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蘭沿著海岸線慢慢往回走。
其他人都一臉恍惚,像是夢遊一般安靜地跟隨在她身後。
十幾分鐘前,泰藍星還屬於星際第二大僱傭兵團,這會兒已經變成兩個孩子的星球,連見慣風浪的艾米兒都覺得不真實。
小朝走了一會兒,突然問:「媽媽,那個人是誰?」
洛蘭沉默不言。
小朝不肯放棄,執著地問:「那個帶媽媽來琉夢島的人是誰?」
「殷南昭。」
小朝和小夕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感覺,只是默默記住了。艾米兒和y-578卻都悚然而驚,一臉震驚。
小朝崇拜地對洛蘭說:「殷南昭叔叔沒有說錯,媽媽是可以改變世界的人。」
洛蘭停下腳步,眺望著遼闊無垠的海面,「小朝、小夕。」
小朝和小夕察覺出她語氣的慎重,都看著洛蘭,專心地聆聽。
「你們不是普通孩子,你們也可以改變這個世界。這條路會很艱辛,甚至會很痛苦,但這條路上你們會遇見最美麗的風景,最美好的人。」
小朝和小夕對視一眼,握住彼此的手。
洛蘭微笑著說:「海鮮應該已經烤好了,回去吃吧!」
「媽媽呢?」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艾米兒一手拉著小朝、一手拉著小夕,身後跟著y-578,四個人一起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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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蘭一個人站在海邊。
一輪皓月懸掛在天空,皎潔的月光灑滿海面。
浪潮翻湧,衝上沙灘,捲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洛蘭抬起手,用匕首划過五根指頭。
十指連心,疼痛從指間一直蔓延到心臟。
鮮血順著手指流下,滴落在海水裡。
浪花中透出熒熒紅光。
星星點點的紅光如同燎原之火般迅速蔓延開來,漸漸覆蓋了整個海岸線。
沙灘上,海浪翻卷,一朵又一朵紅色的浪花前赴後繼,開得轟轟烈烈,就好像一夜春風過,驟然盛開出千朵萬朵的紅色水晶花,隨著潮汐起伏,千變萬化、搖曳生姿。
洛蘭靜靜地看著。
我愛你,以身、以心、以血、以命!以沉默、以眼淚!以唯一,以終結!以漂泊的靈魂,以永恆的死亡!
……
曾經,她親耳聽過很多次這段誓言,有欣悅、有羞澀、有感動,卻並沒有真正理解這段誓言。
現在,她經歷了漂泊、別離、不公、偏見、孤獨、死亡,世間諸般苦痛,真正理解了這段誓言,說話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洛蘭彎身,滴血的手指從紅色的浪花中穿過。
這樣的景色雖美,這樣的誓言雖然真摯,但你的心愿應該是這世間再沒有新婚夫婦需要這樣的婚禮,再沒有相愛的人需要許下這樣的誓言。
洛蘭低頭看著血色的水晶花重重疊疊、消失盛開,淚盈於睫。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你送了我一場絕世美景,我給你一個你想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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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
洛蘭回來時,屋子漆黑安靜,其他人都睡了,只艾米兒坐在露台上,安靜地喝著酒。
洛蘭走到她身旁坐下。
艾米兒遞給她一杯酒,洛蘭仰頭一口氣喝完。
艾米兒看著她的手指。雖然血已經止住,但因為結了痂,傷痕反倒越發清晰。
艾米兒說:「晚上,海邊的浪花突然變成了亮晶晶的紅色,就像是整個海灘都開滿了血紅色的水晶花。那個長著翅膀的孩子說,浪花並不是無緣無故地變紅,島上的奴隸們舉行婚禮時會用鮮血為引讓浪花盛開。」
洛蘭沉默不言。
艾米兒拿起一個面具,戴到臉上,「我剛買的面具,好看嗎?」
洛蘭看著素白的面具,上面有熟悉的花紋。
曾經,有一個人用自己的鮮血一筆筆繪製在她的額頭,用唯一的靈魂和全部的生命許下天涯海角的祝福。
艾米兒的聲音在暗夜中幽幽響起。
「我媽媽是一個跳肚皮舞的舞娘,她死後,我也成了跳肚皮舞的舞娘,跟著雜耍團在星際間四處流浪。後來,我愛上一個男人,他是天羅兵團的僱傭兵,我就跟著他去了天羅兵團。他讓我為他的隊友跳舞,我傻乎乎地跳了。他的隊長看中了我,我男朋友居然完全沒有反對地讓他帶走了我。
我用一把水果叉子把那個隊長閹了,他們把我抓起來,卻沒有殺我,一直變著法子折磨我。我不堪忍受,想要求死,卻連自殺都做不到。
一個晚上,他們把我從監牢里拎出來,又在凌/辱取樂時,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從天而降般突然出現,把那些凌/辱我的男人都殺了。
