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簡入魏國,最早見到的官僚就是司馬懿。
其通行關隘與入關東各地的文書,亦是司馬懿授意他人辦理的。
那時,通過其言行,司馬懿便有過懷疑,覺得李簡乃是漢軍的奸細,入魏國乃是如隱蕃般所謀極大!
在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心思之下,他也遣人暗中監視著李簡。
待到天子曹叡讓他次子司馬昭刻意與李簡結交後,事關家門子嗣之後,他讓人對李簡的監視就更加密切了。
是故,當李簡在鄴城被抓捕後,他便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
更知道彼被抓捕的罪名,絕非如夏侯玄所搪塞的「在魏武高陵有不端之舉」。
不過在當時,他並沒有覺得此事會牽連到自己的次子。
相反,他還有了釋懷的心思。
自家的次子,終於不用與李簡牽扯在一起了。
終於可以擺脫這種是非了!
然而,後續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關中決戰的前夕,天子曹叡竟親自趕回去鄴城不說;就連將此事定論之時,曹叡竟也沒有依律對自己次子司馬昭追責!
就連半句口頭的訓示,都不曾有之!
宦海沉浮多年、曾被多疑酷虐的魏武曹操見重、參與過「魏奪嫡」且從中獲利的他,那還能嗅不出其中必有蹊蹺?
是的,令他自危的因素,就是天子曹叡沒有對司馬昭追責!
或是說,這種心態令人弗解。
有不軌之行的李簡被誅,而自家次子沒有被牽連、沒有被天子追責,豈不是好事?
豈非他聖卷正隆的體現?
何來自危之說!
但若是站在司馬懿的角度出發,次子司馬昭沒有被追責,就是曹叡在欲蓋彌彰、正是心有芥蒂的體現。
想想就明白了。
此些年在曹叡的授意下,司馬昭與李簡交情莫逆、猶如手足,各自不止一次盛讚彼此、相互揚名。
依著常理而言,李簡如今被誅了,曾極力推崇李簡的司馬昭就應依律連坐!
不管免職罰俸也好,以言申責亦罷,必須要有所懲戒。蓋因只有懲戒了,此事才會真正的過去了,日後任誰都不能復提此事對司馬昭攻訐了。
但曹叡沒有這麼做。
僅是這一點蛛絲馬跡,便能讓司馬懿心有所悟。
李簡所犯之事必然很大,且他次子司馬昭也在此事中牽扯得很深,而曹叡之所以沒有追責,則是因為對他有了戒心與懷疑,不敢在關中決戰之際節外生枝
然也!
司馬懿沒有曹叡的不追責當作一番好意。
因為那是無稽之談!
試問,依著朝廷法度將司馬昭免職了,那又如何?
以河內溫縣司馬氏的門楣家聲,以他作為魏國三朝老臣、輔左重臣以及督領舉國兵馬大都督的身份,日後司馬昭再復踏上仕途很難嗎?
這種顯而易見的仕途默契,為何天子曹叡選擇視而不見呢?
為何沒有對司馬昭追責,將他將從此事中摘出去,反而是刻意留下了一個日後被人攻訐的把柄呢!
正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督領十餘萬步騎的司馬懿,在生出被猜忌的自危心思後,為了自救亦不可免在決策戰事時做出了些許變動。
抑或者說,他被迫有了孤注一擲的決絕。
是的,被迫無奈。
出任雍涼都督對陣逆蜀近十年了,魏國朝野對他的質疑聲就沒有休止過一天。
原本他以為天子曹叡懂他,能明了漢魏之間的勝負並非是單純的人謀不如、能體諒他苦苦維持雍涼戰線的殫精竭慮。
蓋因曹叡與他一樣備受朝野的質疑,與他處境相同。
然而,現今,他倏然發現,這份信任已然不復了。
或是說天子本就是稱孤道寡之人,對手握重權的臣子有猜忌之心,乃是正常的帝王心術使然,不足為奇。
但司馬懿仍有一種被遺棄的、萬念俱灰的感覺。
因為魏國上下任何人都能質疑他、非議他、污衊他、指責甚至是辱罵他
但,唯獨天子曹叡不可以!
時人不知他督戰雍涼以來的艱辛,曹叡不知嗎?
他人不知道占盡據對優勢的曹真敗亡後,漢魏攻防已然逆轉,他繼任以來只能被動守御的收拾殘局,曹叡能不知嗎?
為了抵禦逆蜀的席捲之勢,他夜不成寐、食不下咽!
身軀已然從昔日可馳騁千里奔襲遼東的強健,變成了如今的小疾頻發、大病偶有之,形容枯藁、日暮西山矣!
結果呢?
盡忠職守、兢兢業業的恪守臣子之道,換來的卻是君王的猜忌之心。
對此,他委實無法釋懷。
雖然他隱隱能猜測到,曹叡故意疏忽了對他次子司馬昭的追責。
彼無非是為了做最壞打算罷了。
然也,對於關中的決戰,曹叡已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若是勝了,若是他他將逆蜀驅逐出關中了,在這種可令魏國振奮的大捷之下,也會將司馬昭與李簡有牽絆這種小事徹底掩蓋,朝野上下皆無人再敢提及。
但若是敗了
這件小事將成為潰堤之蟻穴。
在一些被授意的有心人率先提及夏,袞袞諸公將會開始順藤摸瓜、秋後算帳,將會細數他出任雍涼都督以來所有的調度,然後將魏國喪兵失土等等所有罪責扣在他一個人的身上,將他釘在史書的恥辱柱上!
如此,罪責將不會牽扯到天子曹叡的身上。
若是有,亦會化作一個:只是識人不明、用人不當而已。
且這個質疑是可以化解的。
他是文帝曹丕選定的輔政大臣,曹叡只不過是遵從先帝遺命、授予權柄而已,哪料到他乃是禍國殃民之徒呢?
是啊,此些年同樣被質疑不斷的天子曹叡,為了維護自身的威信不受損,為了在戰敗後不會陷入帝位不穩的危機,做好了棄車保帥的打算。
將他當成了棄「車」。
雖說,身為雍涼都督,他心中也早就有了這個覺悟。
但曹叡的未雨綢繆,仍讓他倍感心寒。
同樣的結局,他自己甘願接受,那是一種食君俸祿的悲壯;而被他人強行冠予,則是一種被背叛的意難平。
故而,他有了自救的心思。
非是為了自身名譽,更為了身後的家小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