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達公主離開的時候,瑤英沒有去送,答應陪她跳舞就算是為她送行了。
天竺醫官這次沒有跟著她走,留下繼續跟著蒙達提婆法師。
……
幾天後,赤瑪公主和駙馬阿克烈的婚禮如期舉行。
公主是曇摩羅伽唯一的姐姐,駙馬交遊廣闊,婚禮當天分外熱鬧,聖城萬人空巷,百姓攜老扶幼,在長街邊觀看新娘的花車經過,朝中官員、軍中將領、附近的領主都應邀出席了這場熱鬧的婚宴。
宴席之上,鼓樂喧天,眾人喝得大醉酩酊。
駙馬阿克烈為人忠厚,同僚們灌他酒,他來者不拒,從早到晚,嘴角一直咧著,紅光滿面。
儀式過後,一身鮮亮新郎盛裝的阿克烈在同僚們的簇擁中,帶著同樣盛裝的赤瑪公主去大殿拜見佛子曇摩羅伽,接受他的祝福。
曇摩羅伽端坐於殿前,看著阿克烈和赤瑪公主並肩走進大殿。
侍從拋灑鮮花,送來盛了清水的金盤,赤瑪公主接過金盤,走到曇摩羅伽面前,朝他跪了下去。
眾人吃了一驚,目瞪口呆,駙馬阿克烈也一臉驚訝。
赤瑪公主手捧金盤,像一個虔誠的信眾那樣,匍匐著上前,朝曇摩羅伽叩拜行禮,親吻他腳下的金毯。
「羅伽,我驕縱任性,放不下對張家的仇恨,這些年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今天我要嫁人了,我有了丈夫,以後還會有孩子,駙馬勸我忘記仇恨,迎來一個新的開始,我會試著放下仇恨,好好和阿克烈過日子,為他生兒育女。不論從前你我之間爭吵過多少次,今天是我的大婚之日,我希望你能真誠地祝福我,以後我們忘了以前的不愉快,好不好?」
「王,我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她仰起臉,慢慢地道,語氣真誠,姿態謙恭。
駙馬阿克烈也跪了下來,握拳行禮:「王,公主從前確實有放縱之處,求王寬恕她。」
殿中諸人面面相看,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佛像前,縷縷香菸靜靜瀰漫。
畢娑滿臉不敢相信,呆了一呆後,欣喜若狂,抬頭看向曇摩羅伽,神情期待。
曇摩羅伽抬眸,迎著眾人的視線,接過金盤,飲了一口清水。
殿中諸人如釋重負地舒口氣,喜氣洋洋。
曇摩羅伽拿起金杖,在駙馬和公主兩人眉心點了一下。
「日後當互相敬重,互相扶持。」
阿克烈笑得眼睛都睜不開,合十拜禮,「今天,臣在佛前立誓,以後一定會好好待公主,好好效忠王,臣若對公主有絲毫不敬之處,願憑處置!」
眾人哈哈大笑,擁著兩位新人離開。
……
婚禮當天,高昌使團也收到了邀請。
瑤英知道赤瑪公主的忌諱,叮囑使者送一份厚禮過去,婚禮上儘量躲在人群之中,不要出現在一對新人面前,免得惹王庭貴族們不快。
這種差事自然不適合李仲虔,副使帶著人去了婚宴,回來時告訴瑤英,宴席上人山人海,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婚禮順利舉行,相安無事。
瑤英為曇摩羅伽鬆口氣。
不久後,瑤英的眼睛可以感覺到光線了,想要拆了布條,蒙達提婆連忙勸阻:「公主的眼睛暫時不能直視光線,再塗半個月的藥,才能拆了蒙布。」
瑤英只得繼續讓親兵幫她讀信。
曇摩羅伽敷藥的時候,她在一邊陪著,什麼都看不清,聽他和蒙達提婆對話時語調平穩,一天比一天好轉,漸漸放下心來。
這日,李仲虔過來看瑤英,告訴她使團拿到正式公文了,問:「事情辦妥了,什麼時候和我一起回去?」
瑤英先是因為盟書的事高興,聽到後半句,一時拿不定主意。
最近曇摩羅伽的身體好像好了很多,每次她問蒙達提婆和緣覺,他們都說他氣色很好,只要不運功,就不會受傷。
