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被帶走後,殷婷在橋上站了很久很久。就連冷風吹僵了她的手指,她都沒有反應。
殷遲遇抱著件大衣走上橋。
立在寒風中的姑姑,身影看上去有種悲愴的蕭瑟感,殷遲遇很少看到姑姑露出這種難過的一面。
「姑姑。」
以為殷婷是在為老夫人感到難過。
殷遲遇將大衣披在殷婷身上,安慰她:「你做得沒錯,奶奶壞事做盡,今天的下場,都是她罪有應得。」
「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
「不是這樣...」殷婷緩緩抬頭,對上侄子關切的眼神,她嗓子喑啞地問道:「君九...在哪裡?」
君九是隱盟核心成員。
九年前,隱盟截獲了一條信息,得知琉璃族將對梨諾搭乘的航班進行引爆行動。他們離得太遠,想要搭救梨諾也是鞭長莫及。
為此,君修臣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主動以隱盟核心成員宴昭的身份向殷婷發來了支援申請。
隱盟成員都是當年被蘇決從各大世家族綁走的孩子,他們本是無辜的。
可他們在反殺蘇決後,成立了隱盟組織,在全世界範圍內瘋狂斂財,並將他們的勢力安插進各個領域。
隱盟是不受國際承認的非法組織。
身為外交部部長,殷婷怎麼能跟隱盟合作?
所以九年前,殷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隱盟的請求。
君修臣是那場飛行事故的另一個知情人,也是最清楚梨諾與阮傾城關係的人。
殷婷必須找到君修臣,弄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才有勇氣去跟阮傾城相認。
「君九麼?」
見姑姑神情很迫切的樣子,殷遲遇心中覺得驚訝,他沉聲講道:「君七雖已脫離危險,但還需要去醫院住院觀察。君九他們幾兄弟這會兒都在錦瑟院那邊等著。」
聞言,殷婷說:「帶我去見他,我有萬分重要的事要問他!」
殷遲遇更是好奇了。
他遲疑問道:「君修臣最近犯了什麼事?他們隱盟最近還算安分吧。」殷遲遇沒想過姑姑找君修臣要聊的是私事。
「不是這個。」殷婷想笑,眼淚卻比笑容更快呈現在臉上。
殷婷胡亂擦掉淚水,悲喜交加地說道:「遲遇,我的女兒好像還活著。」
「什麼?」殷遲遇驚喜不已,趕緊追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小妹在哪裡?她不是被奶奶殺了嗎?」
「母親當初沒有殺死她,而是將她送給了蘇決。」
「蘇決?」殷遲遇對這個名字深惡痛絕。
他當然知道蘇決是誰。
蘇決是隱島島主,是所有隱盟成員痛苦的來源。
「小妹被送給了蘇決?那她是...」
「她是梨諾啊!是梨諾!」提到梨諾這名字,殷婷便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用力掐著殷遲遇的手臂,淚眼朦朧地說道:「遲遇,我曾親自否決了隱盟的救援申請,我親手將梨諾推上了死路。」
「我...」
殷婷情緒驟然崩潰,她抓著殷遲遇的胳膊,蹲在橋上低聲啜泣起來。「遲遇,我是殺了我孩子的兇手之一。」
冷不丁聽到這個消息,殷遲遇都有些失神。
回過神來,他低頭望著悲愴哭泣的姑姑,心中一時間感慨不已。「姑姑,這不怪你,你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出於國家利益跟名譽考慮。」
理智上,殷婷清楚自己無錯。
可情感上,她無法原諒自己。
「姑姑。」殷遲遇趕緊將殷婷扶了起來,他問殷婷:「你找君九是想做什麼?」
「我要聽他親口承認傾城就是梨諾,我想要充分了解我孩子的過去,做好準備跟她相認。」
殷婷已迫不及待想要去跟阮傾城相認了。
但她得忍著。
她想要了解那孩子的過去,再好好跟她聊聊天。
殷遲遇突然就笑了,他說:「姑姑,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阮傾城就是我們的大師姐梨諾。」
殷婷這才後知後覺想到殷遲遇曾在隱島生活過幾年,他應該也是認得小時候的梨諾的。
