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第一見到宋哲的時候,也是個雨天。
當時她父母剛剛意外身亡,接著就有人通知她,說南城宋太太趙陽蘭以前是她媽媽的學生,受過她媽媽照顧,現在想要收養她,問她願不願意。
她其實也沒得選擇,無論是叔叔伯伯還是嬸嬸阿姨,都怕她纏上他們家,現在有一個人願意收養她,那就再好不過了。於是父母剛剛下葬,她就被趙陽蘭接到了宋家。
南城在是她家附近的城市,開車要開三個多小時。但宋家人辦事利索,早上來的人,下午就到了宋家。於是到宋家的時候,她還穿著學校里發的劣質校服,背著破洞的書包,踏著一雙帶泥的帆布鞋,看上去落魄又侷促。
她進門的時候,趙陽蘭和她的丈夫宋彥青就坐在沙發上,宋彥青面上看不出喜怒,趙陽蘭卻是高高興興走過來,毫無芥蒂握住了她的手,溫柔道:「你就是小薇吧?都長這麼了大,你三歲時候阿姨還見過你一次,你記得嗎?」
她緊張得不敢說話,她想起來自己指甲似乎沒有剪乾淨,看上去還有一點泥。她站在這客廳都比她家大的房子裡,像一隻到了新的地方的兔子,僵住身子,動都不敢動。
趙陽蘭察覺她的拘謹,拍著她的手道:「沒事兒,你別怕,以後你就當這是你家,我是你媽,啊?」
楊薇點點頭,趙陽蘭替她理了理衣服,正打算說話的時候,一個少年聲從樓上傳了過來,聲如清泉擊玉,好聽得讓人心酥,他說:「哦,就她呀?」
楊薇抬頭看上去,就看見一個少年站在樓梯邊上,含笑打量著她。
他穿著米白色的毛衣,帶著金絲邊眼鏡,碎發落在耳邊,眼中流光溢彩。
這樣的打扮楊薇以前很少見到,因為在她老家,這種顏色的衣服容易髒。
可是她是極其喜歡穿淺色衣服的,於是她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有些移不開了。少年就笑著看著她,那笑容說不上善意,但是少年長得太過好看,似乎是從畫裡走出來一般,讓人不自覺就忽視了那笑容中的幾分嘲諷。他上下打量了楊薇一眼,隨後輕嗤出聲,輕飄飄說了兩個字:「真髒。」
楊薇整個人僵住了,宋彥青站起來,怒道:「你給我來!怎麼說話的?!」
少年理都不理,轉身就走。宋彥青和趙陽蘭都有些尷尬,趙陽蘭趕緊道:「那個,小薇,這是你宋哲哥哥,以後你就和他一起上學。他脾氣很好的,就是今天有點不高興,你別介意啊。」
楊薇點點頭,沒有多說。
這就是她和宋哲的初遇。
年少的宋哲就是少爺脾氣,傲慢得沒有半分遮掩。他看不起她,就看不起得大大方方,全然不會顧及別人心情半分。
他笑她吃街邊攤,譏諷她看言情小說、漫畫、追愛豆,她那十幾歲時會做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不入流。
而為了融入宋家,為了討他和趙陽蘭的喜歡,她也就放棄了自己這些所有的愛好。
她一直在學著怎麼做個「體面人」,她學大提琴,學法語和拉丁語,成績永遠第一,不吃所有喜歡吃的東西。
她自律,克制,像一根時時繃緊的弦,從不放縱自己片刻。
可宋哲也沒喜歡過她。
他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一起讀書上補習班,他都從來沒給過她好臉。
而她卻也奇怪,大概是努力求一個人的喜歡求成了習慣,後來就變成了,宋哲對她有半分好,她都放不下。宋哲喜歡什麼,她就做到什麼。
她一直在追隨趙陽蘭和宋哲的腳步,想要得到他們的認可,成為他們心裡很重要的人。
宋彥青出事的時候,宋哲才高三,趙陽蘭毅然決定將這位大公子送出國去躲避這場風波,趙陽蘭讓她選擇留下還是和宋哲出國時,她選擇了留下來,陪著趙陽蘭一起處理這些焦頭爛額的事情。
她記得很清楚,她決定留下來那天晚上,宋哲站在她臥室門口,冷冷看著她。
「你不是說我很重要嗎?」他問她,「不是說你喜歡我嗎?那你為什麼不陪我出國?!」
她沒說話,年少的她不善言辭,更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內心。宋哲這一輩子,頭一次那麼氣急敗壞,一腳狠狠踹在門上,冷冷看著她道:「楊薇,你哪裡是喜歡我?你他媽就是愧疚,就是想報答我媽那份恩情。就你這樣的喜歡,」他嘲諷笑開,捏緊了拳頭,咬牙出聲,「我不稀罕。」
說完之後,他甩門離開。等第二天早上,他甚至不讓人叫醒她,直接出了國。
她陪著趙陽蘭一路穩住了宋家局勢,可能正是這份追隨,讓趙陽蘭將她確認成了兒媳。從十八歲以後,趙陽蘭就是將她按照「宋太太」的標準來培養。如果說以前只是和她說「一個女人理應優秀」,那後面便變成了「宋太太必須完美優秀」。
她以全省第一的成績考上北大,畢業後就讀北大光華,研究生進入沃頓商學院。她和宋哲一起回國,回國之後,他們兩訂婚,結婚。宋哲沒有任何反抗,於是在穿上婚紗結婚那天,她甚至還想著,他是不是還有幾分喜歡他。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這大概是錯覺,宋哲對她很好,可是這種好和他年少時完全不一樣。他對她的好,和其他任何女人似乎並沒有不同。
