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芝進屋向周老太太請示,「娘,豬下水都用雪搓出來了,您給看看咋做好?」
周老太太一邊穿鞋下地,一邊耷拉著臉訓李貴芝:「一天天幹啥啥不行,啥都得找我!我這老胳膊老腿兒還得伺候你們!」
李貴芝低著頭站在一邊一句話也沒說。她不是不會做這豬下水,只是周家的規矩,肉食必須得經周老太太的手下鍋。有幾塊肉她都是要看得清清楚楚的,要不周老太太罵得更難聽,什麼昧良心偷吃、眼裡沒老人之類的那都是輕的,嚴重了扔筷子摔碗,大家都別想吃消停飯。所以,明知道來問就得受幾句數落,李貴芝還是必須得過來。
「姥,晚上飯要吃豬下水呀!」錢鐵也跟著下地,要到廚房去看周老太太做飯。
幾年了,第一次聞著葷腥,家裡大人孩子臉上都露著喜色,說笑聲跟著高了好幾度,腳步都輕快了起來。特別是幾個小孩子,總想去廚房轉一圈,聞聞肉味兒也是好的。
可是在周家,做肉的時候是決不允許小孩子去看的,這被周老太太訓斥為「扒鍋台」、「害饞癆」的行為,哪個孩子犯了這種錯誤,不但要挨一頓罵,母親也要被罵一頓沒教好孩子,母子倆當天的飯更是要被嚴重剋扣。所以,今天孩子們再興奮,再好奇,也都規規矩矩地在屋裡待著。甚至一直在廚房燒火的周霞也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屋裡,把燒火的活讓給了李貴芝。
當然,這個規矩對錢家四個孩子和周紅英是不存在的,所以錢鐵帶著享受特權的驕傲跟著周老太太去廚房了,說不定待會兒出鍋時他姥還能先給他嘗一塊呢。
天擦黑的時候周春發回來了,帶回來一點紫藥水。鄉衛生院的凍傷膏去年冬天就用完了,這還是周春發舍了臉跟崔大夫磨了好半天要來的。周紅香沒辦法,這紫藥水好歹也是藥,也只能先抹著了。於是,錢燕紅腫的腳上被抹了一層紫藥水,變成了更加恐怖的紫黑色。
終於盼來了開飯時間,因為周紅香娘仨的到來,今天女人們坐在炕上吃飯,錢燕的腳不能下地,再說炕上也暖和。
只有一點鹽味兒的豬下水散發著腥臭的味道,但沒人在乎,好幾年都沒見過肉影兒了,不管味道咋樣,這好賴是口肉啊。
周紅香娘仨和周紅英跟前放著一大碗單獨做出來的沒放菜葉子的玉米面糊糊,看著還挺粘稠,可見沒少放糧食。豬下水也分好了,特殊待遇的四人面前放著一個小盆,分給他們大半盆,剩下的周家人每人分到幾塊。
如周晚晚所料,周陽一如既往地被遺忘了。幾年沒見過的好吃食,沒人想著家裡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沒吃到。而且這個孩子正冒著臘月的嚴寒在給家裡掙工分。
「奶,給我哥留幾塊吧?我哥也好幾年沒吃過肉了。」周晨聲音有些發虛地求著周老太太,估計他心裡也知道,說了給周陽留的可能性也很小,但又忍不住要說。
「給他留啥留?他在工地一天好幾兩糧食,吃地比誰都好!咋沒見他給家裡人留一口?」周老太太眼睛冒火地瞪著地上的周晨,估計不肯給周陽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周晨竟然敢質疑她這個分配者的權威,暗示她不公,這是周老太太絕對不能允許的。
「我哥每天那二兩地瓜干不是都交給奶了?」周晨畢竟年紀小,明知道爭不出結果,氣憤之下還是把多日的不滿說了出來。
這句話可是捅了周老太太的馬蜂窩,她啪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就開始拍著大腿乾嚎:「我死了算了!我活著幹啥!我活這麼大歲數,讓一個小畜生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起早貪黑伺候一家老小,最後還得受個孫子的氣!我還活著幹啥呀!」
周晨的倔脾氣上來,還想再說什麼,被周春發一把拽住,「四樂,給你奶道歉!」
周晨吸了一口氣,梗著脖子就是不說話。
周老太太在炕上顛著屁股指著周晨破口大罵:「你吃我的喝我的,我養你還養出仇來了?!你這翅膀還沒硬呢你就看不上我,這長大了還得了!你個白眼狼!你那死鬼媽養活了你們一窩白眼狼!」
被罵到母親,周晨脖子上的青筋直蹦,梗著脖子就要跟周老太太理論。被周富一把按住,捂住了嘴。周晨奮力掙扎著,畢竟年紀小,氣憤之下再爆發也掙不過常年干農活的周富,被他死死按住,怎麼都掙不開,最後急得眼圈都紅了。
周老太太手指點著周晨接著唾沫橫飛地罵:「跟你那死鬼媽一個德行!跟我藏心眼子!死前還跟我耍心眼子,遭報應了吧!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讓她不得好死!那就是報應!」
