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石碑用的是天青石，這在古代是上好的碑刻材料。
比較可惜的是，石碑並不完整。這不完整，倒不是指碑文。
而是指石碑本身，除了因為自然風化而略有磨損的四角，更關鍵的是這碑的底部沒有基座。斷口處更是犬牙交錯，背面還有錘印，由此能推斷出，是被人生生敲斷。
光是這暴力的手段，齊鳴就知道，來路不會太正。
但從斷口的風華痕跡看，至少也有七八十年了，硬要說，也過了追訴期，算是能正常交易的那一類了。
當然，不管是天青石，還是年代，對碑刻來說都是次要的，重要的還是要看這石碑是誰寫的。
這石碑，壓在張胖子手上幾十年，作者的落款明晃晃的擺在那，他自然是研究透了的。
看到齊鳴並沒表現出太過強烈的購買慾後，他還以為是齊鳴有眼不識金鑲玉，當即指著那名字介紹道：「齊老闆，碑文，你也看了。鄭道昭這名字，您或許沒聽過，他可是~」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齊鳴擺手打斷：「我知道，魏碑鼻祖嘛。」
「額。齊老闆厲害，這麼冷門的都知道。」
被齊鳴這麼頂了回來，張胖子表情訕訕，只能尷尬回應。同時，他自己或許沒注意到，剛來時，那股子勢在必得的勁頭已經隱隱被壓下。
買賣，尤其是牽涉大額買賣就是這樣，說到底跟打架也差不多，無非就是看西風壓倒東風，還是東風壓倒西風，誰占主動，誰受益。
齊鳴打斷他的話，也有這麼一層意思。而且，他自己就是學史出身，單單論對這位的了解，他自問肯定比張胖子精通。
今天談起書法或是書法家，只要上過小學，都會告訴你書聖王羲之，這位算是獨一檔的存在。其次就是唐代的歐陽詢，顏真卿，張旭，懷素。
再往後，就是宋代的蘇黃米蔡，四位大家。跟他們比起來，鄭道昭似乎名聲不顯。
但往前推1千多年，鄭道昭在他所在的北魏時期，他是跟王羲之齊名的人物，外號＜書法北聖＞，與王羲之並稱＜南王北鄭＞。
雖然這說法現在說出去，大概是沒什麼人認可，但能青史留名，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而這一點，估計是這塊石碑砸在張胖子手上的第二個原因：期望太高。
現如今，沒誰會再提＜南王北鄭＞，但魏碑鼻祖確實被寫進史書公認的，這種人的碑刻，出價低了，張胖子豈會甘心。
東西是好東西，望氣術看了，也能認定是正品。但張胖子這人市儈精明，齊鳴並不喜歡。
尤其是剛剛來時，那副隱隱吃定了他的樣子，也讓齊鳴打定主意，不能便宜了這胖子。他打定了主意，就算要拿下，也得是最低價。
這麼想著，他把指頭指向了一處碑文。
張胖子探出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裡跟著一咯噔。這塊魏碑之所以砸他手上，除了市場小眾，還有他自己預期值過高這兩個原因外，最大的原因其實就是這＜萬＞字。
這處碑文其實是個成語＜萬無一失＞，但這裡的＜萬＞字，卻沒用繁體的＜萬＞，而是簡體的＜萬＞。
「張先生，這碑確實有點年代了，但這＜萬＞字，是不是有點不對？」齊鳴就這麼指著這個萬字幽幽問道。
張胖子咳嗽一聲，鎮定了下情緒，才道：「齊老闆，這萬字是這麼個情況。您要是對書法有了解，肯定知道俗體字吧。」
齊鳴自然是知道，但這種壓價的時候，哪怕知道也得裝不知道，所以果斷搖頭。
張胖子臉色一苦，只能耐心解釋道：「俗體字，說白了就是古代的簡化字。一般是民間通俗流行，當時並不被官方認可。
但是因為書寫方便等原因，很多俗體字也會取代官方的正體字。到近現代，咱們國家制定簡化字的時候，有的就乾脆直接引用的俗體字。
就比如這萬字，我調查過，南北朝時期就出現過。這碑上這麼寫，也並不奇怪。」
這理由，還真不是他編造了騙齊鳴，而是經過多年考證後的結果。但這話從賣家口裡說出來，難免就有點詭辯的嫌疑，想要取信於人，有點困難。
果然，對於他的解釋，齊鳴只是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隨後卻又臉帶笑意，搖頭道。
