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公有東林黨的朋友,對於東林黨的學問也並不牴觸,但是他自己也沒有太高功名,頗不喜歡周起元朱童蒙這等憑藉功名而自傲的人物。
倒不是徐興公因嫉妒而生恨,而是他也頗自負,作為閩中詩壇頭把交椅,徐興公博覽群書見識廣博,自覺比朱童蒙和周起元在學問一道上絲毫不差,憑什麼被他們歧視?
他直接叫童子回去拿來一套《尚書古文疏證》,送給周起元作為禮物。
周起元和朱童蒙被徐興公這行為搞得尷尬不已,特別徐興公還是福州本地的大名士,周起元作為漳州人,在福州和他開干,沒有絲毫勝算。
回到驛站,周起元翻開《尚書古文疏證》看了一晚上,從驚訝到佩服,總算明白為何徐興公對他輕慢王文龍的態度感到不滿。
此君能夠成為東林七賢,雖然不免在官場上鑽營,但原歷史上的確為了自己的黨派理想而獻出生命,志向不可謂不高潔。
第二天他便叫人備禮物,頂著熬夜看書的紅眼睛,帶著朱童蒙一起到半野軒來給王文龍賠禮。
王文龍不願得罪東林黨人,自然是熱情款待。
此時的東林黨已經在朝中無人能敵。
當年沈一貫能夠在一段時間內壟斷內閣權利,很大程度上是運氣使然,剛好其他閣老病的病死的死,而萬曆皇帝又能夠忍受和沈一貫配合,但他在朝中遠遠說不上一人獨大,所作所為,經常遭受非議。
而現在的葉向高則完全不同,他是真正大權在握的獨相。
繼萬曆三十六年朱賡、于慎行相繼過世之後,兩個月前,內閣首輔李廷機也終於挨不住東林黨人策動的輿論攻擊,閉門不出。
李廷機早就被東林黨攻擊的快要精神崩潰了,在今年年初開始就上書請求萬曆皇帝讓他告老。
萬曆皇帝將李廷機的上書留中不發,最初,三黨和李廷機還覺得這是萬曆皇帝在站隊保護李廷機的首輔之位,李廷機便咬牙忍耐,等皇帝的進一步指示。
但等了大半年,李廷機發現萬曆除了把他的一份份告老請求留中不發之外什麼動作也沒有,似乎僅僅打算把李廷機架著挨罵,為自己分擔火力。
李廷機終於心灰意冷,真心實意的請求去職。
然後……萬曆皇帝還是留中不發。
李廷機到這時已經上了幾十分去職申請,終於也怒了。
那感覺就像你給對方發了幾十條信息,每一條信息都字斟句酌,換各種角度設計謀畫,而對方從始至終就回答兩個字「嗯嗯」。
李首輔能撐兩年才崩潰,已經是情緒無比穩定了。
李廷機兩個月前終於擺爛,不管萬曆皇帝同不同意,他都決定撂挑子不幹了。
此君不說什麼生病的理由,丟了一封辭呈之後便直接回家。
萬曆的回答是——知道了,留中不發。
李廷機人都傻了,萬曆皇帝這活太好幹了,任你百路來,我只一路去,所有奏摺全部留中。
偏偏李廷機還不能回老家,作為大明的首輔,無故曠工就很說不過去,現在皇帝沒有免他的職位,他自己從京城跑回福建未免也太不把內閣官職看在眼裡,此君只能窩在京城家中擺爛,隔幾天就給萬曆送一封辭呈。
萬曆內閣再次只剩一個人。
和之前內閣只有一個快死的朱賡不同,葉向高有著明確的東林大佬背景,正值當打之年,完全可以左右朝局走向。
東林黨上擁閣老,下掌輿論,進入葉向高獨相時代。
萬曆就算有心治國這時也只能擺爛,一旦出頭,要不是順從東林黨的建議,否則就等著被東林黨攻擊,兩個選擇權都有損皇帝權威。東林黨人對三黨也開始更激烈的清算,一時間鋒芒畢露,爪牙尖利。
東林黨第一個全盛時期正式到來。
……
一個月後,徐州,漕運衙門。
朱童蒙頗為恭敬的進門道:「修吾先生在上,學生朱童蒙冒昧探望。」
「求我啊,何必如此拘禮?」李三才笑道,「坐下說話。」
「多謝先生。」
朱童蒙再次拱手,委身坐下,半弓著腰背,屁股也只略略粘著凳子,一副端正的學生態度。
李三才問道:「求我陪同仲昇南下,可有什麼見識?」
朱童蒙連忙站起,雙手奉上一卷冊子道:「這是學生二人南下所用的集賢策,修吾先生看用。」
所謂集賢策,有點類似王文龍前世畢業留戀的同學簿,每次酒會之後,相熟的文人朋友會在冊子上留下年齡籍貫聯繫地點,方便書信往來。集賢策是文人社交中很重要的道具,這年代交通不便,若無這種冊子,遇到關鍵時候,真是送禮都找不著門。
李三才接過那集賢策,道:「求我簡略說說情況。」
朱童蒙坐回椅子上,恭敬回答:「修吾先生,我和仲昇此次南下,一路上官員士紳對我等都頗為尊敬……江西地方,交通荊楚,還有楚黨人物盤踞,但彼處大員,亦多認同東林君子的言論。」
「過了武夷山至福建境內,則滿處皆是同道。福清本就是葉閣老的家鄉,東林君子分外多。」
「嗯,」李三才出言打斷,「這情形探訪的不錯。但福建四大平原過去頗多吾派學子,近日卻聽說東林學問在彼處不太流行了?」
朱童蒙聞言,心中一驚,隨著東林黨在朝中的徹底得勢,李三才此時簡直紅的發燙。他在漕運上下「以氣奪人」,聲遍天下,傾動士大夫,人莫敢不從。
今日面見李三才既是朱童蒙的機會,也是朱童蒙的考驗,剛才朱童蒙對李三才所言,揭示中正之語隱瞞了許多東林黨在地方上過於強勢而引得大家不服的內容。
朱童蒙害怕自己若說出有問題之處而沒有解方,會在李三才這裡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斟酌著說道:
「福州、莆田、漳泉,士人多信李卓吾學問,如今所推崇者,王建陽、閩中八名士、三君子,對我東林君子也采和善態度……」
哪怕是江南民黨,雖然被東林黨排擠,卻也沒有和東林撕破臉,福建的文壇和南直隸、浙江同氣連枝,流行的輿論風氣相差都不大。
民黨在福建雖獲民心,但力量比江南更小,東林黨能在南直隸浙江獲得大權,福建的情況也不會差太多。
朱童蒙撿著東林黨如何受歡迎的話說了足有半刻鐘,將自己此行的所見描繪的十分詳細。
李三才很滿意,點頭笑道:「求我此行收穫頗豐啊。」
朱童蒙終於過關,暗暗擦汗,說道:「修吾先生,我在福建發現一情況,不知先生是否感興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