見她不回答,李仲虔皺眉道:「你是因為蘇丹古才留下的?讓他跟著你回高昌不就好了。」
王庭人仇視漢人,局勢複雜,蘇丹古的仇家又多,他不會允許瑤英嫁到王庭來。蘇丹古真想娶她,可以跟著去高昌。
「阿兄,他是王庭攝政王,不能離開聖城。」
「你是西軍首領,不能總留在王庭,有些事達摩不好出面。我看蘇丹古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用不著你親自照顧。」
李仲虔邊說,邊解開瑤英的布條,看了看她的眼睛,語氣嚴肅。
瑤英點點頭:「阿兄,我心裡有數。」
她來王庭前已經把處理政務和軍務的屬臣分開,提拔了一批根基較淺的將領,以平衡世家豪族,還從沙州、涼州調了一些精通水利的官員過來,現在各州百廢俱興,暫時不會出現大的動亂。她一直和達摩、楊遷、謝青保持通信,確保不會耽誤大事。
兄妹二人正說著話,親兵衝進正廳,「公主,阿郎,不好了!」
李仲虔擰眉:「怎麼了?」
「驛館走水了!咱們住的地方被燒了,箱籠沒來得及抬出來,燒了一大半,馬燒死了好幾匹!」
瑤英心口一緊:「沒傷著人吧?」
「有三個人燒傷了,還有兩個被燒著的木樑砸著了,不過傷勢都不重。」
李仲虔站起身:「怎麼會走水?」
親兵義憤填膺地道:「有人故意放火!我們在馬廄後面發現堆起來的柴草,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了,謝勇他們費了半天勁才撞開門!」
李仲虔捏緊拳頭,冷笑。
瑤英按住他的胳膊:「阿兄,盟書籤訂了,這應該是故意報復的人放的火。」
大白天放火,顯然就是為了出氣和警告,可見對方的囂張,也可見對方的恨意。
「我去處理這事。」李仲虔抬腳就走。
瑤英對著他的方向叮囑:「阿兄,大局為重,別傷著和氣。」
「我明白。」
李仲虔走遠了。
瑤英憂心忡忡,派人跟了過去。
下午,親兵回來復命:「抓著了兩個放火的人,他們招認說看到王庭和漢人結盟,心中憤懣,所以放火燒我們的使團,人已經關進大獄了。」
瑤英頷首,道:「告訴阿郎,少安毋躁。」
傍晚,到了曇摩羅伽敷藥的時候,往常他應該早就回庭院了,這晚卻遲遲未歸,瑤英擔心是不是驛館被燒的事情鬧大了,打發緣覺去打聽消息。
驛館被人放火,她可以猜到城中現在是什麼情形。
緣覺一去不回,派一個親兵回來報信:「王有要事在身,和驛館的事無關。」
「什麼事?」
親兵支支吾吾地說:「是政務上的事。」
瑤英聽他的口氣,沒有追問,看來是不能外傳的王庭內部事務。
她讓親兵給自己讀信,邊聽邊等曇摩羅伽回來。
一直等到半夜,院外傳來車馬聲響,曇摩羅伽回來了,進屋時腳步聲和平時一樣,很輕,很穩,袈裟拂過地毯,像綿綿細雨。
瑤英聽著他的腳步聲,問:「出什麼事了?」
「幾樁小事,幾個年輕官員間的小紛爭。」
曇摩羅伽淡淡地說,語氣聽起來很平靜。
瑤英問起驛館的事情。
他道:「已經穩妥處理了。」
「你今晚還沒敷藥……」瑤英想起來,「我叫人去請蒙達提婆法師。」
曇摩羅伽望著她,輕輕嗯一聲。
不一會兒,蒙達提婆帶著天竺醫官過來了。瑤英坐在榻邊,聽他脫下袈裟,蒙達提婆不知道給他塗了什麼藥,他身上劇烈顫抖,一陣窸窸窣窣響後,他忽地緊緊抓住她的手,手心冰涼,汗水濕黏。
瑤英忙握住他的手。
蒙達提婆幾人退了出去。
屋中靜悄悄的,曇摩羅伽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攥著瑤英。
「法師?」
曇摩羅伽輕輕應了一聲。
瑤英看不清他怎麼樣了,心中酸痛。
「公主,我好多了。」他輕聲道,鬆開她,抬手,手背輕輕蹭過她的面頰,冰冷的佛珠跟著擦了過去。
