我們如今的存在性,都是這種創世之力的虛造之物。你可以理解為,我們是以『概念』和『能量』塑造出的,繼承了原身的虛擬人格的魔像。」
老祖母努力用著她和安南能夠同時理解的比喻。
但其實安南早在這之前就理解了神明的本質。
——簡單來說,進入光界之泉後,神明其實就進化成了一種「資訊體」。它其實等於一個非常巨大的「數據集合體」的實體化;而這個數據本身,就是構成了他們當前世界的一部分「底層代碼」。
「正因如此,如果長時間、大量抽取光界的力量,就會發生兩件事——首先就是那位神明的『人格』,會被這無限的力量逐漸稀釋沖淡。
「他本身並沒有縮水、也沒有磨損,但隨著沒有感情和人格的力量不斷注入,他的『存在規模』不斷獲得提升。就等於是在酒中注水,酒就會越來越淡……終有一日,它會變成再也嘗不出酒味的清水。
「這種變化,幾乎是永久的、且不可逆的。因為再把水倒出去、是無法將酒的濃度變回來的。只能將正神與從神殺死後,讓他們從光界之泉重生、才能恢復人格。
「而另外一件事……就是隨著這個『大結界神』力量的不斷膨脹、能夠借取的『神術』威力也會不斷上漲。最終會導致,他的教會規模同步膨脹。
「在紀年法儀式的影響下,教會在人間的影響力、基本上就等同於神明本身對其他神明的影響力……因為只要這個神還存在一個教會、一位主教,其他神明就不可以攻擊他。而這些教會之間的『代理人戰爭』,神明是無法直接插手的。
「那麼,如果有一位正神的教會,數量壓倒性的多,那麼十二正神之間的地位就會完全失衡。
「為了穩固超然的地位,他們就會自發的開始攻擊其他教派,而神格化的神明、甚至可能不會阻止這件事。最終導致其他神明教會數量被逐漸削減。
「當然,這對於我們這些正神來說,影響不會太大。可那些從神、偽神們呢?
「每位神明都是世界的活柱、大家同樣寶貴,我們並非是為了統治這個世界才升華的。我們是為了共同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維繫它的存在,才聚集在一起的。
「千方百計的完成了升華,但最終卻招攬不到追隨者。無法穩固讓自己存在的『定義』,甚至可能導致概念的消亡……這種悲哀之舉,甚至可以說是『天車御手的第二次死亡』了。
「她曾說過,『每一顆星辰的升起,都意味著這個世界變得更加豐富、更加完整』。
「所以我們墨守成規,除非必要、儘量不使用神力來改造世界……並非是覺得神力的來源『不夠純粹』、『不夠本真』,也不是因為『它可能破壞世界的平衡』之類矯情的言語。
「只是為了防止其他神明,也開始無限索取神力來提高自己的存在規模。如果大量神明都開始這樣做,我們也必須開始……而這樣的話,我們這些古神的存在,終將壓倒一切新神。
「但那並不會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我們的人格會逐漸變淡,變成沒有人性、僅存神性的『概念神』,只有一次『死亡』才能從冰冷的思緒中解脫。但又有什麼東西,能夠跨越紀年法儀式的阻礙,擊敗一個完全展開形態的古神呢?
「到了那時,無數新神和他們守護的概念都會逐漸消亡。我們這些古老神明的教會,會壓倒一切普通教會,神術的力量會膨脹到比任何儀式法術都更為強大——這個世界將會被凡間的教宗們統治。
「在那樣的未來,終有一日……升華儀式本身就可能成為一種禁忌。作為實際統治者的教宗們,甚至可能通過扼殺『概念』的手段,謀殺那些弱小的神明,整個世界的進步將會停滯,甚至可能倒退。
「與那樣的未來相比,我們寧可讓這個世界就這樣支離破碎。哪怕依靠不那麼強大的大結界來抵抗灰霧,人們分散而居……也比讓一個、或者多個古神概念化的未來要好。」
老祖母宣告道:「這就是僅存在於神明中的默契。你所聽到的一切『神明做不到的事』,都是大家為了隱藏它、而放到外面的藉口而已。」
「……那,腐夫呢?」
安南怔了一下,追問道:「為何就連他也……」
「因為他還不算神明。」
老祖母嘴角微微上揚:「他還不配。邁達斯倒是有這種能力,但他已經親手捨棄了。
「你在擊敗腐夫和骸骨公時,所看到的【巨大魔神】,其實才是神明真正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