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超從早到晚都在馬背上,一刻不敢閉眼,筋疲力竭,跑沒了半條命,剛嚎啕著喊出幾句話就暈了過去。
瑤英帶他回府,讓府中醫者為他診治。
她走進書房,讓謝青取來青縣的輿圖。
據謝超失去意識前的描述,李仲虔在青縣河谷遇伏,身負重傷。被圍幾天後,始終沒等到救援。昏迷之前,他派遣幾個熟識水性的人突圍出來求援。
謝超就是其中之一。他們越過敵軍的層層封鎖出逃,路上被對方發現行蹤,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瑤英看著輿圖,心生疑竇:「二哥為什麼一定要謝超回京求援?」
趙通、三皇子、四皇子所率的幾路大軍和李仲虔離得更近,他為什麼捨近求遠?
謝青沒上過戰場,不懂派兵打仗之事,皺眉思索,沒有吭聲。
徐彪冷哼一聲,少了兩根指頭的手重重地拍打書案,罵罵咧咧地道:「因為大王不相信三皇子、趙通!假如向三皇子、四皇子求援,大王他們真的會全軍覆沒!」
他忽然拍了下腦袋。
「我之前就懷疑了,大王此次出征只是押運糧草,他遠離前線,怎麼會遇伏?一定是有人出賣大王,故意把他引到了陷阱里!然後又敷衍了事,不派兵順著河道搜尋,找到幾具屍首就說大王全軍覆沒了,他們根本不想救大王!」
瑤英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
陷阱,又是陷阱。
難道李仲虔註定死在戰場之上?
即使她一年前阻止他去涼州,一年後他還是要戰死?
只因為李玄貞想殺他,因為他是李玄貞最大的威脅,他就必死無疑?
她一定得救下李仲虔。
不管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瑤英閉了閉眼睛,冷靜下來,整理思緒。
趙通是老將,為人中庸,並不偏向哪位皇子,不會害李仲虔……也不會救李仲虔。
三皇子和四皇子心思難側,這兩人將來都會因為謀反之名被酷吏鴆殺,至於他們到底有沒有謀反,沒人說得清。
假如三皇子和四皇子聯手戕害李仲虔,趙通只會冷眼旁觀。
他們為什麼要害李仲虔?
為了奪嫡?
還是為了討好李玄貞?
又或者,這一切都是李玄貞設下的毒計?東宮早就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李仲虔南下?
瑤英自嘲地一笑。
這一世李玄貞害過李仲虔,不過沒有像書中那樣用那些見不得光的小人伎倆,所以她曾天真地以為,只要那些都沒有發生,她可以化解李玄貞的恨意。
畢竟李玄貞不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
瑤英失敗了。
李玄貞想讓她代替朱綠芸出嫁,他安排葉魯酋長入宮觀看佛誕法會,雖然最後關頭攔下了她,依然不能更改他使計讓她代嫁的事實。
李德冷情冷性,理智無情,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夠動搖他心志的人是髮妻唐氏。李玄貞恨李德,然而他其實是最像李德的人,他可以為朱綠芸喪失理智,無所不用其極。
她不該心存僥倖。
門口響起兩聲叩門聲,扈從通報說謝超醒了。
瑤英立刻去見謝超,問他具體情形。
不知道是不是剛吃了藥的緣故,謝超神思恍惚,反應遲鈍,問他什麼,他反應半天才含含糊糊地答上一句。
醫者說謝超這是累狠了。
徐彪急得直跳腳,推開醫者,揪著謝超的衣領怒吼:「伏擊大王的到底是誰?」
謝超搖頭:「小的也不知道。」
「你說大王受傷了?大王昏迷幾天了?你們還剩下多少人?敵軍有多少人?」
謝超一臉茫然。
「蠢貨!你還知道什麼?」徐彪氣極,一拳頭捶在牆上,震得房梁都在晃動。
謝超不敢吭聲。
其他幾個親兵面面相看。
瑤英眉頭輕蹙,眼神示意親兵拉走徐彪,走到床榻前,垂眸看著謝超,一雙大而修長的媚眼,眼角微翹,秋水瀲灩。
「為什麼要裝傻?」她問。
謝超羞愧地低下頭。