瑤英拉住他的手不放。
曇摩羅伽沉默著,忽地坐起身,展臂攬住她的腰,把她帶上了榻。
瑤英撲進他懷裡,雙手抵著他赤著的胸膛,怕壓著他,掙扎著要起來,他摟著她的肩,讓她側過身倚著自己。她從他身上翻下來,確定沒有壓著他的腿,這才不動了,抬頭,伸手摸索著去摸他的臉。
「別動。」
曇摩羅伽握住她的手,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嗓音低沉。
瑤英不動了,就這麼依偎著他,陪他忍受痛苦。
夜已深了,燭台前冒起一縷縷青煙,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久久沒有合眼。
氈簾外腳步輕響。
畢娑捧著一支燭台進屋,看清榻上情景,瞪大了眼睛。
曇摩羅伽抬眸,和他對視,神情坦然,眸光帶著威壓。
畢娑連忙轉過身去。
曇摩羅伽輕輕鬆開瑤英,給她蓋好被子,下榻,扯起袈裟披在身上,走出內室。
畢娑跟上他,小聲說:「半個時辰前,輕騎在城外大道上發現一整支商隊被害……沒有活口……」
「這是第幾支商隊?」
「是第三支了,每支被害的商隊都是人畜不留,傷口是一樣的,應該是同一種兵器,還有可能是一把兵器。」
畢娑語氣沉重:「王,現在已經有傳言……說兇手是攝政王蘇丹古。」
氣氛陡然變得凝重。
曇摩羅伽回頭,氈簾輕晃,瑤英睡在他榻上,蜷縮成一團,側臉線條柔和,仿佛有淡淡的暈光。
「請衛國公過來。」
他看著瑤英,道。
畢娑面露詫異之色,拿了銅符出去。
曇摩羅伽走到榻邊,俯身,伸手撥開瑤英的長髮,指腹輕輕按揉穴道,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呢喃,睡得更沉了。
他凝視著她,手指貪婪地在她頸側流連。
半個時辰後,院外火把亮光搖晃,腳步聲由遠及近。
曇摩羅伽站起身,走了出去。
畢娑推開門,示意李仲虔進屋。
李仲虔半夜被請來,眉頭緊皺,一臉焦急,踏進屋便問:「是不是明月奴出了什麼事?」
燭火微晃,一道身影從黑暗中踱出,一身寬大的袈裟,輪廓鮮明,眉目如畫。
李仲虔一愣,眼皮跳了跳:「蘇丹古呢?」
曇摩羅伽抬眸,一瞬間,周身氣勢暴漲,勢如淵渟岳峙,碧眸幽光閃爍。
「我就是蘇丹古。」
他一字字道。
李仲虔鳳眼微微張大,反應過來,頓時一股狂怒涌了上來,身影暴起,蒲扇似的大手緊握成拳,狠狠砸向曇摩羅伽。
「厚顏無恥!」
他怒吼:「你是個僧人,既然不能還俗,就不該碰明月奴一根頭髮!」
「你把她當什麼了?想金屋藏嬌,讓她一輩子見不得人,被世人恥笑勾引和尚,和一個和尚偷情?」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硬生生受了李仲虔的拳頭。
李仲虔想到這些天自己被他騙得團團轉,還默許瑤英和他相處,怒火更盛,眥裂發指,手上力道又重了幾分,拳頭雨點一樣砸在他身上。
曇摩羅伽仍然紋絲不動,哪怕嘴角溢出血色,也沒哼一聲。
李仲虔又氣又恨,胸膛劇烈起伏,停了手,冷笑:「明月奴在哪裡?我這就帶她走。」
像木樁子一樣一動不動的曇摩羅伽忽然抬手,擋住他的去路。
李仲虔鳳眼一挑,回頭看他,面色陰沉如水。
「怎麼,不放人?」
曇摩羅伽抬起頭,目光清冷,「她累了,讓她再好好睡一會。」
李仲虔怔住了。
……
第二天早上,瑤英是被親兵吵醒的。
「公主,高昌送來的急信!」
瑤英從夢中驚醒,爬起身,一雙堅實的胳膊靠過來,扶住她,幫她挽起長發。
「法師?」
瑤英呆了一呆。
曇摩羅伽嗯一聲,端了杯茶送到她唇邊,餵她喝水:「李仲虔來了,在外面等著。」
阿兄來了?
