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這天的早飯照常進行,絲毫沒有因為眾人昨天一晚上的奔波而耽誤。因為今天接到生產隊通知,要發救濟糧了。
周春發早飯都沒吃就被叫到大隊部合算糧食去了,一家人的早飯也草草應付過去,坐在屋裡心不在焉地說著話,耳朵都支棱著,就怕錯過生產隊通知領糧的敲鐘聲。
太陽照到第二格窗欞時,生產隊的鐘聲終於敲響。周家的大人全部出動去生產隊大院領糧食,連不輕易出門的周紅英都跟著去了。留下的周霞、周玲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嘎拉哈,平時被周紅英把著碰都不讓他們碰的玩具,今天也仿佛失去了吸引力。周晨一直抱著周晚晚不撒手,沒像平時一樣逗她說話,有些心不在焉。
周晚晚知道,這幾個孩子已經完全懂得了飢餓的可怕,更加明白救濟糧對這個家的意義,所以才如此關注這件事。
慢慢的,太陽升到頭頂,補覺的錢燕都醒了,家裡的大人還是沒有回來。幾個孩子沉默地等著,沒有人有心思做別的。
直到太陽偏西,炕上的火盆已經沒有了熱度,只剩下半盆冷灰,周富才率先背著半袋子高粱走了進來。他後面的周家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地背著糧食陸續回來,周紅香的頭髮明顯蓬亂了很多,眼睛也發紅,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放鬆的,跟在她身後的錢鐵也背著半面口袋的糧食。
從周家人的交談和那天晚上周晨兄弟的談話中,周晚晚理清了這次發救濟糧的大致情況。
這次發的救濟糧每人能領到30斤帶皮的高粱,核對人口,稱糧食,別人家都很順利,到了周紅香這齣了問題。老隊長不同意把糧食發給他們母子五人,因為他們雖然戶口在三家屯第七生產隊,卻不住在這,也沒人在隊裡參加勞動,況且她家男人是在城裡吃供應糧的,他不能同意把國家的糧食發給不符合救濟規定的人。這不是占國家的便宜嗎?
周紅香傻眼了,據理力爭不行,周春發從中求情不行,連下跪苦苦哀求都不行,最後只能答應每年麥收前後的農忙季節回三家屯勞動不少於兩個月,這才拿到糧食。
第二天,周家和錢家分到的七百二十斤帶殼的高粱被直接粉碎成了高粱粉。據去鄉里的磨坊磨糧食的周家人眾人回來說,幸虧他們去得早,天沒亮就到磨坊了,他們磨完回來時,磨坊外面的隊已經排到離鎮二里外的小高屯了。還有的人家等不及,昨天晚上就把帶殼的高粱煮了吃了,鄉衛生所好幾個被高粱殼子扎得肚子疼的,離老遠就能聽見他們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
分到手的救濟糧誰都沒捨得脫殼,就那麼直接粉成粉,就這樣的高粱粉,也還是要攙著菜葉子吃。雖然吃到明年麥收下來新糧還遠遠不夠,但省著吃,也能對付到開春了。到了春天就好了,有個野菜樹葉子啥的,也餓不死人了。被死亡越逼越近的人們終於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所有人臉上都有了鮮活氣,熱烈地談論著今年雪大,明年年成一定好,只要老天爺不按著莊稼人的腦袋,總是有辦法活下去的……
周紅香一家三口在拿到高粱粉的當天就回去了。顧不得錢燕的腳了,他們來時家裡已經基本斷頓了,都不知道這幾天那爺仨在家怎麼熬呢。
周春發父子三人給他們背著糧食,周紅香和錢鐵輪流背著錢燕上路了。本來周老太太還想讓王鳳英和周娟也去,路上能幫著分擔一下,畢竟三十公里的路,又是這樣的寒冬臘月,實在太難走了,但周紅香沒同意,說是不能讓嫂子和侄女遭那個罪。其實她更怕的是回去以後要招待的那頓飯,多一個人去,就多一個人吃飯,就這麼點糧食,還不知道要撐到哪天呢,能省點是點。
隨著周紅香母子的離去,周家的日子總算恢復了平靜。
周紅香走的那天晚上,周陽對著周晨幾次欲言又止。周晨一開始還端著,就是裝沒看出來。周晚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奇得不得了。這小哥倆一向有商有量的,今天看著怎麼有點像是在鬧彆扭呢?雖然很有可能是周晨單方面的,但還是很不正常啊。
直到躺下睡覺了,周晨才沒頭沒腦又有些賭氣地說了一句,「明天就問。」
周陽也沒接茬,不過從他放鬆了的肩膀可以看出,這是放心了。
打什麼啞謎呀?周晚晚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跟她二哥賣萌,希望二哥能給解釋一下。
不知道天黑周晨沒看到,還是在跟周陽賭氣不想搭理人。反正周晚晚的好奇心是被徹底無視了。
周晨如每天一樣,摟著周晚晚拍了一會兒,開始給她順毛摸耳朵,沒幾下,周晚晚就很沒出息地犯困了。
反正她是每天粘著二哥寸步不離的,有什麼事能瞞得過她呢。所以,周晚晚決定還是先睡覺吧。
第二天,周晚晚更加積極主動地做周晨的小尾巴,可惜,還是被甩掉了。周晚晚懊惱地摳著炕席上的竹篾,她得快點學會走路啊,要不一脫離炕上的範圍她就沒辦法了……
吃了早飯,周晨幫著收拾了飯桌,在廚房跟洗碗的周霞說了一會兒話,時間不長,除了周晚晚應該沒人注意到。
周晚晚急得不行,二哥到底跟周霞說了啥呀?周霞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啥都不能跟她說呀!說了她不帶一點猶豫地就能馬上把他們兄妹三人給賣了!