瑤英已經猜到幾分,心裡五味雜陳:「我阿兄是不是囑咐過你……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能驚擾到我?」
謝超哆嗦了兩下,掙扎著下地跪在地上:「公主恕罪。」
李仲虔受了重傷,昏迷前吩咐他,回京以後立刻找長史想辦法,不能驚動七公主。他在驛站見到七公主,情急之下撲上去求救,這會兒清醒過來,想起李仲虔的叮囑,不敢透露太多,想等長史來了再說。
瑤英輕輕地嘆口氣。
都到生死關頭了,李仲虔還想著不能把她卷進來。
九歲的他沉默寡言,十一歲的他暴戾陰鬱,二十歲的他浪蕩不羈,不管是哪個李仲虔,始終堅定地站在她身前,為她遮擋風雨,撐起一片歲月靜好的晴空,讓她可以在亂世之中無憂無慮地長大。
「你也是奉命行事,何罪之有?」瑤英嘆口氣,「我問你,我阿兄是怎麼受傷的,傷得重不重?」
她微微加重語氣,「阿兄命懸一線,現在王府由我做主,長史也聽我的命令行事,我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不許有任何隱瞞。耽誤了事,我唯你是問。」
謝超想了想,應喏:「公主,伏擊我們的是南楚的人!他們偽裝成水匪,燒了我們的糧草,大王追擊敵軍,中了他們的毒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渾身麻痹,不能動彈,南楚的人趁機回頭反攻,大王中了幾刀……」
說到這裡,他偷偷抬眼看瑤英,見她雖然面色蒼白,但沒有嚇得驚慌失措,臉上神情鎮定,穩穩地站著沒動,心裡暗暗鬆口氣,接著說下去。
「大王昏迷前讓我和其他幾人潛水出谷求援,大王還讓我帶話給長史,說三皇子、四皇子不可信。」
瑤英回到書房,展開輿圖細看。
長江中游一帶沿岸地形複雜,南楚、魏朝和幾支割據一方的勢力犬牙交錯,李仲虔遇伏的地點離南楚所占的黃州很近。
謝超說李仲虔重傷昏迷,處境危險,身邊只剩下幾十個親兵。
南楚將他們圍困在河谷之中,他們插翅難飛,根本堅持不了幾天。
甚至可能在謝超趕回來的路上,李仲虔已經出事了。
瑤英想起他走之前說的話。
他說只要能活著回來,不在乎折節投降。
說起來輕鬆,戰場上的局勢卻不是他能夠控制得住的,而且他已經昏迷,南楚既然偽裝成水匪突襲,很可能沒打算留活口。
不一會兒,長史匆匆趕到,他已經見過謝超。
瑤英問:「朝中哪幾位大將可信?」
長史欲言又止。
瑤英蹙眉,看他一眼:「胡伯,阿兄交代過什麼?」
如果不是事先囑咐過長史怎麼應對,李仲虔何必要謝超回京求援?
長史嘴唇哆嗦了幾下,老淚縱橫。
瑤英一怔。
長史擦了擦眼角,抽泣著道:「公主,朝中根本沒有可信的大將!大王讓謝超回來求援,不是讓老奴為他奔走,而是提醒老奴……」
瑤英捏緊手指:「提醒你什麼?」
長史抬起袖子抹眼淚:「大王說,如果他派親兵回京,那就是提醒老奴護送您離開,走得越遠越好,一刻都不能耽誤!」
好不容易強壓下去的辛酸如海潮般咆哮著迎面罩了下來,瑤英幾乎承受不住,身子晃了兩下,靠著書案才勉強站穩。
沒有後招。
沒有錦囊妙計。
沒有盟友。
謝超的千里奔襲,不是為了求援,只是確保她能夠在他的死訊傳回京城之前逃得快一點,躲得遠一點。
這是李仲虔中毒失去意識之前,唯一牢記在心的事。
瑤英死死咬住牙關,仰起臉,把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忍了回去。
現在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李仲虔命在旦夕,她得想辦法救他,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瑤英鋪開紙張,提筆寫信。
長史哭著道:「公主,現在您真的非走不可了……大王連謝超都派回來了,您再不走,萬一出了什麼事,老奴怎麼跟大王交代?」
瑤英寫字的手一直在抖,「我寫幾封求援信,你派人送出去,讓他們拿上令牌,騎府里最好的馬。」
長史知道勸不動她,哭著點頭,等她寫完了信,立刻讓健仆分頭送出去。
下午,謝青拿回第一封回信。
瑤英立即接過信拆開,看完之後,失望地嘆口氣。