瑤英趕緊起身洗漱,出去見李仲虔,突然清醒過來,道:「法師,你別出去,我阿兄會看到你。」
曇摩羅伽扶著她的胳膊,「沒事,我現在是攝政王。」
瑤英鬆口氣,到了外面廳堂,李仲虔迎了上來,道:「達摩讓人送來的急信,加茲國拒絕遣返流落當地的漢人,楊遷大怒,要帶兵攻打加茲國。」
戰亂年間,很多漢人和曾依附中原的胡族部落被迫流亡,西州兵平定西域後,瑤英以金銀贖買避難各地的漢人和胡族。加茲國拒絕她的贖買,強迫流亡的百姓服兵役,驅使手無寸鐵、完全沒有訓練過的農奴上戰場,還截殺抄掠來往於馬魯國的商隊,消息傳回來,楊遷怒不可遏。
瑤英皺眉道:「加茲國只是個小部落,怎麼敢阻遏通商?」
李仲虔道:「財帛動人心,我們才剛剛打完仗,沒人把我們放在眼裡。」
西域亂了這麼多年,沒人相信西州兵能夠平定西域,中原魏朝太遙遠了,西邊的部落小國眼光短淺,只看一時利益,沒把西軍詔令當回事。
瑤英沉吟片刻,道:「要肅清西邊商道,西軍必須要打一場大勝仗。」
現在西域以東,河隴一帶已經連通,她接下來的目標是打通西邊商路,所以才會和曼達公主合作,讓商隊紮根馬魯國,馬魯國正處在商道的關卡上。
李仲虔點頭:「正好使團要啟程了,你和我一起回去。」
瑤英怔了怔,下意識抬起頭看向曇摩羅伽的方向,他站在她右手邊,剛才一直沒吭聲,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知道他沒走。
「阿兄,我和蘇將軍說幾句話。」
她輕聲道,語氣有撒嬌的意味。
李仲虔知道她看不見,冷冷地瞥曇摩羅伽一眼,轉身出去。
「公主先回高昌罷。」
等李仲虔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曇摩羅伽道。
瑤英眉心緊皺:「法師,你的傷……」
「有公主相陪,這些天我的傷勢好很多了。」曇摩羅伽語氣平穩,「蒙達提婆和天竺醫官會留下照看我,公主陪了我這麼久,該回去了。」
瑤英心裡噗通亂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
曇摩羅伽低頭,嘴角輕輕扯起,對著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目光一直凝定在她臉上。
「王庭最近有些異動,我要處理政務,無暇顧及公主。最近城中有人煽動平民仇視漢人,使團不能在王庭久留,衛國公必須趕回去,公主和商隊也不宜久留,先隨他一起離開更安全,我會給公主寫信。」
「公主不需要一直陪著我。」
聽他語氣和平時一樣,並沒有和自己訣別的意思,瑤英舒口氣,想了想,道:「我離開幾天,解決了加茲國的事就回來。」
「好。」
他道,聲音里難得的帶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清淡灑脫。
瑤英沒有收拾行李,既然不久後就能回來,沒必要收拾,她召集親兵,叮囑一番,留下幾個心腹,讓人請來畢娑。
「我要回一趟高昌,過些時候回來。」
畢娑嗯一聲,聲音流露出幾分驚訝。
瑤英看著眼前的黑影,說:「如果法師這邊有什麼事,一定要及時給我報信,我會每隔一天讓金將軍回來一趟。」
畢娑應下,道:「公主放心去高昌吧,托公主的福,蒙達提婆法師才會一直幫王搜尋藥方,這些天我看王好多了。如果有事,我一定會知會公主。」
瑤英還是不放心,又把緣覺叫過來叮囑了一通。
驛館一場大火,使團成員心有餘悸,很快準備好啟程。李仲虔帶領使團先出城,瑤英隨後跟上,兩撥人分開走。
走之前,瑤英拉住曇摩羅伽,囑咐他按時吃藥,別累著了,敷藥的時候如果難受一定要叫人。
「千萬別運功……遇到急事,讓畢娑和巴米爾去處理,法師,你要好好養傷。」
她說著說著,心中不舍,笑了笑。
「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擔心。」
曇摩羅伽一一應了,為瑤英戴上聯珠帷帽,扶她上馬,自己隨後上了一匹馬,罩了面巾在臉上,遙遙綴在她後面,送她出城。
陰雲低垂,車隊駛出長街,北風呼嘯而過,吹在臉上,涼意入骨。
有人在道旁為友人送行,琵琶聲高亢悲戚,蕭瑟沉鬱,被獵獵長風吹散,穿過層雲,在半空徘徊繚繞,直如杜鵑啼血,說不盡的悲涼淒冷。
