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李仲虔果然又喝得大醉。
不過他還是記得給李瑤英買了章阿婆家的千層酥。
瑤英接了千層酥,捧起一碗醒酒的蔗汁給他:「阿兄,我派人接蒙達提婆法師入宮,他已經來了,正給阿娘看脈。」
李仲虔含糊地嗯一聲,仰脖一口飲盡蔗汁,往後一倒,躺在氈席上,呼呼大睡。
瑤英又氣又笑,跪坐在他面前,拍了他幾下。
沒拍醒。
「每次都這樣,答應得好好的,還是會牛飲……」
瑤英小聲嘟囔幾句,擰了熱巾子,給醉酒的李仲虔洗臉擦手。
李仲虔平時金錘不離手,手上都是粗糙的繭子,雙手掌心一道橫貫而過的疤痕。
過了這麼多年,看著還是觸目驚心。
瑤英握著李仲虔寬大厚實的手掌,指尖拂過那道猙獰的刀疤。
這雙手執筆教她寫字的時候,還是一雙瘦削的手,手指細瘦纖長。
那時的李仲虔沉鬱溫和,斯文端秀,每天跟著大儒讀那些厚厚的書卷,能寫一筆圓潤勁瘦的篆書,還會畫焦墨山水。
魏郡氣候溫和,春天時百花盛放,庭前李花如雪,桃杏嬌妍。
微風拂過,階前一地落英。
李仲虔寫字看書,瑤英就在他身邊氈席上爬來爬去。
一會兒看看廊前漫天的飛花,一會兒回頭往書案上一趴,好奇地看李仲虔揮墨。
李仲虔抱起瑤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捉住她胖乎乎的小手掌,教她握筆。
他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教她畫清雅的幽蘭。
瑤英五歲那年,正是暮春時候,李仲虔指著廊前繽紛的落花,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背:「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教完這首《落花》的第二天,李仲虔回荊南掃墓。
瑤英去了李德身邊。
兄妹再見的時候是秋天。
李仲虔背著一雙百斤重的金錘,獨行千里,穿越屍山血海的戰場,找到奄奄一息的瑤英。
他傷痕累累,渾身是血,緊緊地抱住妹妹。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李仲虔掌心的刀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從那一天開始,他再也沒有碰過書卷畫筆。
他天天練錘,應了謝無量的話,戾氣越來越重,性子越來越陰鬱狂躁。
身體則一天比一天結實強壯,那雙曾經整日握著書卷、拈花執筆的手漸漸不復世家貴公子的纖長優雅,成了現在的樣子。
謝青的手都比李仲虔這雙手好看。
瑤英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她知道外面的人是怎麼看李仲虔的。
他們說他殺人如麻,暴虐殘忍,屠空了一座又一座城。
瑤英勸過李仲虔。
戰場上對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然不能婦人之仁,但是屠城還是太冷血了。
李仲虔輕笑,揉了揉瑤英的腦袋。
瑤英以為他聽進去了,結果第二天就發現自己身邊的侍從換了一批。
侍從甲道:女郎,二公子深受百姓愛戴!
侍從乙說:女郎,您請寬心,民間百姓沒有罵二公子。
瑤英氣得倒仰:這種掩耳盜鈴的法子,也虧李仲虔想得出來!