只是,殷遲遇被接回殷家後,跟隱島那邊就斷了聯繫。
「你怎麼會知道?」
「忘了告訴你,姑姑。」殷遲遇說:「我也是隱盟核心成員之一。」
殷婷有些愕然。
「怎麼會?你多年前就被我從隱島帶了回來,你與隱島斷聯繫多少年了,你怎麼會加入隱盟呢?」
殷遲遇說:「我們曾在島上相依為命,我們都是被家族拋棄的孩子。」
「我無法釋懷家族拋棄我的仇恨,忘不掉蘇決虐待我們的痛苦,更放不下那群和我相扶相持長大的孩子。」
「姑姑,謝謝你將我從荒島帶了出去。但我的靈魂永遠都被困在隱島上...」
隱島被炸了。
蘇決也被梨諾殺了。
可他們這群被家族拋棄的孩子,終生都被困在了隱島上。
他們沒有家,隱盟就是他們的家。
即便是殷遲遇,他也逃不出隱島。「關於島上的事,姑姑如果想聽,我可以說給你聽聽。」
殷婷當然想聽,但考慮到君七姐的情況,她保留了一絲理智。「晚點來見我吧,你先送君七姑娘去醫院吧。」
「她應該已經醒了,她現在大概是不願意見到我的。」殷遲遇說:「讓君九他們陪著她吧,我明早再去見她。」
殷婷挑眉說道:「你跟君七...」
「我要娶她。」殷遲遇不假思索地說。
殷婷並不意外會聽到這個答案,但她對此態度並不樂觀。
她提醒殷遲遇:「距離總統大選只有兩年時間了,你可清楚迎娶君七,會帶來多少負面影響?」
「什麼負面影響?」殷遲遇反問殷婷:「難道大齡女人就不配得到愛嗎?」
察覺到殷遲遇的戾氣,殷婷感到啼笑皆非。
一提到那位君七姑娘,這小子的情緒就容易動盪。
愛情這玩意兒,果然讓人幼稚。
殷遲遇皺著眉頭,他說:「為什麼?中老年男性迎娶嬌美小姑娘,得到的都是寶刀未老、風流多情這樣的讚美詞。而高齡女子嫁給一個比自己小的男人,得到的卻都是負面評價。」
「我不過是愛上了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罷了,我們在一起,既不違背道德,也不違背倫理。我為何就不能娶她?」
「再說。」殷遲遇負手而立,眺望融園外的京都城,他說道:「一個連心上人都不敢承認的男人,有什麼資格去競選總統?」
聞言,殷婷也笑了。
她說:「我對年齡這些沒有任何意見,只是這事肯定會引起國民熱議,我擔心的是聽多了風言風語,會影響你對君七姑娘的感情。」
話鋒一轉,殷婷嘆道:「其實,我能理解君七姑娘百般拒絕你的原因。」
這正是殷遲遇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了。
君七是個嘴巴比廁坑的石頭還硬,但心跟身體卻軟得像是棉花的女人。殷遲遇能感覺到君七對自己的愛意。但他不明白君七為什麼不肯承認他們的戀愛關係。
聽姑姑提到這事,殷遲遇立馬虛心請教:「她為什麼要拒絕我?」
見侄子是真的不懂,殷婷感到好笑。「蠢貨,她不敢承認愛你,是因為她對你們的感情沒有信心。」
「你的目標是那個位置。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就時時刻刻都要接受國民的審視。」
「她並不怕國民的猜忌詆毀,但她怕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言論會對你產生影響。她怕有朝一日,你對她熾熱的愛,會化作鑽心的刀。」
「她怕將來權勢滔天的男人,會親手殺死她愛的男人。」
聞言,殷遲遇有種醍醐灌頂的覺悟。
他突然有些理解君七了。
是他自私了。
「你先送君七姑娘去醫院吧,我想,她是希望你陪著她一起去的。」殷婷拍了拍侄子的臂膀,就先一步離開了。
她沒著急去見陳望山,也沒去見阮傾城,而是驅車來到了殷家禁室所在的那片荒山。
荒山在遠郊,通往禁室的路荒草遍布,殷婷費了些功夫才來到當年囚禁她的那片地牢。
門打開,一股難聞的氣息撲鼻而來。
兩名保鏢警惕地站在她的身前,拿著手電筒往裡面照射,遲疑地說道:「殷部長,我們先進去看看,您在外面等著。」
「不用了。」殷婷說:「裡面多蛇蟲,不安全,我在外面站會兒就好了。」
「...好。」
保鏢見殷婷想要獨自待會兒,便懂事地站遠了些。
殷婷盯著面前的山洞,那些久遠的痛苦的畫面一幕幕地在她腦海中上演。
