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和周晨匆匆吃完飯,就抱著周晚晚回西屋了。早在兩天前,知道父親要回來,周陽就提前把南炕燒好了。幾個月沒住人,得提前烘一下,要不怕第一天燒就睡人往上返潮氣。
周春亮過了很久才回來,既沒關注一下已經能扶著牆走幾步的小女兒,也沒詢問一下兩個大的,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在這饑荒肆虐的幾個月怎麼過的。他沉默地卷了幾個旱菸卷,靠在南炕炕頭的隔斷牆上皺著眉頭狠狠地抽了起來。然後就躺下睡覺,父子三人沒一句交談。
第二天大半天,周陽和周晨都像在躊躇著什麼,不時用眼神交流一下,弄得周晚晚很是鬱悶。她看得出來,這小哥倆又決定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她用小手錘了一下牆,挫敗地一屁股坐在了炕上,她要快點長大,哥哥們商量事情總把她排除在外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直到晚飯前,周陽走到躺在南炕抽菸的周春亮身邊,從褲兜里掏出來一把燒黃豆給周春亮。周春亮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盯著在這年月貴重無比的黃豆,又確認了一下,「黃豆?從哪來的?」
「爹,你吃吧。」周陽又把黃豆往周春亮跟前遞了遞,卻沒回答他的問題。
周春亮接了過來,「你從哪弄的?還有多少?給你奶了沒有?」
聽到最後一個問題,周陽的眼睛暗了暗,「沒多少,爹你吃吧。」
「沒給你爺你奶?那我咋能吃?」周春亮把周陽給的那把黃豆揣兜里,「還有多少?都拿出來,我給你奶送去。」
周陽欲言又止,周晨走了過去,「大哥在農田基建隊幹活,別人給的,就兩把,我這還有一把,想留著給爹吃的。」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一把黃豆也遞給了周春亮。
周春亮接過周晨遞過去的黃豆揣兜里,然後穿鞋下地,還是那句話,「你爺你奶還沒吃上呢,我咋能吃?」接著忽然又問:「那麥乳精你倆真沒藏?」
周陽眼圈忽然就紅了,周晨垂下眼帘淡淡地道:「爹,說多少遍了,真沒藏,我倆上哪整那金貴東西去?我奶不是也翻了好幾回了,不也啥都沒翻出來。」
「你倆要是有,就趕緊給你奶拿出來,老人還沒吃上呢,你倆可別大嘴馬哈地就知道自個吃。」
「爹,囡囡……」周陽說到妹妹,忽然哽咽了一下。
「爹,囡囡都知道好吃的留給哥哥,我們這麼大了還能不知道孝敬老人?我們真沒藏。」周晨趕緊接過周陽的話頭,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知道孝敬老人就行。」周春亮拿著兒子給的兩把黃豆去東屋了,沒給兩個孩子留一顆。
麥乳精的事他早就聽周老太太說了,也問過兩個兒子好幾次了,剛才也沒指望問出來啥,就是看見黃豆隨口一說。
周陽和周晨對視了一眼,周晨苦笑著做了一個「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周陽臉色暗淡地坐在炕沿上不說話。
周晚晚看明白了,有了周霞的先例,周陽兄弟倆對人對事已經學會了試探迂迴了。估計是想給父親吃黃豆,又怕被全部沒收,先拿出兩把來探探周春亮的態度,結果,這個父親沒為自己的孩子著想一分,全拿走孝敬父母去了。
周晚晚看著周晨,覺得二哥應該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了,只是想讓大哥也看明白而已。她真想抱著二哥說一句他經常對自己說的話:「你咋這麼聰明呢!」
周陽應該是還對父親抱有希望的吧,希望他能像正常的父親一樣,愛護著兄妹幾個。即使要把黃豆留給爺爺奶奶,也會顧及一下他們,給他們留一點,哪怕幾顆。因為大家都知道,黃豆到了周老太太的手裡,最後不是被周紅英吃了,就是送到周紅香那裡,家裡其他人是看都別想看到的。
周晨對周晚晚使了個眼色,又指了指周陽。周晚晚會意,爬到大哥腿上,揚著小腦袋,露出四顆雪白的小乳牙笑,「大哥,夫夫夫(飛飛飛)!」
周陽看著妹妹可愛的小模樣,暗淡的心情瞬間轉好,架起她的小胳膊舉過頭頂,在屋子裡跑著飛了起來。