她繼續等。
幾家陸續回信,幾家沒有回音,還有幾家看到王府扈從登門,立刻緊閉大門,拒絕接信。
瑤英一封封拆開回信看,臉色越來越蒼白。
信上只有些安慰的場面話,李仲虔是東宮太子的心腹大患,沒有人敢伸出援手。
長史悄悄抹淚。
徐彪清點府中護衛人數,向瑤英請戰:「我們這些人原來都是跑江湖的草莽,大王不計較我們的出身,給了我們前程,如今大王有難,我們不能幹坐著。」
長史連忙擦乾眼淚:「不行,你們是大王留下來保護公主的!你們走了,誰來保護公主?」
徐彪噎了一下,無言以對。
瑤英看完最後一封回信,走到外面庭階前,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南楚人擅用毒,李仲虔先中了毒箭,又被砍傷,如今被重重包圍,危在旦夕,多耽擱一刻,他生還的希望就越渺茫。
她等不起。
長史頓足道:「如果我們去求聖上呢?聖上會派人救大王嗎?」
瑤英搖搖頭。
李德當然會派兵,但他派去的人會救李仲虔嗎?
前方有趙通,三皇子,四皇子,有下手狠辣的南楚人,後方是不敢得罪李玄貞的武將們,不管派誰去救李仲虔,他只需要耽擱那麼一兩天,李仲虔就必死無疑。
而且前線戰況複雜,魏軍里肯定有南楚人的內應,即使援軍真心想救李仲虔,三皇子、四皇子勢必會從中作梗,破壞他們的援救。
長史絕望地低泣:「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瑤英眼帘抬起,烏黑雙眸里閃動著堅毅之色。
「還有一個法子。」
庭前所有人抬頭看她。
瑤英立在季夏初秋清冷的暮色之中,肌如初雪,鬢髮如漆,周身有淡淡的光暈氤氳。
「備馬,去東宮。」
長史、徐彪和其他扈從全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唯有謝青想也不想便默默轉身,去為瑤英準備坐騎。
出門之前,瑤英先回房找了一樣東西,揣進袖子裡。
長史追到了王府門口:「公主,還是別去東宮了,東宮和我們勢如水火,太子殿下怎麼可能出手救大王?您去了只會被那個魏明羞辱一頓。」
瑤英蹬鞍上馬。
「李玄貞會答應救人。」她握緊韁繩,輕踢馬腹,「因為我知道他想要什麼。」
烏孫馬撒開四蹄,奔進金燦燦的暮色中。
已是遲暮時分,從北至南次第響起的鼓聲迴蕩在一座座星羅棋布的里坊上空,晚霞熊熊燃燒,給巍峨聳立的宮牆之內櫛比鱗次的殿頂樓閣染了一層艷麗的胭脂。
謝青護送瑤英到了東宮,遞上牌子。
衛士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出來回話,冷冰冰地道:「殿下不得閒,公主請回吧。」
瑤英下馬,道:「煩你再進去通稟,我要見太子妃。」
衛士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氣勢立馬就軟了,不敢多看她,再次進去通報,出來時身邊跟了一個人,正是太子妃鄭璧玉的婢女。
婢女直接引著瑤英進後殿,笑盈盈地道:「貴主是稀客,太子妃殿下聽說您來了,歡喜得不得了!」
瑤英一語不發,臉上沒什麼表情。
內殿裡,鄭璧玉知道瑤英來了,匆匆換了身裝束,親自迎到曲廊前。
這些天她一直為佛誕法會上的事情耿耿於懷,在裴公保下瑤英後,她曾寫信和瑤英解釋自己當時不知情,瑤英沒有回信,她心裡十分不安。
鄭璧玉知道自己和瑤英不是一路人,但她仍然不希望瑤英看輕自己。
遠遠看到瑤英窈窕的身影出現在荷花池旁,鄭璧玉往前迎了兩步:「七娘怎麼這個時候來?」
瑤英開門見山:「我想見長兄。」
鄭璧玉面露難色:「七娘……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殿下不會見你。」
眼下滿朝文武、京師豪門顯貴都不想見李瑤英,因為他們都知道她上門肯定是想求他們救李仲虔。
不管李仲虔是生是死,沒人會出手幫忙,他們不想得罪李玄貞。
東宮臣僚更是巴不得李仲虔死在南邊,魏明這些天一直在想辦法確認李仲虔的死訊,拖延朝廷派兵救援。
李瑤英這時候來求見李玄貞,李玄貞怎麼可能見她?
