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並非是歸雒陽。
而是直接取道豫州與兗州,渡過大河進入冀州的鄴城。
緣由乃是少小與曹叡一起長大、留在鄴城看護宗室諸王侯如今在雒陽的燕王曹宇,令人傳來了一封密信。
所言何事無人知曉。
但曹叡甫一看罷,便令禁軍收拾行囊趕回去。
行程之匆忙,以致得悉消息的胡質趕回來接替坐鎮宛城時,曹叡的行伍已然進入豫州。
這也令所有留在荊州的將率心有不安。
如果是尋常之事,曹叡定不會如此匆匆。
不過,待胡質靜心思慮一番,便也大致能推斷出是什麼事。
如沒有意外的話,應是冀州有黎庶聚眾叛亂了。
蓋因隨著雒陽中軍進入關中駐紮後,關中無法承擔得起他們的糧秣,是故魏國一直都讓冀州與司州的黎庶轉運的。
持續了一年多的徭役,黎庶自然不堪重負。
如今關中決戰即將要開啟,徭役再復加重,且正值百姓將要忙碌秋收的時節,矛盾激化、誘發民亂也不足為奇了。
或是說,比起動搖軍心而言,些許民亂還不足令曹叡親自趕回去處理。
但現今乃非常時期。
將舉國之兵聚集在了關中的魏國,已然拼湊不出討叛的兵馬了!
為了不讓民亂形成星火燎原之勢、影響了關中的決戰,曹叡親自趕回去才是最好的選擇。
反正,荊州部署已然,一切按部就班即可。
有沒有曹叡坐鎮皆相差不大。
因而,胡質入宛城後,乃作了書信給王昶與夏侯獻等部,聲稱天子曹叡趕回鄴城乃是為督促關中決戰的糧秣輜重,讓他們無需有後顧之憂。
算是一個勉強可以說得通的理由罷。
對此,王昶與夏侯獻等人皆沒有置喙之處。
雖然他們也如胡質一樣,能隱隱猜測出曹叡歸去的理由,但戰事焦灼的局勢下,胡質給予的理由就是最好的解釋。
至少,能讓他們安撫麾軍心。
且他們對曹叡的歸去亦沒有多少擔憂。
蓋因魏國的北疆現今很安定。
遼東公孫氏覆滅、北部鮮卑不復為患,就連并州河套平原的戰事都暫時停歇了。
卻說,自南匈奴劉豹與鮮卑拓跋部共盟後,魏國并州的疆域便縮減到了雲中郡。但受限於魏國將所有兵力都用在與大漢的戰事中、無有兵馬馳援并州的情況下,田豫一度生出了放棄雲中郡、以山脈縱橫的定襄郡與雁門郡為防線的心思。
沒辦法。
雲中郡一馬平川的地形,在南匈奴與鮮卑拓跋部來去自如的作戰方式下,哪怕是鎮守北疆多年的田豫,都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但現今這種憂患暫時緩和了。
不知為何,原本精誠合作的南匈奴劉豹與鮮卑拓跋力微,竟反目成仇了!
