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楊薇不是傻子。
她曾經喜歡過他，那份喜歡和他此刻或許並無二致，她也曾戰戰兢兢說著自己的心思，又怕人發現，然後睜眼說著瞎話和人說，開玩笑的。
因而她聽到這話，一言不發。她沉默很久，卻是道：「出來這些日子，我過得很好。」
「我知道。」宋哲平靜出聲，楊薇抬眼看他，宋哲迎著她的目光，沒有躲閃，慢慢道，「我一直在看你的直播和朋友圈。」
楊薇注視著宋哲，她仔細觀察著宋哲的改變，她覺得他們該說很多，她其實有很多話想面對面前這個人，然而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感受著楊薇的注視，宋哲喝了口茶，他敏銳察覺出來對方那欲言又止的情緒，他知道楊薇是想和他說些什麼，於是他抿了抿唇，終於道：「我們敞開心扉談一次吧？」
「好。」
楊薇點了點頭，宋哲抬眼看她：「該怎麼談起？」
「你變了很多。」
「這樣的轉變，」宋哲笑起來，「你喜歡嗎？」
楊薇沒有說話，宋哲再問了一次：「你喜歡嗎？」
說實話，楊薇深吸了一口氣，她抬眼看他：「我很高興看到有一天你能明白怎麼愛一個人，可是如果這些改變，都只是為了討我歡心，這不叫改變，你明白嗎？」
「我明白。」宋哲點著頭，「這叫失去自己。可是楊薇，成長本來，也就是一個失去自己的過程，只是失去得徹底了，那叫失去，不徹底，那就叫打磨。」
「其實你走以後，你過得如何，我大概都知道。」宋哲抿著茶，神色沉靜，似乎是在談論與自己無關的事，他語調很平淡，「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沒有馬上來找你。」
「我以為你會第一時間找到我，把我抓回去。」楊薇笑了笑，「你沒有來，我真的挺詫異的。」
「本來是要來的。」看著楊薇的笑容，宋哲也笑起來，氣氛輕鬆起來，他靠著椅子，接著道，「可你定下去美國那架飛機出了事，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做錯了。」
他說著，似乎是有幾分難過，然而他還是要強撐著笑容：「你是一個個體，你有你的自由，也有喜歡我或者不喜歡我的權利。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我不能口口聲聲說著愛你，然後逼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
「你不願意嫁給我，也不願意喜歡我，」宋哲聲音頓住了，他喉頭哽咽，似乎有些難以說下去，然而這次他沒有哭，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甚至還保持著微笑，用所有理智，逼著自己說下去，「這都是你的選擇。我只能做主自己，不能做主你。」
楊薇聽著他的話，感覺內心有一瞬間說不出來的刺痛。
她低著頭，聽他開口：「所以你放心，」他聲音平和，「你過好你的生活，我不會有任何干涉。」
「你5%的股份還在公司，每年分紅會照常打在你的卡上。武綸轉讓給你的工作室，你願意經營就經營，你不願意經營，我可以收購那個工作室，你拿分紅就好。還有離婚你應當分到的財產，那時候我以為我們還會繼續在一起，所以沒有當回事，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是淨身出戶。公司的股份我得保留，不能給你，其他現金、理財、以及房產都歸屬你，每年我會支付我收入30%作為你的贍養費，有這些錢，你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了。」
楊薇抱著茶杯，感受茶杯上的溫度，聽著他這份遲來的離婚分配。
等他說完了，她才道：「不用了，當初我沒要，現在也沒必要。那5%的股份，你不願意要就算了，武綸轉讓的工作室，我經手自然會有我的去處，你不用收購。」
宋哲聽著她說完這些，心裡有些難受，他看著她，也沒有遮掩，直接道：「我不會幹涉你的。」
「我知道。」楊薇靜靜看著他，「你只是想對我好。」
「不行嗎？」宋哲暗中捏起了拳頭，他聲音有些發顫，「我不需要你回饋我什麼，我只是想對你好，都不行嗎？」
「阿哲，」楊薇看著他，眼中全是瞭然，「我給不了你要的。」
「我什麼都不要。」宋哲死死盯著她，牙齒打著顫，「我只要你過的好。」
「阿哲，你可以自欺欺人人，我不可以。」楊薇垂下眼眸，直白開口，「我清楚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所以我清楚知道，這份感情背後的要求。你只要我過得好，不是因為你不想要其他的，是因為你要不了。我們兩個像是在做一場生意，你有心，我無心，因此就成了不平等的交易，你無休止的讓步，不是因為你真心實意覺得這個價格公平，而是因為這段感情，不公平。」
「我體會過這種感情。」楊薇抬眼看他，神色平靜，「我體會過這種煎熬，我不希望你在這種不公平里呆著，我不想看著你和我以前一樣，因為喜歡一個人，無休止的退讓，最終連自己都沒有了。」
「沒有自己也就罷了，可你不能騙自己一輩子。早晚有一日，你會從自己編織的謊言裡清醒過來。是付出就會想要回饋，什麼不求回報全都是賭徒給自己的謊言。你在賭我會回頭。」
「我沒有。」宋哲笑了，他看著楊薇，眼裡帶著徹底放開的瘋狂，「楊薇，你揣測這一切的時候，都是站在你過去的角度。你說得對，我此刻的情緒你大多都有，可你卻少了一件事——」