周晚晚心疼地看著拼命掙扎的周晨,無處發泄的悲憤讓他瞬間淚流滿面,憋在嗓子裡的悲鳴震得周晚晚的心酸痛難當,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前世今生,周晚晚對母親都完全沒有印象,況且,前世她聽多了奶奶對母親的辱罵,所以對今天周老太太的突然發難並沒有多大感觸。她只是心疼周晨,這個敏感而重視親情的小男孩,他不能忍受在他心中溫柔慈愛的母親死後受到這樣的詆毀,被辱罵的憤怒和不能維護母親的無力將這個才滿十歲的小男孩衝擊得幾近崩潰。
「都消停消停!」最後還是周老頭看不下去,拍了桌子,將周老太太喝住,「總拿個死人說事兒幹啥?人死事了,再不行提了!」又對周晨吩咐:「給你奶道個歉,咋對你奶說話呢?還有沒有個規矩了!」
被周老頭這麼各打五十大板地一攪合,周晨有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梗著脖子在那流眼淚。
「給我道啥歉!我哪配讓他道歉?」周老太太在炕上扭著身子噘著下巴做出一副叼老太太的嘴臉。
「你不道歉,這頓飯誰都別想吃了!」周軍在周晨旁邊耳語。因為靈泉水和靈液的調養,周晚晚的五識變得非常聰敏,周軍低低的耳語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周晨頂著一家人的目光,深吸了幾口氣,低低地沙啞地說了句:「奶,我錯了。」
「你有啥錯?錯的是我!當初生下來就該把你扔尿盆里淹死!養活大了就是孽!」周老太太看都不看周晨一眼,很顯然對他的道歉不滿意。
「就這麼輕飄飄地說句錯了就行了?就該大耳刮子狠狠扇你!」周紅英顯然也很不滿,恨不得下地撕了周晨,「給你奶跪下磕頭!」
「四樂,給你奶磕頭!你奶養活你這麼大,還不能受你一個頭啊?」王鳳英看著碗裡的豬下水急得不行,周老太太不消氣誰都別想吃飯,她按著周晨跪下的心都有。
周晨看了看盯著他的周家眾人,拿袖子抹了抹臉,表情慢慢變得很平靜,甚至聲音都平靜了,一點不含糊地跪了下來,給周老太太磕了個頭,「奶,我錯了。」再抬起頭,周晚晚發現,周晨的眼睛裡多了很多東西。這個聰明敏感的少年忽然間好像長大了不少。
周老太太挽回了面子,又一次毫無爭議地確立了周家女王的地位,在兩個女兒的伺候下趾高氣昂地開始吃飯。
終於可以開飯了。周家人一如既往,沉默專注而兇狠地開始進食。
周晚晚發現,周晨一口一口,吃得很認真也很慢,好似把那碗稀稀的菜葉子粥喝肚子裡要費他很大的力氣。正在她擔心周晨是在剛剛的掙扎中是不是受了什麼傷時,周晨忽然加快了進食速度,幾口將粥喝了下去。
仿佛知道妹妹一直在關注著自己,周晨喝完粥,準確無誤地轉頭迎上了周晚晚的目光,輕輕一笑,笑容明朗溫暖,眼神清澈幽深。
這頓飯,除了一直關注周晨的周晚晚,誰都沒發現,周晨一口都沒動自己碗裡的那幾塊豬下水,他都拿回去留給了周陽。
那天晚上,兄妹二人早早地回了西屋,周晨再也沒有看過一眼周紅香他們高談闊論的那個炕頭。
燒了炕,鋪好被子,周晨把妹妹放在被子上坐著。最近周晚晚會坐了,正在努力學習爬行,每天很積極地訓練自己,即使回到冷得牆上結著一塊一塊白霜的西屋,她也要運動一會兒才肯進被窩。
不過今天周晚晚沒有練習的心思。她一直在關注著周晨的情緒,經歷了這樣巨大的情緒波動,他不可能像表面上那樣一樣平靜。
發現今天妹妹對自己格外的依戀,周晨給周晚晚脫了棉襖棉褲抱進被窩裡樓好,開始跟她說話。
「囡囡還記得咱媽嗎?」接著自己又苦笑了一下,「你太小啦,一定不記得了。咱媽可漂亮了,我小時候鄉里賽秧歌,還找咱媽演仙女呢。」
「咱媽漂亮。」周晚晚重複,鼓勵周晨繼續說,讓他說出來,憋在心裡的鬱氣才能散。
「嗯!咱媽漂亮。」周晨笑著親了親妹妹的頭頂,「咱媽手也巧,針線活也好,還會織毛衣,鉤花邊兒,咱屯子媽手最巧,好多人都來找媽學。」
「咱媽手巧。」周晚晚繼續應和著周晨。
「咱媽做飯也好吃,做的野菜糰子有一股清香味兒,哪像二伯娘做的,一股豬食味兒!」
「做飯好吃」
「嗯!可惜你沒吃過……」周晨的聲音低落,接著開始哽咽「囡囡,你可別忘了咱媽,咱媽對你可好了。你生下來像個小耗子,奶說養不活,讓咱媽扔了,咱媽偷偷跟我和大哥說你一定能活,長大了還會是個漂亮的小妹妹。你看,你不是活了,還是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小傢伙!」周晨把妹妹摟緊,眼裡帶淚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