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寅時。
禮部已給大行皇帝擬定諡號「承天達道英肅睿哲昭德顯功宏文思孝毅皇帝」,廟號「武宗」,葬於康陵。
今日,是內閣選定的新帝入京之日。
刑部大牢。
五十七歲的常風已是一頭白髮。一個多月的牢獄之災讓他老態盡顯。
從成化十九年進入錦衣衛算起,他已歷經三朝,親眼見證了大明王朝近四十年的興衰。
王恕、劉大夏、李東陽、劉瑾、王陽明、楊廷和、楊一清。名臣、奸宦在歷史的舞台上粉墨登場又悄然落幕。
成化保儲、弘治中興、龍場悟道、正德王亂、應州之戰.常風隱於歷史的大幕之後。
歷經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常風窮盡一生追求的,只有八個字「邪不壓正,天下太平」。
眼見那麼多權臣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這一回,塌了樓的竟成了他自己。
朝局也好,歷史也罷。都像是一條大河。常風太藐小了,只能做一片隨著大河漂流的葉子。見證這條大河奔騰不息。
他太累了。如今他最希望的,是楊廷和能夠網開一面,只殺他一人,留下他兒子、孫子的命——看在三十年前他們在永寧衛並肩作戰,痛擊倭寇的生死之交上。
常風拿起一個破碗,喝了口水,自言道:「權利會更迭,世事會變遷,敵人會變成朋友。朋友會變成敵人。世間事真是不可捉摸啊。」
刑部大牢的牢頭老黃走了過來,給常風倒恭桶。
楊廷和想要常風的命。卻沒想剝奪常風的尊嚴。他曾下令刑部:「不得虐待謀反重犯常風」。
常風道:「老黃頭,早啊。」
老黃沒有多說話。提起恭桶就走。
楊廷和還有一道命令:「常家祖孫三人分別關押。大牢中任何人不得與常風多言。」
也就是說,常風已經整整一個多月沒任何人交談過了。
老黃走後,來了給常風送早飯的另一名牢卒。這牢卒帶著兵笠,蓋住了大半張臉。
牢卒將食盒打開。裡面是兩葷兩素還有一個湯,一壺酒。
常風笑道:「還是老樣子,四菜一湯一壺酒。楊廷和待我不薄啊。」
牢卒竟然開口:「我的常爺,可想煞我了。」
常風目瞪口呆:「小國手?」
來的人正是常風的老兄弟,錦衣衛中專司外敵情報事數十年的小國手王妙心。
王妙心摘下了兵笠:「常爺,一月未見,你的頭髮怎麼全白了?」
常風道:「你怎麼敢混進刑部大牢見我?你就不怕楊廷和?」
王妙心答:「楊首輔如今是獨相。大權獨攬。我自然怕他。但今日我不怕了!新君將在今日入京。新君入京之日,便是你常爺死裡逃生,東山再起之時!」
常風連忙問:「怎麼講?」
王妙心問:「你可知新君是誰?」
常風問:「我怎麼會知曉?我已經與外面隔絕一個多月了。」
王妙心正色答曰:「興獻王之子,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興王世子朱厚熜!」
常風聽了這話,愣在原地呆若木雞。片刻後,他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我常風命不該絕!」
卯時正刻,東安門。
龐大的迎帝隊伍在東安門前停住。
十五歲的朱厚熜掀開了轎簾:「這是到哪裡了?」
次輔梁儲答:「已到東安門。」
就在此時,東安門前響起一個聲音:「臣,華蓋殿大學士、吏部尚書、左柱國楊廷和,恭迎殿下!恭請殿下入皇城!入皇城後請至文華殿居住!」
朱厚熜在轎簾中思索片刻,答:「東安門進皇城,文華殿居住不合禮制。」
楊廷和問:「敢問殿下,如何不合禮制?」
朱厚熜道:「連伺候孤的內宦都曉得如何不合禮制。楊卿身為首輔會不知?呂芳,告訴他!」
小宦呂芳高聲道:「皇太子入皇城,經東安門,入文華殿。皇帝入皇城,經大明門,入奉天殿!」
「世子此番入皇城,不是做皇太子。而是繼位做大明天子!理應經大明門,入奉天殿!」
楊廷和目瞪口呆!
他心知肚明,眼前十五歲的少年是在向他表明一個態度:我此番進京,沒打算做你們的傀儡!我要做真正的大明皇帝!
朱厚熜又道:「先皇遺詔,是讓孤入京做天子。而非給大行皇帝做皇太子。難道不是嘛?」
楊廷和知道,自己也要亮明他身為首輔獨相的強硬態度。楊廷和高聲道:「請殿下從東安門入皇城!」
此言一出,百官齊聲附和:「請殿下從東安門皇城!」
看見了嘛?朝廷百官都聽我楊廷和一人的,而不是聽你這個十五歲少年的!想給我個下馬威,門也沒有啊!
楊廷和再次高呼:「請殿下從東安門入皇城!」
百官依舊齊聲附和。
排山倒海的呼喊,還敵不過你一個少年郎稚嫩的嗓音?
哪曾想,轎簾那一邊的嗓音雖稚嫩,卻聲重千鈞:「那好。不進皇城了,孤回安陸吧!」
石破天驚!
皇帝不做了?回安陸去?
這少年郎不是腦子進水了,就是有大膽略!
楊廷和的腦袋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先皇遺詔已經昭告天下了,難不成要換繼位人?那我不成了輕言廢立的霍光?
即便要廢他,也得先等他繼位,過一段時間再給他扣上像劉賀一樣「二十七天做一千多件錯事」之類帽子吧?
楊廷和無奈,只得在強硬的少年郎面前做出了妥協:「臣楊廷和,恭請殿下移駕大明門。由大明門入皇城,居奉天殿。」
咱老楊今日就給你一個面子。你別不識好歹,趕緊進皇城!