「你沒有經歷過我的死亡。」
他低下頭，輕笑：「可我經歷過了，以為你死亡的瞬間。」
「你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嗎？我首先想的是，如果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後來我就想，你死了，若我不好好活著，又怎麼對得起你這麼多年的維護。」
「我求死而不能。」
這話讓楊薇心頭微微一震，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楊薇，其實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你永遠不可能明白我心裡在想什麼，你喜歡一個人，特別理智，特別內斂，哪怕你覺得你用了自己的命100%去喜歡一個人，都不可能和我一樣。」
「我的喜歡和你不一樣，所以你揣摩我，其實沒有多少意義。」
「我覺得，我們最好的狀態，就是現在這樣。我不干涉你的生活，也不干涉你的想法，你喜歡我，不喜歡我，都沒有關係。我不會騷擾你，如果我有什麼舉動讓你不舒服，你可以告訴我，我就遠離。」
「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好意，」宋哲靜靜看著她，「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愛人，這是現在，連我自己都無法改變的事情。」
「你知道，人活著，總得有一個羈絆。我和你不一樣，」宋哲苦笑，「我沒有你這麼獨立，這麼堅強，我想有個根，我想在什麼時候我想到生死的時候，我有個理由告訴自己，死亡是可怕的，我有活著的理由。」
「如果我父母還在，這個理由是我父母；如果我有孩子，這個理由是我的孩子；如果我有妻子，這個理由是我妻子。可是我一無所有。」宋哲看著她，目光垂落到茶杯里，看著茶杯里的人，慢慢道，「不過，這也是我想做的。如果你不接受，你可以拒絕，我不會勉強。」
「只是我不明白，」他有些難受，「我連對你好，都讓你這麼討厭嗎？」
已經不勉強，不強求，就連對一個人好的資格，都沒有嗎？
楊薇聽見這話，無數心酸湧上來，她不敢抬頭，只是死死握著手裡的杯子。
房間裡有種詭異的靜謐，宋哲以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過難堪，以至於她無法回答，他低聲嘆息：「我明白了……」
「其實，不是的。」
然而這時候，楊薇卻突然開口：「我並沒有討厭你對我的好。」
宋哲愣了愣，他看見楊薇抬起頭來，笑著看著他，眼裡有幾分絕望：「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處置這份好。」
「我不能無條件享受別人對我的付出，你給我一分，我就要還你一分。宋哲，」她看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太喜歡你了。」
「我對你這份喜歡啊，真的已經成了習慣，我捨不得你難過，看不得你傷心，我清楚知道，這輩子你不管做什麼，我都能無條件原諒。可是這種感情，讓我太害怕了。」
「因為我不能回頭。」楊薇眼裡帶了眼淚，「我放棄這段感情不是一時意氣。我不是因為你和某個女星的緋聞，也不是因為你某一次嘲諷，我對你的失望是長年累月里積累的，是我一次又一次動了心，然後又死心，反反覆覆產生的。」
「我和你在一起，我一輩子都活在恐懼你。我輕而易舉覺得你對我太好了，然後又在你對我好的下一瞬間就發現，原來我在你心裡，不過如此。」
宋哲呆呆看著他，他看著楊薇的眼淚落下來，他一時慌了神，忙道：「別哭……」
「我沒事。」楊薇抬手，擦了臉上的眼淚，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看他，接著道，「我沒事的。阿哲，其實我們之間最根本的問題不在於你，在於我。你現在真的改了，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你這份改變不是因為你真的改變，你不是真的認識到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只是因為愛我，你愛我，所以你要對我好。可是如果你不愛我了呢？」
「人一輩子這麼長，如果你有一天不愛我了，那我就要面對過去那個你。我怕了，」她身子微微顫抖，「我真的害怕。」
「我不能回頭，我回不了頭。我根本不能想像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樣子，我會隨時陷入害怕，我會敏感，焦慮，我會變得特別討厭，不像我自己。」她抬手捂住了臉，她怕讓對面人看到自己這份軟弱的模樣，可她又清楚知道，如果不讓對面人知道他們之間最根本的結在哪裡，他永遠都要走在一條傷人傷己的路上。
「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或者說從我們成年以來，我最高興的時候，其實就是決定要去美國、離開你之前那段日子。」
楊薇痛苦笑起來，她又哭又笑：「我那時候什麼都不用擔心，你以為我是哄著你，為了謀求逃離的機會，其實不是。」她抬眼看他，笑著出聲，「我是真心的。」
真心和在一起看電影；
真心和他一起去遊樂場；
真心同他在一起。