酣睡中的李仲虔忽然翻了個身,手掌一攏,緊緊攥住瑤英的手腕。
瑤英被拉得一晃,醒過神,掰開李仲虔的手,小聲罵:「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紗簾輕晃,外面傳來春如的聲音:「貴主,法師出來了。」
瑤英留下宮女照顧李仲虔,起身去西邊廂房。
蒙達提婆今天穿一襲中原北方僧人間風行的緇衣,儀容整肅,法像莊嚴,從內堂步出,雙手合十:「公主,貴妃確實用過婆羅門藥。」
一旁的奉御低下了頭,冷汗涔涔。
瑤英臉色微沉。
她知道謝貴妃的痴傻無藥可醫,請蒙達提婆入宮不是為了給謝貴妃治病,而是查清楚病因。
謝貴妃病得古怪,瑤英出生的時候她已經神神道道了,那時候唐氏已死,謝家依舊鼎盛,沒有一點要覆滅的跡象。
幾個月前,有位道士看過謝貴妃的脈象,說出他的猜測:謝貴妃可能服用過婆羅門藥,這才會心智失常。
宮裡的奉御對婆羅門藥所知不多,瑤英怕打草驚蛇,沒有聲張此事。
她請蒙達提婆入宮,就是為了確認道士的猜測是真還是假。
蒙達提婆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霎時變得凝重的氣氛,慢條斯理地道:「貴妃所用的婆羅門藥,應當是《婆羅門諸仙藥方》中記載的一味長生仙藥。貧僧曾經見過長期服用此藥的人,他們夜不能眠,日不得安,神智錯亂,記憶顛倒,和貴妃的症狀無二。」
瑤英冷靜地問:「法師,可有醫治之法?」
蒙達提婆搖了搖頭,神色悲憫:「長生仙藥的毒素無法拔除,而且貴妃之病遠比貧僧見過的人更重,心病難解。」
瑤英心裡明白。
謝貴妃接受不了謝無量已經死去的事實,婆羅門藥是病因,而謝家的噩耗讓她徹底瘋癲。
她瘋了,謝無量就一直活著。
瑤英閉了閉眼睛,平復所有思緒。
宮人按她的命令準備了金銀,絹帛,藥材,還有幾匹馬,作為酬謝蒙達提婆的謝禮。
謝青奉去了一趟政事堂,拿來幾位宰相署名下發的過關文書。
瑤英知道蒙達提婆迫不及待啟程去西域,沒有多留他,奉上文書,送他出宮。
蒙達提婆怔了怔。
他其實並不想進宮為謝貴妃診治。
在蜀地時,蒙達提婆常和達官貴人打交道,他們大多禮數周到、舉止嫻雅,以修行居士自稱,十分熱衷於禮佛論經,但是行事卻蠻橫霸道、自私冷酷,根本不顧下層百姓的死活。
蒙達提婆離開蜀地時,昔日將他奉為座上賓的權貴立刻翻臉,強行扣留他和弟子,還殺了他的侍從來威脅他。
他逃出蜀地,去西域的決心更加強烈,但是大慈恩寺的監院告訴他,沒有過關文書,他會死在金城。
為了過關文書,蒙達提婆只能冒著被七公主扣押的風險進宮。
七公主問他謝貴妃的病能不能治時,他猶豫了一瞬,還是說了實話。
謝貴妃的病確實不能治。
蒙達提婆心中忐忑。
出乎他的意料,七公主和他之前見過的權貴不一樣,她沒有大發雷霆,沒有遷怒他,也沒有強行留下他為母親診治。
她按照約定,痛快地放他離開,還為他準備了厚禮。
壓在蒙達提婆心口的大石終於落地。
鬆口氣之餘,又覺得惋惜。
七公主面相雍容,眼神清澈,眸光流轉間,有如日出雲散,璀璨華光傾灑而下。
和佛門有緣。
可惜公主並不信佛。
蒙達提婆安慰瑤英:「公主,一切都是命數,貴妃如此,倒也不是壞事。好壞互為因果,世事無常,順其因緣。」
瑤英笑了笑。
她不懂法師話里的禪意,不過有件事她很清楚,她一定會查出下毒之人是誰。
出了宮門,蒙達提婆鄭重朝瑤英道別。
瑤英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西行之路艱難險阻,祝法師一路平安,事事順遂。」
蒙達提婆道:「多謝公主。」
瑤英想起一事:「法師想見的那位佛子,可是西域王庭君主曇摩羅迦?」
蒙達提婆有些詫異,頷首道:「正是。」
……
西域王庭和中原不同,那裡神權重於王權,曇摩羅迦既是備受崇敬的佛子,也是世俗君王,是西域百姓心中的神。
他少年登基,起初只是個受世家控制的傀儡皇帝,被大臣囚禁在佛寺之中修習佛法。
曇摩羅迦十三歲那年,北戎可汗率領三萬大軍突襲王城。
