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高懸,草天鳴蛩。
淳南侯陪皇帝在養心殿喝酒,前兩壇入腹,陸則還算清醒,說的都是朝堂之事。
到了第三壇,殿內四散的龍涎香,已是有了雲山霧繞之感,說著說著,便說起了風月事。
跟皇帝聊天,縱然心裡目的明確,嘴上也得迂迴,總不能拿當朝皇后說事,於是蘇淮安就被拿來做範例了。
「陛下,長公主的府門去年關的也嚴實,可也架不住蘇淮安會翻牆,三翻兩翻,臣看那鎖頭也撤了……」
雖說長寧人不在,但陸則提到她還是不免放低了聲音,這話若是讓她聽見,錦衣衛所就要熱鬧了。
蕭聿向後靠了靠,舉杯酌飲。
星眸染醉,嘴角噙笑,暗紫色的龍紋長袍開了兩顆扣子,自是風流恣意,這幅樣子,怎麼瞧,都不像是會獨寵一人的皇帝。左擁右抱都不意外。
到了第六壇酒,陸則徹底喝高了,胡言亂語不斷,就連話本子裡的故事都搬出來了,很快,說話聲低如蚊蠅,「咣」地一聲倒在了桌上。準確來說,是砸在了桌上。
蕭聿捏了下鼻樑,扣下杯盞,對盛公公道:「叫人送淳南侯回去。」
盛公公伸手去扶已經不省人事的陸則,道:「陛下放心。」
濃濃月色中,蕭聿披上氅衣,慢慢走出養心殿。
他許久沒喝這麼多酒,這會兒醉的有些厲害,就連天上的那點月光都覺得晃眼。
他恍然想起許多年前。
做皇子時,逢年過節要打點的關係屬實不少,有實權的朝官,總是互相拉攏關係,場面其樂融融,舉杯敬酒,是不喝也得喝。阿菱總是一邊嫌棄他身上的酒味,一邊照顧他。
而他一沾她,便困意襲來,每一夜,似乎都是他一生少有的好眠。
他不知不覺走回了坤寧宮。
守值的宮人躬身道:「奴才見過陛下。」
蕭聿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竹心和竹蘭面面相窺,雖說娘娘下令任何人不得進坤寧宮,但這宮裡最大的顯然是皇帝,皇帝真想硬闖,她們誰也沒有腦袋敢攔著。
門發出「吱呀」一聲響。
晚風輕拂,青色的幔帳微微晃動,拔步床上的人已經歇下,背對他而臥,似是早已睡下。
但他知道,她應是醒了。
若說不想她,那一定是假的,迢迢千里,漫漫數月,一封家書翻來覆去讀了又讀,他沒有一刻不念著她。
哪知回來頭一天,她便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
他走過去,將幔帳揚起,撩袍坐在了她身邊。
「睡了?」他的嗓音低沉,語氣卻莫名有些盪。
她呼吸清淺,沒回頭,也沒應聲。
他慢慢躺在她身後,伸手抱住了人,掌心覆在她的肚子上,輕輕摩挲,開了口,「肚子,還疼不疼了?」
秦婈想躲躲不開,身後的男人彷如銅牆鐵壁,不由分說地黏在她身上,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頸處,她皺了皺眉。
男人一身的酒氣,他一靠過來,她就聞到了。這架勢,定然是沒少喝。
小小一方榻,呼吸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蕭聿沉吟半晌,只覺有些話實在難於啟齒,可見她如此,心便又軟了一層。
「之前種種,皆是我錯。」
他道,「我也自知欠你良多,可唯有此事,我確實不想叫你知曉。」
「啪——」
秦婈將覆在她肚子上的手打掉,依然背對著他一言不發。
蕭聿無奈,低頭親了親他的肩膀,低聲道:「菱菱……」
他若不這般喚她,秦婈尚且忍得住,可他這般一喚,她便再忍不得,忽地坐起身子:
「別這麼叫我——」可話說到一半,已經淚盈於睫,「前事你欺我瞞我,罷了;可如今,你又瞞我……這哪裡是你虧欠我,明明是我虧欠你!不過是孤魂一縷,如今白白得了幾十年的壽歲,可你……」