不僅各歸朔方與五原不說,還頻頻派遣小規模的游騎相互劫掠、彼此燒殺不斷,委實令人詫異。
或許,乃是彼等胡虜奉行弱肉強食之故罷。
利同則合、利盡則散,勢大之時不羞反覆、勢窮時不吝屈膝。
魏國如此斷言,亦仍以雲中郡為邊境戍守著。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魏國北疆壓力驟減的乃是鄭璞之功,緣由是為了魏國能安心的發起關中決戰。
在鄭璞原先的策算中,乃打算借著拓跋鮮卑部來誅殺南匈奴劉豹。
然而,事情隨著漢軍占據隴東與大半個右扶風而發生變故了。
漢軍以張嶷與劉忠離芒唐安撫關中北部四郡,襄助北地漢家遺民高俊與句就種羌,打算重振「六郡良家子」為國而征的聲勢,亦讓拓跋力微覺得若是依著先前的約定誅殺劉豹後,自身會迎來漢軍的「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是故,不管黃崇如何催促,他皆以各種理由拖延,遲遲沒有對防備之心盡卸的劉豹動手。
黃崇猜測到其心意後,便作書歸來告知鄭璞。
在聲稱拓跋力微無有踐行昔日約定後,便獻上了退而求其次的計謀。
乃是打算徵求鄭璞首肯,讓鄧忠反戈到南匈奴部落,將鮮卑拓跋部與漢軍的協議告知劉豹,挑起兩部的戰事。為了避免魏軍退出河套平原後,南匈奴劉豹與拓跋力微仍同進退,最終成為漢軍復關中北部四郡的隱患。
且讓鄧忠反戈入南匈奴也沒有什麼危險。
鄧艾與劉豹先前有過交集,雖然談不上什麼情誼,但鄧忠先父戰死而魏國禍及家門、自身被迫效力仇讎乃是實情,如今尋得了晉身之階轉投南匈奴,足以令劉豹打消疑心接納。
是故,鄭璞不假思索便允了。
權當是為誘魏國無有後顧之憂的發起關中決戰裨益罷。
只不過,蟄伏在河套平原的暗子鄭璞能指使,但遁入魏國腹心的死間李簡,他便是鞭長莫及了。
於無法傳遞消息的情況之下,一切事情皆由李簡自決之。
亦不可免,做出了不合時局的舉動。
卻說,在去歲陳倉大戰即將開啟之時,他便覺得自身入魏所圖迎來了最佳時機,亦開始著手開始實施。
因為他始終記得在遠離鄉梓時,鄭璞給予的任務,乃是待漢軍劍指關中發起還於舊都之戰時,他要儘可能的擾亂魏國的後方令魏國陷入內憂外患、讓大漢更順利的夢圓。
但江東的背盟令漢魏雙方戰事消弭、漢軍開始伐吳讓他始料不及。
那時的他,已然故意做出了一些不尋常的跡象來吸引他人的注意,猶如那弦上的箭失般不得不發。
這讓他陷入了兩難之中。
若是繼續推行,對漢軍入主關中沒有多少裨益,亦令他入魏多年的努力都是白費功夫;但不繼續,卻也因為引起了他人的警覺,同樣會以功虧一簣收場。
在遲疑數日後,他還是決定繼續推行。
但與原本計劃中類似前漢孝武帝時的「巫蠱之禍」、將無數官員牽扯其中引發朝野動盪不同,他打算離間曹叡與司馬懿的君臣關係。
這個更改,看似沒有成功的可能。
司馬懿作為帝四友之一,乃是如今唯一碩果僅存的輔政大臣,曹叡對其的信任母庸贅述。且僅是彼作為魏國賴以抵禦逆蜀入寇關中的不二督率,就令曹叡再怎麼愚蠢都不會在漢魏戰事焦灼之時自毀長城了。
但李簡併非無智之人。
他入魏數年了,在道聽途說與細心揣摩中知道了曹叡很聰穎、不乏帝王心術。
亦知道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卻最容易有機可乘不需要如昔日魏諷那樣聯合無數志同道合者約定共同舉事、然後將髒水引到司馬懿身上;而是只需要適當引導、留下許多無法解釋的疑團,讓很聰穎的曹叡自行去思考答桉即可。
是故,他的做法也很簡單。
趁著身在鄴城的便利,時時拜訪五斗米教尋求鬼神之道;倚仗著濟北王曹志給予的通行書,隔三岔五的拜謁魏武高陵時,將詛咒曹叡早死的厭勝之物埋在了高陵附近。
這種異常的行逕自然瞞不過他人。
僅是他往返謁魏武高陵月余時日後,就被戍守陵園的甲士上稟給魏郡太守。
很巧的是如今魏郡太守,乃是被曹叡覺得已然一改舊日作風可堪一用、並以昔日進策「先破無後御蜀」之功外放地方歷練的夏侯玄。
曾經以布衣與李簡攀談的夏侯玄,一開始對李簡毫無惡意。
但後來李簡與司馬昭傾心相交、相互盛讚之後,他便對李簡有了惡感。
蓋因他對家妹夏侯徽不明不白的暴斃、被司馬家背棄聯姻情誼帶著無比忿怒,因而對李簡也「恨屋及烏」了。
得報後的他,當即暗中遣人跟蹤李簡,亦很順利的將其人贓俱獲。
李簡詛咒曹叡所用的厭勝之物,乃是道家慣用的一塊玉八卦牌,而向魏武曹操的禱祝之詞大致意思則是「曹叡即位之後接連喪師失地,兼子嗣凋零殆盡,乃是魏國的厄運之君、亡國之君。是故求魏武曹操的在天之靈,為了魏國社稷安穩,莫要再庇護曹叡壽命,讓魏國迎來更好的君主」云云。
不管言辭還是行徑,皆沒有牽扯其他。
如哪一位魏武后人才是中興之君,如有哪些心憂魏國社稷之臣共同聯名禱祝等。
依著常理,這種一目了然的、關乎君主的謀逆之舉,主事之人直接上稟給如今坐鎮雒陽的燕王曹宇,讓他與天子曹叡處置便可以了。沒必要繼續參合其中,以免給自身帶來不確定的因果關聯。
但夏侯玄覺得,李簡必然有其他同黨!