我請他殺了我,他卻說既然有死的勇氣,不如向死而生。他給我買了一張離開的飛船票,送了我一把可以保護自己的槍,還教了我怎麼開槍射擊。
憑著他教我的殺人技巧,我幾經輾轉,加入烈焰兵團,成為僱傭兵。
第二次見到他,在烈焰兵團的駐地。
幾十年沒見,他還總是戴著面具,可是,當我看到守衛森嚴的駐地中突然有一個人像是在自己家一樣悠閒地散步,我知道就是他了。
他也認出了我,沒有殺我,放我離開。
我問他在調查什麼,表示我可以幫他。他笑著說如果你想幫我,離開烈焰兵團就行了。我知道他這不是讓我幫他,而是他在幫我。他出現在烈焰兵團,肯定不會毫無因由,烈焰兵團應該惹上了什麼事。
我離開烈焰兵團,去了曲雲星,應聘公職崗位,在政府部門找了一份清閒的工作。
第三次見他,也是最後一次見他,他就帶著這樣一張面具。
他請我幫個忙,申請去衛生部門工作。他留下一個郵箱地址,叮囑我不管發生任何異狀,立即發信。後來,曲雲星爆發疫病,我按照他留下的郵箱地址寫信,對方回復了詳細的防疫和救治方法,我一一照做,竟然一舉成名,成為了最受關注的政壇新星。
後來,我寫信感謝他,那個郵箱卻已經失效,我寫的信再沒有發送出去。」
洛蘭安靜地聆聽,一直未發一言。
艾米兒把面具放到洛蘭面前,「你沒有任何話想說嗎?」
洛蘭說:「救了你的人是殷南昭。他曾經是泰藍星的奴隸,後來去了奧丁聯邦參軍。因為一時激怒,違反軍規,私自來泰藍星摧毀中央智腦,殺死殘暴的奴隸主。他應該是順路去天羅兵團找麻煩時,碰到了被僱傭兵欺辱的你。」
「殷南昭!」艾米兒低聲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眼中淚光閃爍,「這麼多年沒有一點他的消息,我猜到他有可能死了,但總希望自己感覺錯了……」她猛地端起酒杯,一口氣喝盡。
這麼多年,一直想知道他是誰,卻沒有想到會在知道他是誰時得知他的死訊。
洛蘭說:「我爸爸說每個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他的心臟停止跳動時。肉身死去,這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第二次死亡,是他的葬禮。親朋好友都來正式道別,宣告一個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這是社會學意義上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死亡時,時光將他活過的痕跡完全抹去,那他就徹底消失,真正死了。」
艾米兒看著洛蘭。
洛蘭垂目看著桌上的面具,手指從面具上撫過,「謝謝你的假面節。」
艾米兒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她急忙掩飾地拿起酒瓶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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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籠罩四野。
澎湃的海浪聲時起時伏,隨著海風一直不停地傳來。
兩人安靜地喝著酒。
艾米兒輕聲問:「為什麼帶小朝和小夕來這裡?」
「我希望小朝、小夕明白自由和尊嚴對異種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很多異種為了自由和尊嚴會寧願捨棄生命。小朝和小夕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父親,感情上肯定偏向我,我希望他們能理解他們父親的所作所為,不要因為我而怨恨他們的父親。」
艾米兒聽得心驚肉跳,屏息靜氣地問:「小朝和小夕的父親是誰?」
「小角。」
艾米兒長吁口氣,溫柔的笑意浮現在眉梢眼角,嬌嗔地說:「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誰還敢要你這種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的女人?」
洛蘭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說:「小角還有一個名字……辰砂。」
艾米兒倒抽一口冷氣,差點失手打翻酒杯,滿面震驚地瞪著洛蘭。
這段時間,全星際的新聞鋪天蓋地都是辰砂。
——奧丁聯邦的新任執政官,死而復生,從地獄歸來的王者。
——發動軍事政變,用鐵血手段除掉前任執政官楚墨,囚禁前任治安部部長棕離。
——阿爾帝國不敢正面對抗,不得不暫時退兵。
——還有洛蘭女皇在奧丁聯邦做間諜期間,辰砂和女皇那段勾心鬥角、撲朔迷離的假婚姻。
艾米兒喃喃問:「阿爾帝國還要繼續攻打阿麗卡塔星嗎?」
「當然!因為我要做奧丁星域的女皇。」洛蘭笑舉起酒杯,對著黑暗的夜色敬了敬,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