他送她的項鍊,隔了幾日,她就在宋氏傳媒旗下新捧的一個當紅小花脖子上看到了一模一樣的,過了不久之後,就有記者爆出了他們的戀情。
當時他們才新婚不到一年,這時候趙陽蘭開始生病,她不敢刺激趙陽蘭,於是拿了照片去問他。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失態的事,宋哲笑意盈盈聽完她的質問後,撐著下巴笑著問她:「我和她在沒在一起,與宋太太有關嗎?」
楊薇愣了愣,看著面前人精緻的五官,看他靠在椅背上,眼裡全是不理解道:「這些事兒我媽沒和你說過嗎?有些事都是逢場作戲,不用當真。你要是和她們計較,未免掉了價。反正宋太太的位置你已經坐上了,計較這麼多做什麼?」
她當時聽著他的話,整個人都是懵的,她感覺自己仿佛是掉進了冰窟里,冷得手腳發涼。
而他沒有停下來,冷水一盆接一盆的潑。
他說:「你是我媽欽點的兒媳婦兒,我對你也沒什麼不滿意,你配得上這個位置,也很難有人取代你。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因為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和你離婚的。」
他說:「人分三六九等,我心裡清楚,你也清楚,你怕什麼呢?」
他還說:「楊薇,你不就是喜歡錢和名麼?錢你有了,名你有了,權你有了,良心你也對得起。」
他說著,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道:「所以,不要那么小氣,嗯?」
她沒說話,顫抖著唇,抬頭看他。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而面前人在愣了愣後,有些不理解抬手抹過她的臉頰,動作小心又溫柔,像是在調情一般道:「呀,怎麼哭了呀?這麼傷心啊?」
聽到這話,她沒忍住,一把推開了他,衝到廁所里開始乾嘔。
他們就是從那天開始分居的。
她一直在醫院裡照宋趙陽蘭,他在外面「逢場作戲」,結婚三年,外界甚至不知道有一個宋太太,倒是宋哲的緋聞一個接一個沒個消停。
她一開始還難過,後來慢慢就平靜了。她就是每天熬著,等著,等著趙陽蘭離開。
後來趙陽蘭走的時候,是她在身邊,趙陽蘭拍著她的手,沙啞著道:「薇薇啊,是媽錯了,人活一輩子,還是要對得起自己。」
她說:「我不求你其他了,只要小哲安穩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楊薇愣了愣,那一刻她才知道,她自以為完美隱藏的三年,在趙陽蘭面前,早已被揭穿。
像是被人生生撕開了外面一層皮,露出內里,鮮血淋漓。
她一手操辦了趙陽蘭的喪事,趙陽蘭一死,宋家那些親戚全都反撲了過來,恨不得把宋哲拆骨剝肉給吃了,好在宋哲穩得住,和這些人扛了大半年,終於查出他二叔的把柄,把他送進了牢里,這一場爭奪鬧劇才算結束。
昨天宋氏集團發布了董事會變更決議,宋哲任董事長兼執行董事,這昭示著他真真正正、徹徹底底成為宋家的掌權者。
也就是這一天,她終於將她準備了三年的離婚協議,列印了出來。
她用了十三年去明白,宋哲要的天鵝,她永遠成不了。而宋家的世界,她永遠呆不慣。
車到大樓門口時,雨也徹底停了。守在門口的律師沈凡走上前來,替她開了車門,恭敬道:「太太,小心。」
楊薇點點頭,拿著文件,便提步往前走去。
她很少本人親臨宋氏集團,進去的時候許多人都不認識她,只看她走向高層專用電梯,便都竊竊私語道:「這位是不是空降啊?」
「長得這麼年輕,不像是空降,倒像是來找宋總的。」
「這要是武小姐知道了還得了?」
這些話讓韓小葵聽著,氣不打一處來,她漲紅了臉,進電梯後急切道:「他們……」
「宋哲的鍋。」
楊薇果斷開口,韓小葵愣了愣,楊薇淡道:「他不這麼做,他們會這麼以為?」
韓小葵一時啞口無言,電梯開了,楊薇進了大廳,便看見宋哲的助理在等著她,她被領進了會議室,宋哲似乎才剛開完會,他低頭看著文件,揉著頭道:「有什麼事,要特意跑過來說?」
說著,他抬起頭,看見楊薇身後帶著沈凡,不由得就愣了。
他直覺不好,忍不住皺了皺眉,楊薇慢慢走到長桌另一頭落座,和他遙遙相對。
她神色平靜,旁邊助理給她端了茶,她坐在位置上,姿態從指尖到頭髮絲都散發著一股從容優雅,她抬眼看他,眼如映照秋日的湖水,清明中帶了幾分溫柔,有一種恰好到處的距離感,既不會過分親近,又不會太過高冷。
「我今天過來,第一件事,是來特意同你說聲恭喜,」說著,她溫和笑起來,「升任董事長兼CEO之後,許多事兒你也就放心了。」
聽到這話,宋哲靠在椅子上,他凝視著楊薇,抬了抬眼鏡,戒備笑了起來:「你要說什麼不用拐彎子,直接說。」
「第二件事,」楊薇抿了口茶,輕輕揚了揚下巴,沈凡走上前去,將兩份離婚協議鋪在宋哲面前,楊薇握著杯子,聲音溫和,似乎是早茶時閒話家常,平和道:「我是來和您商量一下,您看咱們離婚這事兒,」她瞧著他,手放到桌上,身子微微前傾,商量著道,「哪個方案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