比如,李簡入魏之後唯一相交的友朋司馬昭,就必然脫不了干係!
他敢如此斷言,不止於他心中對司馬家的忿怒,更因為李簡行厭勝之術不可能虎頭蛇尾。
無他,源於彼在禱祝之詞中,聲稱詛咒曹叡早亡乃是為了魏國社稷考慮。
但試問,最令朝野動盪之事不就正是君王更替嗎?
在四海昇平之時,君王更替尚且能誘發宮廷喋血之變,更莫說現今正值逆蜀頻頻出兵來犯之際!
況且,對於魏國而言,曹叡即帝位乃是名正言順的。
不管他嫡長的身份,還是昔日魏武曹操在世對其的喜愛與「我基於爾三世矣」的期待。若是將他詛咒不幸大行了,而沒有提前確定禱祝里「中興之君」的人選,那麼,李簡以何面目聲稱此舉是為了魏國的社稷安危呢?
此中必有同謀襄助也!
沒有在禱祝之詞內體現,只不過是因為此同謀與李簡的職責不同:李簡主事厭勝,而其他同黨策謀定鼎之君!
做出如此推斷的夏侯玄,並沒有當即將事情上稟。
而是以「謁魏武高陵時行舉不端」為理由,打消時人對扣押李簡之事疑惑與關注,暗中則是以心腹之人對李簡嚴加拷打,逼問同謀與黨朋。
心懷死志的李簡自是不如他所願的。
不管夏侯玄如何嚴刑拷打,哪怕是體無完膚、被疼痛折磨得幾度昏厥後,他口中讓是反反覆覆一句「社稷安危,匹夫有責!報國之志,君子之勇也,何須他人同謀!」
如此持續四五日後,李簡已然奄奄一息,再用刑必將斃命。
而夏侯玄也開始自疑是否自身判斷有誤。
因為他倏然想起,李簡不過一介手無縛雞之力、不曾踏上仕途的落魄士人而已!
這種人行事往往是只憑藉胸腹間的一股熱血,絲毫不顧及後果的。
就如彼昔日行刺鄭璞一般,心中只是為了報答尹奉的一言之恩,絲毫不顧及行刺之後他將會被處死、宗族妻兒皆遭到牽連。
如今沒有周全的計劃,沒有尋找同謀,或許也是他目睹魏國失土無數的喟然,被迫遠離鄉梓顛沛流離的積憤,因而導致彼行事不念後果罷。
帶著無可奈何,夏侯玄尋了個寬慰自身的理由,且打算就此將此事上稟罷了。
但不料,他才剛剛氣餒,事情便迎來了柳暗花明。
卻說,李簡入魏之後一直靠著給權貴或豪右之家傭書為生計,本著安貧樂道之心,可謂是身無長物。隨身攜帶的一個小行囊里,也只有一件換洗的陳舊衣裳與筆墨之物。而他在被嚴刑拷打後,身上的衣裳亦隨之襤褸,如此裝入檻車送去雒陽自是不雅的。
是故,夏侯玄便讓人將他另一套衣裳弄來換上。
那人依命行事,但不久便歸來稟報夏侯玄,曰:「府君恐是白費功夫了,那賊子另一衣裳新舊補丁層層疊疊,卻同樣襤褸不蔽體,比市井乞兒所穿的更破,在下真不知他為何還留著此衣。」
或許是此衣乃鄉梓妻兒縫製故而不舍丟棄罷。
正在研磨作書雒陽的夏侯玄心中如此作想,亦不以為念,復遣人前去市井為李簡購置一身衣裳蔽體。
但少時後,他神色勐然一愕。
旋即,霍然起身,連膝蓋撞翻桉幾撒了硯墨都恍若無覺,撫掌而笑,「意!我知此賊狡詐之處矣!」
且當即令人將李簡那件破損衣裳奉來。
是的,他想到了一個離奇之處。
一件已然破損得不能再穿的舊衣裳,不丟掉也就算了,但為何還要費功夫打補丁呢?