「張先生，你要是不提，我還真沒注意到這萬字有問題。回頭是得查查資料。」
「啊！你沒發現。」
張胖子驚疑出聲，隨後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回想一下，剛剛齊鳴只是指著那萬字，什麼都沒說呢，結果自己巴拉巴拉給說了個底調，簡直是豬腦子。
還不等他繼續懊惱，就聽齊鳴補充道：「我想說的是這＜萬無一失＞不對。」
張胖子不解：「這不就是個成語嘛？」
「很簡單，萬無一失，最早出自司馬遷的《史記》原文應該是＜萬不失一＞。就我所知，至少唐朝之前，文書資料引用的還是＜萬不失一＞，而不是＜萬無一失＞。
北魏和唐朝之間，可還差了將近200多年。張先生，這意味著什麼，想來是不用我再解釋的吧。」
「真的？」
「呵呵，我騙你作甚。你要不信，找個漢語言的教授，問問就是了。」
說這話的時候，齊鳴直接起身，坐到了沙發上，一副已經沒了興趣的樣子。
張胖子還當那個簡體的萬字是個很難解釋的點，沒想到來這麼一趟，居然又被告知，不是這個字有問題，而是這個詞有問題。
這會兒，他臉上的肥肉都糾在了一起。拿在手上幾十年，不管別人怎麼說，他都認定這東西是真跡，但現在，他有點道心的意思。
心緒不平，加上他又胖，這蹲久了有點血脈不暢，剛想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張先生，你沒事兒吧。」
齊鳴見狀，立刻招呼小龍，兩人一起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他攙扶起，挪到了沙發邊坐下。
「沒事，沒事。就是蹲久了，有點犯暈。」
張胖子嘴上說著沒事，但那臉色，就跟吃了黃蓮似的。
齊鳴覺得火候也差不多了。
「張先生，你也別激動，雖然我覺得不一定是魏碑，但年代絕對有。而且這字筆畫流暢、婉轉，變化有度，風雅大骨。
不管寫字的人，還是刻字的，絕對是大家。」
褒貶是買家，張胖子也不傻，立刻反應過來，齊鳴雖然挑出了毛病，但並不是不想要。
「齊老闆，你是識貨的。這麼重的東西，我拿都拿來了，也不想帶回去。你就說吧，你最多能給到多少？」
「100萬。」
齊鳴伸出了一根手指，解釋道：「我是照著唐代仿鄭道昭碑刻，給的價。這價，還是沖你剛才那句＜從沒把東西賣給過老外＞。
平心而論，我也不想這麼好的東西流出去。」
看這胖子的行頭，還有拿出來的東西，齊鳴就知道這胖子手頭寬裕。雖然明里暗裡貶低了東西的價值，但他要是真開個低價，對方肯定不會答應。
這100萬對誰都不是小錢，不怕這胖子不動心。而他要是100萬能拿下，那也是大賺特賺。
果然，張胖子一聽這價，神色間有點意動，卻很快被他掩飾。
「齊老闆，你這價很有誠意。只是，這東西我還想再考證考證。而且，畢竟是我入行時候就拿著的東西，這麼多年也有感情。
要是價錢合適，也就算了。但現在，要不，我還是留一留。」
什麼處出了感情，放屁!
齊鳴哪還聽不懂他話里意思，無非就倆字＜加錢＞！但他猶豫了片刻，就一咬牙，還是決定再穩一手。
「這樣啊。那行，你還是拉回去再研究研究。干咱們這行的，肯定不能偏聽一家之言。我說的也不准。這時候也不早了，家裡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張胖子是沒想到齊鳴送客送的這麼果斷，那架勢，就好像剛剛開價開高了，這會兒後悔了，巴不得他走一樣。
他走回到箱子邊，慢吞吞的拉上拉鏈，在慢慢抬起，幾十秒就能解決的事情，愣是花了兩三分鐘都不見齊鳴開口挽留。
終於，就在他拖著個箱子，走出辦公室門的前一刻，還是他沒繃住，轉過身一臉無奈的看向齊鳴：「齊老闆，我想了想，咱們都是圈裡人，以後還有合作的機會。
這頭一回生意就做不成的話，兆頭不好。要不，就按你說的100萬？」
「這~」
齊鳴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演上了，擺足了猶豫的態度後，才無奈點頭。這一場，終究是他這西風壓倒了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