瑤英扯緊韁繩停下,明明什麼都看不見,還是抬頭遙望聖城方向。
風吹起帷帽飄帶,臉龐忽然一涼。
她抬起手,掌心凝聚起點點冰涼,有什麼東西融化在指間。
親兵在一旁道:「公主,落雪了。」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叫來送行的緣覺,小聲吩咐:「我不放心……法師若有事,你一定要給我報信。還有,蒙達提婆他們每天說了什麼,法師換了什麼藥,你也要一五一十寫信告訴我。」
緣覺點頭如搗蒜:「知道了,公主,我一定會給您報信!」
雪落紛紛,天色愈發暗沉,親兵怕天黑之前趕不到驛舍,過來催促,緣覺也提醒瑤英別耽擱了行程,她裹緊披風,輕輕夾一下馬腹,在親兵的簇擁中撥馬轉身。
狂風肆虐,層層陰雲怒吼著翻卷涌動,荒原一望無際,漫天雪花飄灑,在曠野中蜿蜒的長道一直綿延至天際處,車隊行走其間,漸漸被風雪吞沒。
曇摩羅伽勒馬立在高處,目送車隊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雪花落滿他的肩頭。
天色暗沉下來。
他一動沒動,成了一座雪人。
……
「王。」
許久後,畢娑騎馬找了過來。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撥馬,身上積雪撲撲簌簌落下來,「派人跟上去,護送她回高昌。」
「是。」
曇摩羅伽提起韁繩,徑直回王寺,脫了大氅,走進石窟。
石窟里點了數百支蠟燭,燈火熊熊燃燒,光線熾熱,似乎能嚇退世間一切邪魔外道。搖曳的燭火映在壁龕里一座座端莊威嚴的佛像上,眾佛默默佇立,無言俯視腳下的他,橫眉冷目,莊嚴沉靜。
維那提多老法師應召而來,拄著法杖,走進石窟。
「王為何而來?」
曇摩羅伽抬頭,看著密密麻麻的壁龕里那一座座肅穆的佛像,道:「我動了慾念。」
他清冷的嗓音在寂靜的石窟里迴蕩,燭火閃動,光影變幻,眾佛似在怒目瞪著他,譴責他的邪念。
提多法師雙手合十,道:「眾生皆為凡人,為慾念所迷惑,執迷不悟,無法求得解脫。王也是凡人,慾念天生,王自幼修習佛法,只需以修習磨鍊,慾念終究不過是過眼雲煙。破開雲霧,便能證得菩提。」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我只要看到她,就無法抑制慾念,看不到她時,眼前依舊會浮現出她的模樣,誦經念佛也無法遏制,我想要將她困在身邊,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您破了色戒?」
「未曾。」曇摩羅伽抬眸,「但我心念已動。」
提多法師渾身一震,蒼老的臉微微抖動,驚駭欲絕。
王並未和那個讓他動欲的女子結合,便已經動搖心志了。
愣了半晌後,他找回自己的思緒,語重心長地道:「一時為色相所惑,也屬平常,阿難陀也曾差點為摩登伽女迷惑。等王參透其中道理,慾念便會如冰雪消融,斷離愛欲,才能回歸正道。正如佛偈所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燭火幢幢,曇摩羅伽深邃的碧眸倒映出點點亮光,面色蒼白,神情淡然:「我斷不了……也不想斷。」
回想和她相處的點滴,他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愉悅,他不想忘掉那些回憶。
提多法師長長地嘆口氣:「王,即使您斷不了,您依舊是王庭佛子。」
這是他的責任。
曇摩羅伽眼睫輕輕顫動,眸底無盡苦澀蒼涼,目光堅定:「我明白。」
這是他的困局。
他不能向臣民公開對她的慾念。
在什麼都不能給她之前,他不能把她拉下來,讓她陪他沉淪,但他應該在佛前坦白,自陳一切罪過。
「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情愛之事,譬如朝露電光。王天資聰穎,自幼修行,悟道多年,也有此劫,望王靜心修禪,或許能不再執著。」
曇摩羅伽搖搖頭。
從動心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自己的結局了,他放不下。
