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晚生王守仁
常風等人出得京城,先與兩百名團營兵匯合。
按規矩,一個小小從六品試百戶出京赴任,是無權帶團營兵沿途保護的。
懷恩想了個巧妙的法子:我派劉瑾去孔廟送祭祀之物,都是貴重東西,派團營兵護衛豈不是很合理?
其實,懷恩派這兩百團營兵是為了防備貴妃黨變卦,半途截殺常風泄憤。
眾人在通州上了官船,沿京杭運河南下,花了十二日功夫到了德州。
這一路平安無事。一行人在德州下船,換乘馬匹向東南曲阜方向而行。
自進了泰安境內,常風發現了一個現象。每隔三五里,路邊的田裡就豎一塊牌子,上書「孔田」二字。
一直南行了幾十里皆是如此。
騎在馬上的常風有些奇怪:「孔田我知道,是衍聖公家的土地。可咱們這一路走來,沿途半個泰安的田難不成都是孔家的?」
劉瑾給常風解釋了孔家田產的恐怖規模。
孔家田產分為三類:歷代王朝撥發的「祭田」、「學田」。
孔家自置的田產(歷代兼併所得)。
歷代衍聖公夫人帶過來的陪嫁「脂粉田」。
其中祭田、學田用不著繳納一文錢的賦稅。
宋哲宗時,賜衍聖公府祭田一百大傾;金朝皇帝賜祭田二百大傾;元成宗賜五十大傾;明太祖賜兩千大傾。
明成祖、明宣宗等數位皇帝,又陸續賜祭田六百大傾。
到了本朝,孔家光是祭田一樁,總規模就達到了兩千六百大傾。
一大傾為三傾,一傾一百畝。
也就是說,孔家祭田,達到了駭人聽聞的七十八萬畝。
再加上學田、自置田、脂粉田,孔家在泰安所擁有的田地,達百萬畝之巨。
泰安一府,一半兒以上的土地都是孔家的。
常風聽得瞠目結舌:「孔家擁有的土地,都趕得上藩王了。」
劉瑾笑道:「是啊。本朝厚待孔家。衍聖公的一應用度、依仗,也都是照藩王例。只是沒有護軍罷了。」
徐胖子在一旁吐槽:「世修降表就是好啊!保了六十代人的大富貴。」
劉瑾臉色都變了:「世子爺,等到了曲阜,千萬別說『世修降表』四個字,是犯大忌的!」
「前去祭孔的讀書人聽到這四個字,不得把您生吞活剝了?」
徐胖子點點頭:「知道知道。我也就跟你倆私下說說。」
劉瑾又道:「孔家在咱大明,其實地位比藩王還要高一些呢!」
「就算正一品的文官,也是孔聖的徒孫。到了曲阜城要下馬。進了孔廟要磕頭。見了衍聖公要作揖。」
「大明的藩王經常有因為犯罪被撤藩削爵的。孔家爵位卻可以世襲罔替至萬萬年。」
眾人繼續前行。沿途遇到了不少去孔廟參加祭祀儀式的讀書人。
忽然間,他看到一個身穿長袍,頭戴四方平定巾,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倒在路邊。
他腳上的布鞋已經磨爛了,露出腳趾頭。
常風連忙下馬,問那少年郎:「後生,你怎麼了?」
少年郎氣息微弱的答道:「晚生得了重病。」
常風問:「啊?什麼重病?醫不了嘛?」
少年郎答:「此病好醫,名曰『餓』。醫方只需麥餅若干,水一鉑。」
常風被少年郎逗笑了。他連忙吩咐徐胖子:「拿串鍋盔,再拿個水囊。」
俗話說十五六的小子,吃死老子。這少年郎的胃口極佳。
大明團營兵出行帶的乾糧是鍋盔。
這是一種麥粉加鹽做成的圓餅,可以用繩子穿起來。吃的時候在火上一烤,又酥又脆又香。
吃下肚再喝點水有滿滿的飽腹感。明代版的壓縮餅乾了屬於是。
少年郎「咔哧咔哧」,一連啃了六個鍋盔。
整整三斤!
徐胖子這樣的大肚漢,一頓也就吃三個。
這樣的好飯量,讓常風等人瞠目結舌。
吃完鍋盔,少年郎又喝了半囊水,「重病」立即痊癒。
少年郎畢恭畢敬的給常風作揖:「晚生謝大人施以援手。」
常風以為這是個去孔廟參加祭祀的窮書生。他從馬鞍掛著的皮囊里拿出幾小塊碎銀子,大約七八錢。
「後生,還有一百五十多里才到曲阜呢。這些銀子你拿著當盤纏吧。」
少年郎連忙道:「多謝大人。晚生有錢。」
徐胖子在一旁道:「別窮酸假客套了。伱有錢能餓倒在路邊?」
少年郎直接從背囊中拿出兩個十兩形制的銀錁子,銀錁子白中帶金色點點。
「喏,這不是?」
常風眉頭一皺:「後生,這是皇上賞賜官員、勛貴的金花銀。你是從哪兒得來的?莫不是偷的?」
少年郎道:「這是皇上賜給家父的啊!」
常風更加奇怪:「你叫什麼?令尊是?」
少年郎自報家門:「晚生王守仁。」
「字伯安。」
「號陽明。」
「家父乃是翰林院修撰,王華。」
常風有些奇怪:「王華,這名字怎麼聽著有些耳熟?」
劉瑾在一旁提醒:「王華啊,成化十七年殿試的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嘛!」
常風一拍腦瓜:「想起來了!當時我才十五歲。我爹整天跟我說,要好好讀書,將來跟狀元郎王華一樣,瓊林宴坐在首席。」
轉頭,常風又對王守仁說:「你竟是狀元公之子,失敬失敬。」
「不過狀元公之子,是如何淪落到餓倒路邊的?」
王守仁道:「晚生自京城,一路步行前往曲阜祭孔。昨日在客棧買的乾糧,半路給幾個窮人分光了。」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聽說還要再走二十里,才有打尖吃飯的地方。餓了兩個時辰,就餓倒了。」
常風大驚失色:「步行?從京城到這兒一千多里,你走來的?」
王守仁點點頭:「步行祭孔,方能磨礪晚生今後做學問的意志。」
徐胖子道:「怪不得你鞋都露大腳趾頭了。感情是磨破的,哦不,磨礪的。」
王守仁道:「慚愧慚愧,晚生有辱斯文了。這一路已經走了三個多月,光是鞋已經磨破了四雙。」
常風笑道:「本來打算讓你上我們後面的馬車,稍你一程。」
「又怕壞了你祭孔的誠心。這樣吧,這一串鍋盔,一囊水你拿著就是。」
常風將鍋盔和水囊留給了王守仁,他騎上了馬,一行人繼續趕路。
在他看來,剛才那個少年郎只是個腦子缺根弦兒的書呆子而已。
沒錯,此時的王守仁的確是個死學《四書》、尊崇程朱理學的書呆子。
常風又怎會想到。此人日後不僅改變了大明的歷史,也改變了整部華夏思想史。
甚至連華夏的敵人,倭酋東鄉平八郎,都畢生攜帶一塊腰牌,上書「一生伏首拜陽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