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6章 豐收酒
這是個不守承諾的小瘋子。
他答應過不會聽她心聲。
蓐收立即回應:「我不是故意的。」
說著,上面又是一鞭子抽下來,他被人家當陀螺抽著玩,還是不反抗,就趴在那兒眯起眼,嘴巴還在不住地動。
蘭疏影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一遍遍默念著:樅殊,樅殊,樅殊……
這個幼稚鬼。
居然還在挑釁,嫌自個兒被揍得不夠麼。
他的模樣太悽慘,蘭疏影很勉強地信了他是沒控制住那個類似讀心的能力。
懲罰結束後,鞭子消失在原地,一道清風從那邊吹來,繞著蘭疏影轉了好幾圈。
蘭疏影微怔,隨即浮現出不解——她與那位大人物並未真正碰面,這是她印象里的初次接觸,但……她竟然感受到幾分歡喜?
那是對方的情緒,不是她的。
很純粹的高興,好像,對今天這次碰面期待已久。
蘭疏影任由這陣風在她周圍盤旋,沒有表現出防備的意思,當然也沒回應。
如果她努力一把還能在蓐收面前保留點秘密的話,那麼,在這道不可見的風面前,她就是一隻在車輪前方徒勞蜷縮起來的刺蝟。
面對真正的龐然大物,再剛硬的刺都不會起作用。
防備?抵抗?沒意義。
「打個賭嘛,跟你比起來,她更願意跟我說話……」蓐收含糊地插了一句,然後當著蘭疏影的面,掛著一臉抖M式的笑,伸開筋骨。
蘭疏影看著他掙扎,蓄力,猛地翻過身,露出還算乾淨的勁瘦腰腹。
這傢伙坐起來,雙手在胸腹之間用力拉扯,直到撕開皮肉。片刻後,兩半皮囊落地,露出縮小一圈的俊秀少年。
前後兩次縮水,蓐收變得越來越符合一般人的審美,只是,變化的過程絕對不是一般人能看的。
鞭傷留在上一個皮囊,看起來相當於沒被打過,污染物卻固執地跟上去,順著他的腳向上黏附。
他爬出血泊走到蘭疏影面前,手掌、手肘、膝蓋和小腿沾滿了淋漓的鮮血,笑容格外晃眼,不像剛挨過揍的熊孩子,反而很有一種得勝歸來的驕傲。
蘭疏影微抬起臉,這次差不多高了。
她看他時再也不必費勁仰起脖子,挺好。
蓐收沒事人一樣揮手,變出嶄新的白骨桌椅。
「坐。」
或許是把他剛才的話聽了進去,或許是有別的原因,蘭疏影感受著那道清風不舍地繞了最後一圈,緩緩散去,從始至終沒跟她說過一個字。
倒是那種莫名其妙的親近和歡喜,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感覺就像,她們很久以前就認識。
……
雲開見月明,帶來的不是靜謐,恰恰相反,海上開始起風,天盡頭有血霧翻滾,有蒼白而畸形的肉塊貼著水面成群遊動,看不出它們曾經是什麼,只覺得陰冷邪惡。
蘭疏影收回視線,輕聲開了個頭:「我見過的海不是這樣的。」
「我只見過這樣的海。」蓐收答道。
蘭疏影會意。
所以,這裡的景物果然是根據冥海來的,先前靜謐美好,那是因為蓐收施了幻術,現在,他快撐不住了,意味著對話時間不會太長。
海底似乎有些厲害的東西,應該和污染物有關。
蓐收的回答也能看出,他果然是在刑神屍骨漂進冥海之後誕生的,再也沒去過別的地方。
「你可以出去看看別的海……有機會的話。」
「那你該跟她說,我的機會在她身上。」蓐收白了她一眼。
「可是她走了。」
「你們還會見面。」蓐收語氣相當肯定。
蘭疏影故意嘆氣,顯得情緒很低落:「我們層次相差太多了,像你剛才說的,她稍微打偏一丁點,我就沒了,根本沒資格對話。」
「死心吧,我幫不了你。」
蓐收是偶爾瘋癲,並不是傻,他可以敏銳得出奇。
對方清澈的目光移到她手上。
「你已經拿到認可,有什麼事就問他,他絕對會幫,不信就去試試。」
蘭疏影摩挲著掌心,那裡有個金色烙印。
「他」?
晝神在她手上留了這個,然後,態度漸漸變得縱容。不過……什麼都會幫,是不是有點誇張了?