她至今還清楚記得,在她餓得意識都快渙散時,大嫂喬裝打扮成農婦的樣子來給她送吃的。
大嫂怕被人發現了,只能在天黑後偷偷摸摸爬上山。
大嫂每隔十天來見她一次,每次來,都要帶許多真空包裝的食物。怕被看護們發現了食物,她就在山洞裡挖了個坑,用鐵框裝著食物藏起來。
殷婷打開手電筒,拿起鏟子彎著腰走進地洞。
地洞裡暖和,即便是冬季,也長滿了雜草。
殷婷按照記憶找到了當年藏食物的地方,用鏟子挖了會兒,就挖到了那個鐵盒。
那鐵盒裡裝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這個鐵盒子,是殷婷給死去女兒立下的衣冠冢。
「大嫂,我的囡囡還活著,我們就快團聚了。」
殷婷蹲在鐵盒子旁邊,絮絮叨叨地說:「殷家就要瓦解了。不出意外,母親應該會老死在監獄裡,殷家所有犯罪的人,都會得到制裁。」
「你受過的苦難,謝猛將軍冤死的真相,很快都會被公開。殷家這座從根部就腐爛的巨樹,終於是要倒了,我跟遲遇的目的也快達成了。」
「大嫂,遲遇說他要娶君家七姑娘。那姑娘我幫你把關過了,挺好的一個女子,只是比他大了好幾歲...」
「還有,謹言哥哥也回來了。」
「我的人生好像沒什麼遺憾了,大嫂,你是不是在九泉之下保佑我啊...」
*
翌日清早,殷婷夫人返回殷家老宅時,殷遲遇已經在她的院子裡等著她了。
見她大早上從外面回來,身上穿著登山裝,腳底筒靴也有被野草滑過的痕跡。
他就猜到殷婷昨晚連夜去了郊外山上。
「姑姑,咱們邊吃邊聊吧。」
「好。」
殷遲遇用一頓早飯的時間,將阮傾城身上發生的事講述給殷婷聽。
那些經歷,聽上去便驚心動魄跌宕起伏。
身為故事的主人公,阮傾城究竟受過多少委屈?
殷婷眼圈紅紅的,她握著瓷勺子,失神地攪拌著杯子裡的咖啡。
半晌,殷婷才說:「記憶摘除術,那得有多痛苦啊?」
殷遲遇沒有接話。
記憶摘除術,那是目前醫學界都難以實現的重大手術。
當梨諾決定接受記憶摘除術的時候,她應該是做好了會死在手術台上的打算了。
「琉璃族盯上了她的研究成果,她很清楚,一旦琉璃族拿到她的研究成果,會造成多嚴重多惡劣的影響。」
「梨諾從不是輕易認命的人,在隱島長大的孩子都很惜命,不到萬不得已,我們都不會放棄我們的性命。」
「要麼死,要麼拼死一搏。大師姐選擇了拼死一搏。」
事實證明,大師姐賭對了。
她的手術很成功。
大師姐以阮傾城的身份活了下來,在她以阮傾城偷偷生活的這幾年,隱盟組織也迅速發展壯大。
如今,就算琉璃族的人盯上了她,隱盟也有跟琉璃族廝殺的底氣了。
君修臣、司靈、司渝還有他本人,他們都是阮傾城的護盾。
聽了殷遲遇的描述,殷婷腦海里浮現出非洲獵場上初見梨諾時的畫面來。
那年,十七八歲的少女扛著步槍獵殺動物時,那堅毅果敢的眼神就為殷婷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殷婷當時不清楚梨諾的真實身份,卻也猜到她一定是個不凡的人。
殷遲遇描述的那個女孩,完美符合殷婷對梨諾的所有猜想。
那是她的女兒啊!
如此的優秀跟果決。
殷遲遇又提到:「有件事,我認為你有必要知情。」
殷婷問他:「什麼事?」
殷遲遇說:「就在前幾天,傾城去君九公司探班的時候,差點遭到一名女間諜的毒殺。」
「經過調查,我們已確認那名女間諜的身份是琉璃族的成員。姑姑,琉璃族已經注意到了傾城。」
「瓦解琉璃族是隱盟的目的,也是我的目的。姑姑,你是外交部部長,我希望你能說服聯合眾成員一起瓦解琉璃族。」
殷婷早就看琉璃族不爽了。
她不假思索地說道:「你放心,在我卸任之前,我會竭盡所能瓦解琉璃族!」
「謝謝你,姑姑。對了。」殷遲遇朝客房那邊指了指,他說:「我先前等你回來的時候,注意到那位陳望山醫師也在你的院子裡。」
他來的時候,陳醫師正在吃早餐,桑姨盯他跟盯什麼似的。
就很奇怪。
「姑姑,傾城的隨行醫生為什麼會在你這裡?你讓桑姨監視他,又是為什麼?那個人身份可疑嗎?」
還是說,因為他跟莫家有關係,姑姑想要從他那裡弄到生機解涼丸的藥方?
殷婷擦了擦嘴,語調淡然說道:「他啊,他是我給你千挑萬選找的姑父。」
殷遲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