話沒說完,已經泣不成聲。
蕭聿不忍,慢慢將她摟入懷裡,吻吻她的發頂,一字一句道:
「阿菱,不是虧欠,是私心。」
秦婈仰起頭來,眼中還掛著淚珠。
四目相對,蕭聿看懂了她心中的愧疚,慢慢道:「世人皆說為帝王者,當死社稷,保家國,安世撫民,可你不在的那些年,我忽然想,縱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終有遺憾。」
「是我捱不過這心中悔憾,是我自私,與你無關。」
秦婈含著淚,猶如隔霧看他。
眼前一片模糊,可他的輪廓卻格外清晰。
蕭聿與她頭額貼著額:「三十過半,配你,是大了些。」
「陛下!」
秦婈不意他開起玩笑,捶了他一記,他裝痛似的倒在她肩膀,「阿菱,喚我聲三郎吧。」
須臾過後,她慢慢抱住他。
她還計較什麼呢。
時間總是用一厘,少一厘……
皇帝進屋後好半晌沒動靜,外面的宮人便知道帝後這是和好了。
竹心低聲道:「行了,總算是得救了……」
竹蘭長吁一口氣,道:「這些天我只要瞧見陛下,腿都跟著發軟,話都不敢講……」
竹心瞥了他一眼道:「哪回不是我去說的?」
……
——
自打帝後和好,綠樹啼鶯,雕梁別燕,淅瀝瀝的細雨聲都仿佛成了雲回一曲。
下了早朝,蕭聿回坤寧宮陪她用膳。
秦婈見他步履匆匆,雨水淋濕了袍角,忍不住道:「你若是前朝事忙,不必特意回來陪我。」
「無妨,養心殿例你這兒本來就近。」
通過午膳,盛公公又端了一碗血燕來。
蕭聿看著她的肚子,道:「你這一胎還沒起名呢。」
她看著他道:「不著急吧,這還不知是皇子是公主呢……」
蕭聿道:「若是公主,單子一個菀,封號為安樂,如何?」
秦婈沒想到他也這麼想要女兒,居然連封號都想好了,嘆了口氣道:「那要是皇子呢?」
蕭聿微微提眉,似是不太相信會是兒子,應付道:「那就……字吧。」
夜半時分,兩個沐浴更衣,一起上榻,正是其樂融融時,秦婈忽然在他耳畔道:「陛下。」
蕭聿閉眼低聲道:「嗯?」
秦婈道:「臣妾聽聞,寶音公主隨軍回京,宮裡可要騰個地方出來?」
一聽寶音公主四個字,蕭聿心裡一緊,但仍是若無其事道:「近來朝廷與蒙古關係甚好,寶音公主又喜歡中原,朕便做主,替她覓了個出類拔萃的才俊,此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秦婈蹙眉看著他,一時間覺得甚是奇怪。
寶音公主哪裡是喜歡中原,她喜歡的不是你嗎?
她忍不住好奇心,又道:「覓良婿……不知是何家的兒郎?」
蕭聿以拳抵唇,略重地咳嗽了兩聲,聲音有些低:「嗯……何家的。」
語罷,又是一陣如疾風驟雨般的咳嗽聲。
秦婈連忙起身給他倒了杯水,輕撫他的背脊道:「好點沒?怎麼咳的這麼重……」
蕭聿舉杯,一飲而盡,心剛落下,只聽她又道:「陛下說呀,到底是何家的兒郎?」
剛咽下去的水險些沒嗆出來。
「是京城何家。」蕭聿心虛,故意用手捏了一下她近來的膨脹,親了她一口,「阿菱,安置吧。」
可今日並沒有往日的嬌嗔,秦婈揚起小臉,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何家哪位?」
蕭聿壓著心跳,蹙眉嚴肅道:「你問這做甚?」
秦婈立馬接:「你為何不說?」
顯然,這男人現在除了面相生的冷,已是再也唬不著人了。
四目相對,秦婈又道:「誰啊?」
蕭聿面色不改,語氣儘量波瀾不驚:「何二郎,何子宸。」
就是你信里,天天念著的那個,二哥哥,子宸哥哥。
「他……還沒成婚?」
蕭聿看著她震驚的目光,冷聲嗤笑道:「怎麼,還念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