世家率領的軍隊不是北戎的對手,丟盔棄甲,倉皇逃跑。
曇摩羅迦幽居佛寺,知道消息的時候,佛寺已經被重重包圍。
僧人勸曇摩羅迦投降,他是佛子,北戎可汗攻打王城,就是為了活捉他以號令西域。
曇摩羅迦不願做北戎的俘虜,沉著冷靜地指揮忠心於他的僧兵,逃出王城,然後召集被衝散的王庭軍隊,轉頭攻打北戎大軍。
兩軍作戰時,佛子曇摩羅迦身著絳紅色僧袍,一人一騎,走在陣前。
衣袍獵獵,蒼涼壯麗。
恍如神祇降世。
僧兵和軍隊受到鼓舞,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毫不畏死地往前衝鋒。
區區兩千多人,竟然將氣勢洶洶的北戎大軍趕出了王庭。
戰無不勝的北戎可汗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敗於一個少年之手,想起佛子降生時的種種離奇傳說,心有餘悸,掉頭往東繼續吞併草原其他部落,不敢再輕易挑釁王庭。
十三歲的曇摩羅迦以少勝多,戰勝了不可一世的北戎,威望空前,趁勢一舉奪回王權,確立自己對王庭的統治。
自此,西域北道太平了十年。
……
幾年前,有位西域僧人因緣巧合之下流落至蜀地,蒙達提婆和他來往過一段時間,聽他詳細描述過那個黃沙之中的西域佛國,所以知道曇摩羅迦的生平。
連年戰亂,中原西域兩地已經阻隔數十年,現在西域諸國以為中原仍由一個統一的王朝統治。
中原對西域的了解就更少了。
蒙達提婆沒想到李瑤英居然也聽說過曇摩羅迦的名字。
事實上瑤英不僅知道曇摩羅迦,還知道那個和尚活不了幾年了。
大概是印證了那句慧極必傷,曇摩羅迦從小身體不好,十幾歲的他可以親臨戰場,率領僧兵作戰,很快就纏綿病榻,下不了地,騎不了馬。
他是個虔誠的和尚,依舊住在佛寺,以佛子的身份壓制野心勃勃的世家,平衡各方勢力,震懾北戎。
北戎可汗懼怕曇摩羅迦。
幾年後的李玄貞也怕。
他們都想一舉奪下西域北道,前者被曇摩羅迦嚇得十年不敢攻打王庭,後者李玄貞也屢屢吃敗仗。
就像傳說里的那樣,曇摩羅迦是佛子,有神佛庇佑,戰無不勝。
北戎和魏朝無計可施,只能等著曇摩羅迦病死的那一天。
曇摩羅迦知道自己活一天,王庭能太平一天,一旦他死去,西域百姓必將遭受北戎鐵蹄踐踏,壯年男人被屠殺,老人、女人和孩子淪為奴隸。
他忍受痛苦煎熬,以病弱之身支撐著風雨飄搖的王庭,最終還是不幸病逝。
據說他死去的時候,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一個月後,王庭滅國。
瑤英有點同情曇摩羅迦。
同樣是體弱多病,她由哥哥悉心照料,沒吃多少苦頭,曇摩羅迦卻必須以多病之身苦修,短短二十幾年的歲月,日日都是煎熬。
大概也只有他那樣意志強大的高僧,才能忍受那麼多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
她心裡默默感慨,沒有再問什麼,和蒙達提婆道別,目送法師在弟子的簇擁中走遠。
不知道法師能不能順利見到曇摩羅迦。
……
公主府。
昨晚李玄貞走後,朱綠芸哭了一夜,早上起來照鏡子,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一樣。
侍從小聲道:「公主,太子昨晚在院子裡站到半夜才走。」
朱綠芸紅腫的雙眼又盈起淚光,哭道:「他守到半夜又有什麼用?我求他帶兵去救我的姑母,他說什麼都不肯!」
侍從小心翼翼地勸哄,東拉西扯說了一車好話。
朱綠芸擦乾眼淚:「姑母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定要把她救回來!」
她翻出姑母托忠僕送到自己手上的信,看了一遍,下定決心。
「你去一趟義寧坊,告訴葉魯部落的人,我願意下嫁!」
侍從垂首應是,嘴角輕輕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