周晚晚張著小手笑,周老太太、周霞、周春亮,所有的周家人,我會讓哥哥們一個個地看清你們,斬斷跟你們的親情,不再受你們的傷害,在你們影響不到的地方開始我們兄妹三人的新生活。
晚飯桌上,周陽、周晨一人分到了少半碗清湯寡水刮盆底的菜葉子糊糊。周老太太一邊分,一邊罵,也不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在罵誰,「髒心爛肺的白眼狼!天老爺咋沒一個雷下來劈死他!吃我的喝我的還跟我藏心眼子!有能耐你別吃我的飯!不是能藏嗎,你吃自己的去!我省下來餵狗那狗還知道跟我搖搖尾巴呢!」
「三哥,就這樣的,你咋還不大耳刮子抽他!」周紅英也在旁邊幫腔。「他們還藏了麥乳精呢!讓他們拿出來!就這樣的,還有臉吃獨食兒!他那眼裡哪還有個老人?」
「三樂、四樂,還有啥趕緊給你奶拿出來。看把你奶氣的。」周春亮把從他回來就反覆追問兄弟倆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爹,真沒有了。那黃豆是多金貴的東西,人家給的,能給多少?就那兩把,我們都拿出來了。」周晨道,「奶總說我們藏啥麥乳精,我們真沒藏,不信讓奶再去咱屋裡翻,再不行,就讓奶去問問人家沈首長,看給沒給我哥啥麥乳精。」周晨知道周老太太或是周家其他人是絕不可能去問沈首長的,他們見了大隊書記都怕,哪有膽子往沈首長面前湊,怕是不小心碰上了話都嚇得說不出來。要不這些天周老太太帶著一家人怎麼只是折騰著翻找,卻不能肯定他們就是有麥乳精呢。
「你說沒有,誰信吶?」周紅英氣得摔了筷子,「你們看看五丫,前些日子就剩一口氣在那呼噠了,這才幾天,就出息成這樣,不是吃麥乳精她能活到現在?」
全家人都把目光投向周晚晚。周晚晚扶著窗台穩穩噹噹地走了幾步,露出小乳牙笑,眼睛黑亮有光,小臉白裡透紅,真是個漂亮健康的小娃娃。
周晚晚才不在乎周家人怎麼想、怎麼看他們兄妹呢,為了讓他們心裡舒服,難道還非要把自己弄成難民樣?那她怎麼對得起全心全意養育自己的哥哥們。再說,她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懷疑,然後做出各種極品之事,這樣哥哥們,其實主要是大哥,就能更快地看清他們,早點斬斷對他們的牽掛,也能少受一些傷害。
「可不是咋地,你看那六丫,跟五丫一個月生地,都快扔南山上去了!」王鳳英覺得可找著機會了,咋地也得把那啥麥乳精給要出來,嘗嘗這城裡人吃的補品是個啥味兒。
「三樂、四樂,你們可憐可憐六丫,給她一口吧,」李貴芝抱著從生下來就沒吃飽過一次的周蘭哭了起來,「咋地咱也是一家人吶!」
周晨把碗裡的菜葉子糊糊喝乾淨,掃了一圈盯著他們兄妹不放的周家人,再看看面露不忍的大哥,問李貴芝:「二伯母,你給六丫吃葛根粉的時候,囡囡餓得就剩一口氣了,都讓我奶給扔出去了,你給過她一口沒有?我老姑、四丫都捧著碗喝葛根粉,囡囡就在旁邊看著,你給過她一口沒有?」周晨看著大哥眼中的不忍褪去,放在桌子上的拳頭攥了起來,眼圈有點紅地看著囡囡,嘴角隱隱地翹了一下,然後問周家眾人:「再說,我們也沒有麥乳精啊,誰說我們有?誰看見了?放哪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啊!」周老太太把碗一推,開始拍著大腿乾嚎,「一個小崽子也要我的強啊!我辛辛苦苦操持這個家,到了(讀liao,三聲,到最後)就這麼讓個小崽子拿話磕打我呀!」周老太太扯開嗓子嚎得有腔有調,中氣十足。
「三哥!你還能老實坐那?還不揍四樂!你看他把咱娘給氣的!」周紅英指著周晨,恨不得吃了他。
「四樂,咋說話呢?」周春亮穿鞋下地,沖周晨來了。
「爹!我們真的沒有麥乳精,非要我們交出來,我們拿啥交啊!」周陽把周晨拉倒身後護住,對衝過來要揍周晨的周春亮道。這一個多月,周陽和周晨的身體調理得很好,營養也跟上去了,褪去了乾瘦萎頓,兩個人站在那裡,如春天的小樹,挺拔清新,生機勃勃。
周春亮自回來第一次認真看自己的兩個兒子,一時有些愣怔住了,他們好像真的是忽然就長大了不少。其實不是他們長大了很多,而是身體變好,精氣神也提上來了,腰背挺拔,眼睛有神,跟灰撲撲、病歪歪營養不良的周家其他人比起來,兄弟倆雖然年紀小,卻很搶眼,讓人再難忽略。
「你說沒有就沒有?」周春發在腕沿兒上吸溜半圈,吧唧了兩下嘴,道:「沒有就揍!胖揍一頓就啥都揍出來了!就不信治不了這麼倆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