她心想,我要是能聯繫到外面,立馬給你表演個原地消失術。
「你答應了陰神,要告訴我一些……她不方便說的事情。」
「對啊。」
「我會認真聽的,開始吧。」
蘭疏影儘量避免在他面前用提問的形式。
蓐收懶洋洋地往後一靠:「行啊,提醒一下,規矩是,你從我這兒獲得答案,就得給我一個答案。前面就算了,從現在開始。」
嘖,這麼一來,她就算不明確提問,也可能欠下問題。就像剛才那句話確定了黑獄裡那位尊神的身份,其實也應該算一個答案。
「好。」
蘭疏影坐得筆直,等了一會,對面還是沒動靜,她望著恍惚若有所思的蓐收,出于謹慎,沒有開口。
蓐收略顯失望,摸著下巴說:「就這麼說話太沒意思了,來點酒。」
在投影世界裡,如果想嘗到酒水,除非用幻術把記憶里的東西還原出來。
蘭疏影說:「我幻術學得不精。」
「哦,那我來吧,你等著喝就行。」
海上的情況愈發惡劣,陰風陣陣。
與此同時,白骨圓桌上多了一套酒器。
奇異的香氣瀰漫開,她眼前閃現出一幕幕影像。
比如,她不認識的某種植物,從發芽到收割的全過程。
比如無數個身影在田間忙碌,老人在田埂邊舉起麥穗,孩童在屋舍前咧嘴歡笑,有人把作物釀成酒,恭敬地獻在神像前。
一個個畫面,像啤酒杯里的氣泡,依次清脆地破裂,當她回過神,眼前只有一汪清澈的酒水。
不多,只有半杯的量。
剩下的被蓐收遞到嘴邊,對著壺口咕嘟連灌幾大口。
「這……」
「豐收酒。」少年眉眼間飛快地染上醉意,「來,嘗嘗。」
·
「滋味寡淡,這也算烈酒?可真能吹。」慧老把杯子一傾,咂著嘴感慨,「真想再嘗嘗以前的豐收酒啊。」
晝神側躺著,隨便金烏在那個不能癒合的傷口上折騰,聽見這話才睜開眼:「你不是饞酒,是想回到過去。」
「誰能不想呢……難,難啊。」
豐收酒的精妙不在原料,不在釀造方法,而在於其中凝聚著農人收穫時的喜悅與感激,以及沉羲賜予的一絲神力。
豐收之宴諸神齊聚的盛況,由上一位族長記錄下來,智慧一脈的任何一個族人,無論在哪裡,都能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都有幸嘗過傳聞中的神酒。
慧老知道,就算智慧一脈永不斷絕,那樣的場面,他再也看不到了。
晝神沒接他的話,他準備好的一籮筐話也不好往下說。
短暫的沉默後,金烏吐出嘴裡的藥糊,嘟囔道:「她怎麼還不出來,知不知道我們在等啊,慢死了。」
晝神在它腦門上敲了一記。
「等著。」
金烏原地蹦躂,沉重的骨架壓得床架子亂晃,弄得晝神很頭疼,他卻委屈得像個背著書包準備離家出走的小朋友:
「你就寵她吧,哼!」
慧老看向晝神,嘴一咧,眼神並沒有笑意:「可不是只能寵著麼,神位都快許給她了。」
晝神臉上依舊沉靜如水。
如果蘭疏影在場,她會意識到自己記憶里的「老實人」已經變了,變得看不出情緒,藏得住秘密,但這實在不算好事。
金烏已經驚得摔了下去:「什麼?你再說一遍??什麼時候的事???」
「咳,我沒考慮過繼承人,要是必須找一個,她最合適。」
晝神拍拍腦袋,他最近想的事情很多,有時候糊塗了,自己也說不出來想了些什麼。上次夢醒,他想起曾經給一個叫珈藍的小姑娘做過弱水身,在另一個丫頭身上放了自己的印。
他很清楚小丫頭的防備心有多重。
早在他救珈藍的時候,一回頭就看見她眼底的陰霾,說明她是知道的。
為了避免業火肆虐,弱水的載體必不能少,說是掃尾也行,說是牽制也可,而這必然會在他們之間留下一道裂痕。
於是他們的關係只能是合作大於情分。
或者,在丫頭眼裡,他就是個利用她、戲耍她的老混蛋。
晝神想到這兒不禁笑了笑,那孩子,向來對他們這些老傢伙缺乏敬畏心,希望這次不會在蓐收那裡栽跟頭。
「她還不知道,你們不用告訴她。」
晝神吩咐完,開了個玩笑:「就算要分遺產,也得等我先死了不是?早著呢。」
慧老遲疑地說:「希望她永遠不會知道。」
金烏眼眶裡滾出大顆凝固的幽綠物質,像是眼淚,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急得撓頭。
晝神點點他腦袋。
小傢伙想表達的無非兩件事。
一是求他振作,不要死。這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他同樣希望夜那邊能老實點,也讓他多撐幾天;
二是跟他要一個解釋,為什麼選擇小丫頭?
這要怎麼說呢……
最初他給出那個印,只是用來傳送和通訊,因為怕那孩子一從三千界出來就被抓到。而自己雖然走不出庭院,至少在那個範圍里能提供保護,僅此而已。
現在,他有不得不選她的理由。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她不會跟你交心,現在不會,以後可能也不會。可你也要知道,她看似狡詐,逐利,實則重情,守諾。等我們回到地上,如果我還在,有些事就該我去做,那我如果不在呢?」
言下之意,他隕落後,可以滿足那個孩子晉升真神的願望,這是有條件的,接了他的神位,也要接他的責任。
「不可能!」金烏昂著脖子,「就,就算你不在,還有我……」
晝神閉了閉眼睛。
「你,不夠完整。」
一針見血的評價,阻斷了金烏的任何反駁。
是的。
他只是一根骨頭。
連完整的身體和魂魄都沒有,拿什麼去接那個擔子?
慧老扶起備受打擊的金烏,離開屋子之前最後看了一眼平靜的晝神,忽然發現不必問了。
晝神已經在考慮回去之後的事。
還要說什麼嗎?不需要了。
解釋一萬句,都不如這個表現更能給他信心。
·
「你不喝,就是不信我……」蓐收半伏在桌上,醉醺醺地嘟囔著,右手伸出來推了下杯子。
蘭疏影幹了這杯幻術變出來的酒,亮出杯底。
「好!」
蓐收大笑著拍手。
再抬起臉時,眼裡哪還有醉意?
少年笑容狡黠。
「喝了我的酒,這冥海,你非來不可啦。」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