此不正是欲蓋彌彰嘛!
待將那破舊衣裳尋來,將所有補丁都細細拆開一看,果然如他所料。
舊補丁沒有什麼離奇之處,但新補丁皆附著一層帛書。
或是說,就是將帛書當作補丁繡在了衣服上。
每份帛書皆不大,堪堪能錄一兩句話語在上,也沒有署名。
夏侯玄將所有帛書一一鋪展在桉細細打量,對比了一下字跡,應皆是出自一人之手,但絕不是李簡。
書曰:
「此事我等雖有背君父之垢,然為社稷安危,百死亦不悔矣!」
「六國論之後,天子意起宗室以用,世家權柄將式微,君事不宜遲。」
「君但當赴國之急,新君之事勿憂也!舉國之兵在握,三朝重臣之信,逆蜀譙周天命之說,魏宗室元勛權柄不復,必可令齊秦二王無緣繼大統。」
「今不與君共行,委實後事無人可綢繆也!若事發而君死難,我縱百死亦促事成,滔滔雒水可作誓!」
內容零零散散的,但夏侯玄可大致瞭然了。
作帛書之人必然是司馬昭!
蓋因如今唯有與李簡交情莫逆的司馬昭,才有資格能說出「舉國之兵在握,三朝重臣之信」這樣的話語。
而他與李簡的約定,則是李簡以厭勝之術將天子曹叡詛咒死後,便倚仗其父司馬懿幾乎掌控了舉國之兵的權勢,以「魏帝這支後嗣大多夭折」、要破逆蜀儒者譙周的天命之說為由,棄曹叡的養子曹芳與曹詢而改立魏武曹操其他後人為君。
且看帛書內容,司馬懿並沒有參與其中。
但這點夏侯玄自動忽略了。
的確,司馬懿如今的地位,已是魏國除了天子曹叡之外最有權勢之人,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已經沒有什麼理由促使他心動參與這種謀逆之事了。
不過,若是此事的前提,乃是天子曹叡駕崩了呢?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嘛。
在君王新舊交替之際,他出於對權勢的鞏固之心,面對魏國外憂未平而內患生的局勢,再加上其子司馬昭在側勸說,還會無動於衷嗎?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是「勉為其難」的順勢而為罷!
罪名什麼的別人承擔了,可凌駕君王之上的權柄之路亦水到渠成了,在前朝無數個「進則安、退則身死族滅」的權力鬥爭例子面前,他那還不會以周公自居!
對司馬家抱著憤慨的夏侯玄,當即就將事情梳理得有條不紊。
在給坐鎮雒陽的燕王曹宇作書時,亦秉持著「點到為止」的春秋筆法,字字沒有讓指摘司馬懿之事,但筆筆皆令曹宇意會得心膽俱裂。
亦一面讓夏侯玄不可聲張,繼續以擾高陵的罪名將李簡關押在鄴城;另一面則是遣人以八百里告急傳信給在南陽天子曹叡。
曹叡看罷後,無法繼續在宛城坐鎮、二話不說趕回鄴城亦不足為奇了。
行於途,他心中仍有僥倖,並不相信司馬昭會與李簡同流合污。
蓋因司馬昭乃是在他的授意下與李簡傾心結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