所有的一切，她都是真心的，抱著一種世界末日的決絕姿態，在全心全意，陪伴他。
「我的喜歡真的特別卑微，」她眼裡帶著絕望，「那時候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我曾經不顧一切追逐的。然後你給了我，如果這就是我們的結束，我就覺得很好了。可是如果我們還要走下去，我不知道怎麼走下去。」
「阿哲，」她看著他，帶著哭腔出聲，「我不是討厭你對我好，我是害怕。你靠近我，我就害怕。我寧願一個人走在這些陌生的地方，我寧願一個人在晚上想你，我都不想再回到過去了。你放我走吧，好不好？」
「我們兩個都不要喜歡對方了，真的，」她慢慢收斂了情緒，「太累了。」
宋哲沒有說話，他靜靜聽著。
他說不出是什麼情緒，面前人說著喜歡他，他理應高興，然而他卻生不出半分歡喜。
因為他清楚知道，她在此刻說喜歡他，是一種訣別，是在告訴他，祈求他放手。
雖然他已經放開了，可她卻覺得還不夠徹底。
他連對她好這樣的事，都不能做。
他靜靜看著趴在桌上痛苦著的人，好久後，他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
「不哭了。」
他深吸一口氣，拿了紙，捧起她的臉，為她擦著眼淚。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不哭了。你放心，你不想我做的事，我都不會做。」
楊薇輕輕抽噎，宋哲看著面前人哭泣的模樣，將她輕輕按在自己身上，她靠著宋哲，感受著他身上的溫暖，聽著他的心跳。
他仿佛是一夜之間從男孩成長為了男人，給而來她依靠的力量，他聲音平和，慢慢道：「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其實沒什麼的。薇薇，你以後就過你喜歡的生活，我給的都是你本該拿的，你不要覺得是我因為喜歡你給你的施捨。哪個豪門太太離婚，一點錢都不拿走的？你不拿，別人也會笑話我。」
「我以後不會隨便來找你了，但我也不會刻意規避你，我會努力不喜歡你，你也努力從過去走出去。」
「你可以繼續說你的脫口秀，也可以繼續做公益，或者去做投資，你可以和蘇簡在一起，你們兩個好好的，你做什麼都好，都和我沒有關係。」
宋哲維持著笑容，他抱著懷裡的人，輕拍著她的背，艱難繼續：「我會好好經營公司，會實現我爸媽的願望，投資好的電影，把電影帶出國門。我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商人，以後說不定你會在電視上經常看到我呢？」
「我們都會從過去走出去。」
他抱著她的手忍不住用了力：「我們都會變成更好的自己。你見到我的時候，不會再自卑，再害怕，我見到你的時候，也不會因為你，失去我自己。」
「只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你永遠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過年時候，你可以回家，我們一起包餃子，我會等你。」
楊薇沒有回應，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冒犯，可他還是開口：「如果蘇簡欺負了你，你也可以告訴我，我會幫你揍他。」
「楊薇，」他閉上眼睛，「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記得。我知道過去於你而言不是什麼好的回憶，這段感情，於我而言，也不是什麼幸福的結果。可是人都是由過往成就，我不能說感謝這些痛苦，因為痛苦就是痛苦。可是，楊薇，」他蹲下身來，將哭得喘不上起來的人死死抱進懷裡，「喜歡你，我不覺得遺憾。」
「我希望，喜歡我這件事，於你的生命，也不是遺憾。」
聽到這句話，楊薇腦海中猛然閃過那十三年。
她看到十四歲的宋哲被大雨淋濕了衣衫，抓著她的手，擋在她身前，同所有人說：「楊薇已經很好了。」
看到少年的他站在陽台上，月光落在他身上，他低頭往下，笑意盈盈看著她；
看到他和她坐在天台，他悄無聲息為她披上衣服；
看到他和她在教堂里，低頭將戒指戴在她手上。
她突然抱住了他，死死咬緊了牙關。
「不遺憾。」
她出聲。
愛上這個人，喜歡這個人，或許沒有一個很好的結局，可是每一場愛情里，必然都有最寶貴、最珍惜的時光。
而這個人，她愛他時，他有他的少年張揚；此刻他離開，他也並沒有變得狼狽不堪。
是少年的宋哲，鑄就了如今的她。也是她，成全了如今的宋哲。
她突然燃起了無窮的希望，她突然發現，原來愛情這件事於她，也並不是全然是噩夢和絕望。
她突然特別特別想再愛上誰一次，她突然特別羨慕自己年少時那一腔孤勇，那不計後果、不問前程的，喜歡一個人的感情。
她顫抖著抱著他，突然出聲：「宋哲，我們都要往前看。」
「是啊，」宋哲笑起來，「我們都要往前看。薇薇，」他將臉貼在她的耳邊，他想，這一輩子，他可能都不會和她再有這麼一份親昵，他溫柔開口，「如果可以，我希望，有生之年，你能再重新喜歡我一次。」
「不是喜歡過去那個讓你患得患失的宋哲，而是喜歡上一個全新的、讓你安心的、給你更好人生的宋哲。」
「而這一次，」宋哲閉上眼睛，「我不會辜負你的喜歡。」
盡此一生，必不負卿。
楊薇眼淚奔湧出來。
「好。」
她抱著他：「我等著你。」
我等著，這個全新的、讓我重新愛上的宋哲，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