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習俗,鄉村娶媳婦怎麼樣都要招待一席酒菜的,但在這樣的時候,誰家有餘糧來做酒席呢。況且,來道賀的也拿不出禮金,鄉村人實在,顧點臉面的人沒拿禮金斷不會坐下白吃人家一頓酒席的。所以,大災這幾年,三家屯這一帶少有的幾次婚禮都是不辦酒席的,親戚鄉鄰來賀個喜,喝一碗水,舉行一個革命化的結婚儀式,就算是禮成了。
一大早,第一個來的親戚是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趙寶根。周老太太閨名趙滿桌,是趙家的第四個女兒,前面三個姐姐分別叫招弟、領弟、改子,到周老太太這,第四個閨女,可以坐滿一張桌子了,就叫滿桌,她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叫盼兒。
周晚晚一直覺得周老太太對除了她兩個女兒以外的所有女人都帶著輕視,根源就在這裡。趙家對兒子的盼望太強烈了,導致潛意識裡對女兒的輕視,周老太太從小接觸的就是這些,讓她覺得女人低人一等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她欺負家裡所有的女人;同時,她又最能體會女人被歧視的苦,所以對自己的女兒加倍愛護,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讓自己的女兒被欺負、被歧視。
趙寶根五十歲了,拿著四姐給的地瓜干旁若無人地啃了起來,完全無視來看熱鬧的幾個不足十歲的小孩子的口水。周老太太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問起其他幾個姐妹,知道要麼因為路遠,要麼因為農忙不能來,只是撇了撇嘴,絲毫沒放在心上。來了也是空手來,還得招待一頓飯,不來更好。
周家三個媳婦的娘家也都沒有來人,王鳳英的娘家窮得全家人都沒一件能見人的衣服,鐵匠爐雖然離三家屯不遠,可來了也不管飯,餓著肚子一來一回實在是不划算,就不來了。李貴芝的娘家很遠,在離楊樹溝鄉還有三十里的東風鄉,據說也很窮,更不能來。老三媳婦李秀華的娘家倒是不遠,就在離三家屯不到五里的宋屯,可李秀華已經沒了,當時李秀華的娘家人還來周家鬧了一場,弄得關係很僵,至今都沒來看過李秀華留下的四個孩子一次。這次周春來結婚,周老太太做主,不給他們送信兒,就當沒這門親戚了。
太陽露頭的時候,周老頭的一個拜把子兄弟宋石頭帶著兒子來了,帶了半斤白酒當賀禮。這可是一份大禮!這樣的時候,誰家能有餘錢買酒呢,也沒門路買呀。村裡的供銷社早就脫銷了,鄉里的供銷社也得跟售貨員關係好才能買到,散裝白酒六毛錢一斤,那可是將近四斤好白面的價錢!要不是宋石頭的兒子在城裡上班,吃供應糧,怎麼買得起喲!一時間,宋石頭在村里人眼裡成了大人物,比來主持婚禮的老隊長還要被高看一眼。
宋石頭和他兒子受到了貴賓級別的待遇,被讓到東屋炕頭,和老隊長坐一起。周老頭小時候從關內逃荒來到東北,已經不記得自己的籍貫和家人了,孤身一人給地主扛長活,後來認識了宋石頭,拜了把子,這些年就當一門親戚走動著。
人還沒來幾個的時候,周晚晚被周晨抱著出去瞧了一圈就回西屋了。然後周晨和周陽被指派去鄰居家借桌凳,周晚晚就被二哥栓西屋炕上了。是的,她又被栓上了。
自從那個倒霉的大馬趴,兩個哥哥對周晚晚的行走能力一直持懷疑態度,又目睹了一次她自己從炕上下地,小短腿夠不著地面又摔了一次的恐怖事件後,她的行動範圍就被徹底限制在兩人眼皮底下了。只要兩人在家,必然是留一個看著妹妹的,他們卻不知道,在他們去幹活的時候,周晚晚已經把整個周家探索一遍了,別說自己下地,她甚至都能幫周紅英干一些拿鞋子、遞東西之類的小活計了。
不過今天周晚晚一點都不介意被栓起來。剛剛出去走了一圈,她的小臉就被捏紅了,現在外面那麼多人,出去就是找虐啊,還是好好聽話,藏屋裡吧。