哪曾想,朱厚熜再次開口:「孤入京,需錦衣衛的常風率大漢將軍護衛。」
楊廷和再次傻眼了。你興王一脈不是跟常風有仇嘛?怎麼不說清算他,反而要用他?
楊廷和道:「稟殿下。常風與江彬狼狽為奸,意圖謀反。假傳聖旨,解散十二團營。現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他是待罪之人。還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朱厚熜道:「孤知道。常風這個案子有冤情。假傳聖旨解散十二團營是有證據不假。但與江彬合謀造反則是查無實據。孤已決定,奪去他侯爵爵位,暫掌錦衣衛戴罪立功;其子貶為山東萊州府知府,以示懲戒。」
楊廷和傻眼了,他急忙道:「稟殿下,常風他」
朱厚熜道:「若無常風護衛,孤回安陸去!」
「孤回安陸去」成了今日朱厚熜戰無不勝的法寶。
你們請我來當皇帝,卻又不聽我的。那這皇帝我可以不當嘛。
楊廷和一陣頭皮發麻。態度強硬的少年天子,若跟常風那老狐狸攪合到一起去。那今後的朝局
朱厚熜有些不耐煩:「麥福,讓轎夫起轎。出京回安陸。」
楊廷和趕忙道:「殿下且慢,臣這就命人去刑部大牢釋放常風。」
刑部大牢離東安門並不遠。幾柱香功夫後,常風被人帶到了朱厚熜的轎前。
常風叩首:「罪臣常風,拜見殿下。」
朱厚熜掀開了轎簾,看到了一個五十七歲,頭髮花白的老人:「你就是常風?母妃常對孤提及你。他怎麼還穿著囚服?賜麒麟服!」
禮部準備了三套麒麟服,是預備朱厚熜進皇城後,賞賜給迎帝的外戚和勛貴的。
沒想到頭一套竟賜給了常風。
三位小宦麥福、呂芳、黃錦上前,替常風換上了麒麟服。一名錦衣衛千戶識趣的解下了自己的繡春刀,給老上司常爺佩在腰間。
老英雄身披麒麟,腰配繡春,英氣尚在。
朱厚熜道:「常風,帶著大漢將軍,護送孤去大明門!」
常風威風凜凜,率領大漢將軍將朱厚熜一路護送進了奉天殿。
當日深夜,朱厚熜在奉天殿中召見了常風。
朱厚熜拋出了第一個問題:「孤聽說,武宗爺駕崩有隱情?」
這是一個試探!朱厚熜在試探常風是否是聰明人,是否可用。
若換了蠢貨,一定會說:武宗是被人害死的。要徹查。
那朱厚熜繼位的合法性就會遭受質疑。這樣的蠢貨朱厚熜一定不會用。
常風答:「稟殿下。先皇乃是意外落水,感染肺疾駕崩。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但說有隱情,只是坊間謠言。」
朱厚熜滿意的點點頭,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楊廷和這人如何?」
這是第二次試探。
若是蠢貨,一定會回答:楊廷和是個烏龜王八蛋。您可千萬別用他。
楊廷和是烏龜王八蛋,那我豈不成了烏龜王八蛋選的皇帝?我也成了鱉家人?
常風的回答很是巧妙:「稟皇上。楊廷和當為輔佐聖明天子的賢相。」
說到「輔佐」二字時,常風加重了語氣。他既拍了朱厚熜的馬屁,又分明了主次。楊廷和只是個輔臣,您才是大明真正說了算的人。
朱厚熜的臉上陰晴不定。他拍了拍巴掌。
四個人走進了奉天殿。分別是小宦麥福、呂芳、黃錦,還有一個白面少年郎。
朱厚熜道:「麥福、呂芳、黃錦你應該都識得。他們在孤面前說了你不少好話。你要領情。你久掌廠衛之事,要幫他們接管東廠。」
常風叩首:「臣遵旨!」
朱厚熜道:「孤尚未稱帝。孤的話也稱不上旨意。」
隨後朱厚熜又一指白面少年郎:「此人是陸松之子,陸炳。今後你帶在身邊,好好調教。」
常風再次叩首:「臣遵旨。」
這回朱厚熜沒有糾正常風。「遵旨」二字在少年郎聽來很是受用。
朱厚熜給麥福等人使了個眼色。麥福等人識趣的退下。
朱厚熜再道:「孤已對楊廷和說了,剝奪你的侯爵爵位,命你戴罪立功,暫掌錦衣衛。你不要讓孤失望啊。」
常風叩首:「臣定當結草銜環,報答君恩。」
朱厚熜咳嗽了一聲:「孤此番進京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百官如虎狼。孤需要幫手。孤聽梁儲說,楊廷和打算讓孤認憲宗為父。將孤真正的父王只追封為皇叔考,將孤的生母只尊為皇叔母。此事,你要幫朕!」
朱厚熜說漏嘴了,竟在登基前自稱為「朕」。
常風當即表態:「天地父母,人倫綱常不可亂!文官這是在禍亂皇家綱常。臣定與他們斗到底!」
朱厚熜頷首:「罷了。孤乏了。你下去吧。」
常風走出了奉天殿。微風一吹,他麒麟服的下擺迎風飄蕩。
月光照耀在奉天殿前廣庭的石板上。本來還是烏雲遮月,春風拂過,雲開月明。
誰知道常風的明天、大明的明天是艷陽高照還是疾風驟雨呢?
常風努力挺直自己蒼老佝僂的身軀,步伐堅定,一步步走向宮門外。他仿佛看到自己三十五年前,第一次來到奉天殿前廣庭時年輕的樣子。
英雄已經老去,歷史的洪流卻依舊滾滾向前.(大結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