瑤英站在庭前兩合抱粗的銀杏樹下,道:「讓阿嫂為難了,阿嫂只需為我傳句話,我在這裡等著。」
鄭璧玉嘆了口氣,吩咐婢女去傳話:「告訴殿下,七公主求見。」
不多時,婢女去而復返。
「娘子,魏長史說殿下正和都尉他們商量要事,沒空見客。」
鄭璧玉歉疚地看著瑤英:「七娘,你我都是內宅女子,戰場上的事情由不得我們。你別太傷心了,有什麼犯難告訴我。」
瑤英低頭,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婢女。
「勞你把這個拿給太子。」
……
東宮前院。
內堂里燈火輝煌,李玄貞和長史魏明、都尉秦非幾人正在討論事情。
隨著朱綠芸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李玄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脾氣越來越暴躁,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有一刀砍了葉魯酋長。
秦非等人心中念佛不已,見李玄貞心不在焉,知道他每天為朱綠芸的事心煩意亂,不敢出聲提醒他。
窗外忽然傳來婢女的聲音,說是七公主求見。
秦非幾人互相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聽說最近七公主一直在為二皇子奔走,她這是求告無門,最後乾脆破罐子破摔,求到太子跟前來了?
魏明眼神閃爍了兩下,走到門邊,呵斥婢女。
宮女轉身走了,沒一會兒又回返,送上一隻錦帕包著的東西:「殿下,七公主說有樣東西請您務必過目,您不看的話,她就一直等著。」
魏明眼中騰起兩道精光。
不等他細看宮女手中揣著的東西,李玄貞抬起頭,臉色陰沉,擺擺手,淡淡地道:「你們先出去。」
魏明只得和秦非他們一起告退出去。
宮女將錦帕送到李玄貞跟前。
屋中燭火明亮。
李玄貞眉頭輕擰,打開錦帕。
搖曳的燭光中,一隻粗糙陳舊、看不出面目的泥人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李玄貞眼神晦暗,狹長的鳳眸似融進無邊的靜夜。
「七公主說什麼了?」
他問,聲音嘶啞。
宮女躬身道:「七公主說,阿月一直等著。」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巨響,李玄貞忽然暴怒,拔出壁上懸掛的長劍,一劍斬下,將錦帕里的泥人劈得粉碎。
宮女魂飛魄散,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李玄貞面色沉鬱,盯著桌案前零落一地的碎片看了半晌,拔腿出了前院,手裡還提著那把削鐵如泥的長劍。
漸漸浮起的夜色中,劍尖寒芒閃動。
路上的宮女、內侍看到盛怒中的李玄貞,嚇得瑟瑟發抖,紛紛避讓開。
李玄貞逕自走進內院,廊前人影幢幢,李瑤英站在階前,聽到腳步聲響,抬起頭,看了過來。
目光平靜。
就是這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是一對彎月牙,不笑的時候則是桃花瓣,叫人沒法對她生厭。
李玄貞大踏步走過去,舉起了手中的劍。
庭前婢女內侍滿臉驚愕,呆呆地站著,一動不敢動。
鄭璧玉睜大了眼睛,差點驚叫出聲,擋在瑤英面前,低斥:「大郎!你瘋了!七娘是你妹妹!」
李玄貞上前一步,俊秀的面孔陰霾籠罩,眼底涌動著陰森的怒火。
鄭璧玉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呆了一呆。
沉默的對峙中,瑤英也上前了一步。
她抬起頭,看著李玄貞,迎著他冰冷的視線,輕聲道:「長生哥哥。」
李玄貞冷冷地看著她,眼神如刀。
瑤英似乎沒看見李玄貞手中那把指著自己的劍,「長生哥哥,阿月想和你做一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