不出周晚晚所料,還沒到中午,兄妹倆剛回到西屋準備再拆洗一床被子,周老太太顛著小腳帶著周紅英一陣風似的就卷進了西裡間。
周晨好似早有準備,一句話都沒說,抱起在炕上扶著牆練習走路的周晚晚去了東屋,給周老太太他們騰地方。周紅英也半點不客氣,馬上就跳上炕,開始翻箱子。
周晨經過趴在門邊往屋裡張望的周霞,看都沒看她一眼。周晚晚卻能感覺到,周晨抱著自己的胳膊異常僵硬。
周老太太母女在西屋並沒翻找多久就空手回來了,畢竟就那麼點地方,他們又徹底翻過一次,真有什麼是怎麼都藏不住的。
「四樂,你又藏啥了?你讓三丫搬西屋去幹啥?是不是想偷摸給她啥?」周紅英一直都是家裡最沉不住氣的那一個,指著周晨的鼻子問。
「我要藏啥老姑能不知道?不是又翻過一變了嗎?」周晨道,「老姑要是不放心,再去翻一遍。」
周老太太可不好糊弄,她陰沉地盯著周晨兄妹,忽然走過來,開始在他們身上翻找。連周晚晚的小棉襖都沒放過,甚至盯著她的小肥肚子看了兩眼,嚇得周晚晚一身雞皮疙瘩,這老太太可彆氣狠了對她的小肚子下手啊。
周老太太當然是一無所獲,滿是細紋的眼皮耷拉下來形成一個陰沉的三角,「你讓三丫搬西屋跟你們住,到底想幹啥?」
「三丫是我妹妹,我讓她回家住咋地了?以前是咱家沒蓋房子,我家那鋪炕沒地方,她才過來跟奶睡的,現在也有地方了,還擠著奶和爺多不好。」
「三丫在我們炕上住這麼大了,你才想起來她是你妹妹?」周老太太根本不信,「你說你不想干別的誰信吶?小小年紀就跟大人藏心眼子,你跟誰學的你?啊?!」
看周老太太又要指桑罵槐牽扯母親,周晚晚趕緊出言打岔,繼續讓周老太太說下去,母親又要被拿出來罵一頓,周晨也得又生一次閒氣,實在是不值得。「給周霞衣服。我媽給做的。」讓她叫周霞姐姐,周晚晚真是叫不出來。
「我媽給我們做的衣服,讓奶翻出來了,我哥就想起我媽一直想讓三丫回去住,我今天就問問她的意思。」周晨順著妹妹的話頭說道,一點都沒受周老太太母女的影響,很平靜地說著。
周老太太兩次翻箱子,都一心要找麥乳精或者別的周晨可能私藏的食物,還真沒注意箱子裡的東西。在她看來,都是一些破爛衣服,沒有任何可值得注意的。而且那天翻箱子的主力是周紅香,周老太太更不清楚箱子裡都有什麼衣服了。
「你媽都給你們做啥衣服了?拿過來我看看。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沒見過她啥針線活,給自己幾個崽子捯飭她倒是勤快。」周老太太所謂的老的小的,當然是指他們老兩口和周紅英。
「就是我們幾個的舊衣服還有兩雙鞋,三丫不願意回去,一會兒讓她自己去拿吧。」周晨根本不接周老太太的話茬。
周老太太最後用幾句咒罵結束了這場審問。對周晨兄妹幾個的衣服也沒啥太大興趣,做了也是舊衣服改的,這個三兒媳婦就愛窮折騰,一個小孩子,給他們拿舊衣服對付對付就過去了,還非得改合身了,合身了就能當新衣服穿了?天生的窮命。
周霞提心弔膽地去拿她的衣服鞋子的時候,周晨很順當地給了她,沒像往常一樣訓斥她,更沒揍她,很平靜地對她說:「這是你最後一次踏進西屋的門,以後別過來了,你不認我們,我們也就當我媽沒生過你,我們家沒你這口人。」周晨所說的家,指的是周家三房這個小家。
周霞拿著東西跑了,周晨抱著周晚晚,把下巴放在她的頭頂磨蹭,「媽做的衣服,她咋還有臉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