「行刑吧。」
提多法師長嘆一聲:「因緣際會,不知從何而起。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法杖落下。
曇摩羅伽雙手合十,碧眸微垂,燭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映在牆壁的佛龕上,法杖一下接一下落下來,眾佛冷眼瞪視,神態淡漠。
……
畢娑等在石窟外,聽著裡面一聲聲杖打聲,手指深深陷進掌心。
終於,吱嘎一聲,門被拉開,一道身影慢慢走了出來,腳步踉蹌。
畢娑迎上前,扶住他,語氣沉痛:「王……即使您真的破戒了,也沒有人會怪您。」
他一直以為羅伽和公主成了好事,沒想到羅伽居然能忍著不和公主**。
曇摩羅伽抬起臉,「真破了戒……她走不了。」
他已經快克制不住,王庭內部又隱隱生亂,山雨欲來,必須及早送她離開,免得她被牽扯進來。
「公主是灑脫之人,不需要名分……」
「她是灑脫之人,所以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任意索取?」
畢娑無言以對。
萬籟俱寂,大雪無聲,點點燈火在佛寺的各個角落裡閃爍搖曳。
曇摩羅伽臉色慘白,俯瞰欄杆前靜靜矗立在雪中的佛寺,「足夠了,她陪我這些天,足夠了。」
畢娑眼圈微微發紅。
「畢娑,答應我一件事。」
「您吩咐。」
曇摩羅伽迎風而立,風吹衣袍獵獵,碧眸凝望高昌的方向:「等我死了,不要將我供在佛寺,把我送去她身邊。」
生前,他不能成全自己的私心。
至少死後,讓他自私一回。
畢娑鼻尖發酸,眼淚掉了下來,單膝跪下,左手握拳置於胸前。
「是。」
他哽咽著應喏。
……
是夜,瑤英一行人順利抵達驛舍,和先一步趕到的李仲虔匯合。
大雪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曠野已經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天際處群山連綿起伏,目之所及之處,白雪皚皚,此起彼伏的山稜折射著璀璨的晨輝。
雪後初晴,隊伍繼續進發,瑤英剛剛放出金將軍,一隻巨大的蒼鷹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最後停在她肩頭,狠狠地啄一下她的胳膊。
瑤英驚喜地叫來鷹奴,讓他取下迦樓羅帶來的信,遞給親兵。
親兵照著念了,信上問她到了哪裡,叮囑她雪天行路要小心掩藏在積雪下的深壑。
瑤英收好信,摸索著翻出肉乾,笑眯眯地餵迦樓羅吃,路上不好寫信,隨手取下頭上的髮帶纏在迦樓羅腳上,迦樓羅飽餐一頓,展翅飛回聖城。
李仲虔緊跟在她身邊,見狀,濃眉緊鎖。
幾天後,一隊人馬自東邊而來,領隊的將領身材高大,一身甲衣,面無表情,朝瑤英抱拳,道:「公主,末將來接您了。」
瑤英驚喜地喊出聲:「阿青!」
謝青驅馬上前,朝李仲虔頷首致意,幾人寒暄畢,繼續朝東行。
……
迦樓羅翻過高山,飛過雪雲,飛回聖城,停在鷹架上,叫了幾聲。
氈簾晃動,緣覺走出來,搓了搓手,看到迦樓羅腳爪上的髮帶,愣了一下,取下來,送進內殿。
殿中一盆炭火燒得明艷,曇摩羅伽靠坐在榻前,執筆書寫,案頭堆滿文書。
髮帶送到案前,他眼帘抬起,停筆,接過髮帶,纏繞在指間,輕輕摩挲。
畢娑入殿,「王,蒙達提婆和天竺醫官已經離開,他們答應會繼續為您隱瞞文昭公主。」
曇摩羅伽嗯一聲,掃一眼緣覺,目光冰涼如雪。
緣覺連忙跪地,道:「王,我給公主寫的信都是按您的吩咐寫的。」
曇摩羅伽點點頭。
廊前腳步踏響,巴米爾匆匆入殿,滿身寒氣,跪地道:「王……康家四郎、薛家八郎、安家十郎死了。」
畢娑皺眉:「怎麼死的?」
「橫死,和這些天不斷橫死的人一樣,都是一擊斃命。」巴米爾小聲道,「據說,他們都得罪過攝政王……」
畢娑冷汗淋漓,看向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面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