眼看著太陽紅紅地升了起來,周春來在本村幾個處得不錯的小伙子的簇擁下,推著一輛小獨輪車出門迎新娘子了。前幾年,村里人娶媳婦還是能跟隊裡借兩頭牲口拉著車去接親的,這兩年牲口相繼餓死病死,剩下的幾頭走路都打晃,哪能拉車。所以只能推一輛獨輪車去接親了——總不能讓新娘子自己走來吧。
大高屯離三家屯五里路,幾個大小伙子半個小時用不上就能走到,所以回來得也快。獨輪車推著沈玉芬,後面跟著大高屯作為送親的娘家人的幾個媳婦和年輕姑娘。沒有鞭炮,沒有迎親的嗩吶,甚至大門口都沒有一張紅喜字,婚禮就這樣開始了。
沈玉芬穿著周家送去的一套半舊的不太合身的衣服,梳著兩條枯黃的辮子,新社會了,也不興紅蓋頭,舉行儀式時她就低著頭跟周春來站在一起。沈玉芬旁邊站著一個小男孩,是她最小的弟弟,十三歲,乾瘦矮小,看著還沒有周晨高,狼吞虎咽地啃著一個黑面饅頭,那是周家給壓轎的童男的禮金。
先是老隊長講話,大概意思就是一對新人在共同的革命目標下走到一起,以後要努力勞動、積極投身到人民公社的革命建設當中去,爭典型、做先進,做社會主義的好青年。然後向主席像三鞠躬,就算禮成了。
新人禮成,來賀喜的親友和村里人陸續都走了,大高屯送親的娘家人也走了。下午還得上工呢,耽誤一上午就是耽誤四五個工分,下午可是不能再耽誤了。
沈玉芬被帶進新房,坐在了鋪著被子的炕上,叫坐福。本來是要有一個童男一個童女陪著坐的,可是觀禮的人都走了,也沒了壓床的小孩,周家只好讓周玲和周晨在新房的炕上坐一會兒意思一下,算是全了禮。
沈玉芬就這樣成了周家的四兒媳婦,第二天一早就開始刷鍋做飯,吃過早飯就跟著兩個嫂子上工去了。
周家的日子並沒有因為多了一個媳婦有什麼太大改變。估計最不舒心的就是王鳳英了,她不能再把所有的家務活推給李貴芝了,自從沈玉芬嫁過來,周老太太就宣布要三個媳婦輪流做飯、做家務,王鳳英的好日子也過到頭了。
其實李貴芝的日子也不好過,搬到東屋,每天在周老太太的眼皮底下,時時刻刻都戰戰兢兢,對他們母女來說真的是一種巨大的折磨。特別是晚上,周蘭餓得直哭,哭得周紅英睡不著發脾氣,嚇得她幾乎要捂住女兒的嘴。
春耕整地完成,麥子也播下地里去了。三家屯迎來了今年春天的第一場春雨。細細密密的春雨滋潤了全村人的希望,持續了三年的大旱終於過去,春播後這場雨至少保證了今年小麥一半的收成,許多老人站在雨中老淚縱橫,老天爺開恩了呀……
春雨過後,大地本應一片生機。這個時候,柳樹應該抽出了嫩芽,楊樹的葉子一夜之間長成小孩的半個巴掌大,田邊地頭遠遠望去,也應該是一片青草的嫩綠。
可今年的春天卻與以往不同。三家屯的這個早春很難見到成片的綠色。村里所有的樹,都在那三年的大旱中被扒去樹皮,今年春天沒有一棵存活。據說,因為同樣的原因,離村十里的小寒山,除了不能吃的松樹,今年春天也很少有活著的大樹。就是地上的草,在經過三年地毯式的的挖草根擼草籽之後,也幾乎沒有成片長起來的。
空氣中是濕潤的水汽和清新的泥土的氣息,放眼望去,整個三家屯和屯外的田野大地,一片亮油油的黑土地,卻沒有了以往春日的楊柳依依,青翠欲滴……
即使如此,春天的到來還是給農家的飲食帶來了變化。
大地一片生機,家裡的存糧卻在一點一點地減少,即使各種跡象都表明,今年會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但在糧食沒收到自己的手裡之前,誰都不能放鬆。況且,現實也不允許人們放鬆,年前發的那點救濟糧早就捉襟見肘,好容易大地回春,人們**地撲向每一片看得見的綠色,所有無毒的植物都成了能入口的吃食,趁現在有吃的,就得趕緊吃進嘴裡去。
周家這些天最常吃的是草葉子糊糊,周晚晚有幸在重生以來第一次坐上周家飯桌就嘗到了它的味道。
周晚晚已經一歲多了,按理早應該能吃飯了。可周家除了兩個哥哥沒人關心她吃什麼,估計她這麼長時間沒上飯桌也沒在人前吃任何東西都沒人注意。而周陽和周晨兄弟只是兩個小男孩,他們並不知道還有給小孩子增加輔食這回事,他們覺得妹妹每天喝麥乳精就夠了,還有什麼比麥乳精更好的東西呢。所以,周晚晚每天的正餐其實都是在空間吃的,然後把二哥餵的三頓麥乳精當點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