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拉手

2024-08-13 21:33:30 作者: 羅青梅
  銀光在他們頭頂炸開,照亮整個戰場,雪花輕揚漫灑,沉重的馬蹄聲隆隆滾過大地。

  曇摩羅伽抱緊瑤英,越抱越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進身體裡。

  將領、士兵、百姓、僧人呆呆地望著他們的佛子將漢人公主攬入懷中,神情比剛才看到恍如神佛之怒的奇異天象還要驚駭。

  驚雷陣陣。

  夜風裹挾著寒意狂卷而過,軍旗獵獵飛揚,破空之聲此起彼落。

  曇摩羅伽醒過神來,鬆開瑤英,把她按進懷中,撥馬轉身。

  兩人的親兵部曲立刻跟上,城頭上,畢娑指揮士兵朝著追過來的鐵騎放箭,阻止他們靠近。

  幾百人迅速撤進城中。

  緣覺湊了過來,臉上微紅,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

  曇摩羅伽翻身下馬,轉身,在眾目睽睽中,朝瑤英伸出雙臂。

  夜風吹過,拂動他的袈裟。

  瑤英怔了怔。

  周圍一片驚訝的抽氣聲,百姓遠遠地站在一邊,竊竊私語。

  曇摩羅伽泰然自若,攬著瑤英的腰,抱她下馬,一雙碧眸靜靜地看著她,視線在她唇上停留了幾息。

  剛才那個激烈的吻不是他的一時失態。

  瑤英心口怦怦亂跳,腿還是軟的,搭著他的胳膊站穩,餘光看到跟過來的部曲,心頭一凜,回過神,道:「海都阿陵以前見過我的人用火藥,這點小把戲嚇不住他,其他部落驚慌失措,他不會,追過來的鐵騎肯定是他的部屬。不過現在天已經黑了,只要我們在城頭造勢,攪亂軍心,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援軍,不會冒險在援軍剛到的時候攻城。」

  「他不害怕,他的士兵會怕!」

  說著話,她揮揮手,示意自己的部曲登上城頭。

  親兵們應喏,抬著、扛著、背著改進過的武器,登上城頭,七八個人一組,開始組裝器械,他們已經訓練過很多次,敏捷熟練。

  畢娑迎了過來,問:「公主的人馬有多少人?」

  瑤英回答:「五百多人……」

  話剛出口,她感覺到曇摩羅伽的兩道目光陡然變得嚴厲。

  他這個人就像一尊佛似的,寶相莊嚴,看人的時候即使面容溫和也無端會讓人感覺到壓力,被他用這樣的眼神凝眸看著,瑤英先是下意識一陣心虛,隨即想起上次分別的情景,怒氣涌了上來,抬起下巴,理直氣壯地和他對視。

  她還沒和他算帳呢!

  他眉頭輕皺,沒有作聲。

  「太冒險了!」畢娑亦步亦趨地跟著瑤英,一陣後怕,汗水涔涔,「要是公主被海都阿陵追上了該怎麼辦?」

  瑤英道:「伊州由西軍駐守,北戎舊部被打散了,海都阿陵沒有其他幫手,他這次帶領的聯軍由不同部落組成,那些部落人心不齊,真正肯聽從他的酋長不多,只要他們的大營亂了,就沒辦法出擊。我派人趁著天黑襲營,就是為了讓他們炸營。」

  畢娑擔憂地道:「那些襲營的人豈不是逃不脫?」

  瑤英搖搖頭:「沒事,他們離得遠,等我趁亂進城,他們就會馬上離開,不會被北戎聯軍追上。」

  說完,不等曇摩羅伽說什麼,她抬腳登上城頭。


  曇摩羅伽跟在她身後。

  王庭士兵筋疲力竭,已經為瑤英的部曲讓開位置,士兵們借著火把的光芒迅速組裝起一架架簡易的弓箭,其他人拉滿雙曲弓,搭箭,箭上系了一隻只空筒似的東西,對著城頭下漸漸靠近的鐵騎,全神貫注。

  謝沖望著黑魆魆的戰場,耐心等候,等鐵騎靠近時,舉起一面旗幟搖了搖。

  嗖嗖數聲,一陣箭雨落下。

  王庭士兵驚呼出聲。

  只聽轟轟幾聲,箭矢射向的地方突然爆起數點火花,一聲聲霹靂般的炸響在半空中迴蕩。

  鐵騎的氣勢為之一滯。

  士兵繼續拉弓,一輪輪箭雨落下,火苗滋滋亂竄。

  曇摩羅伽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接過一名士兵手中的雙曲弓,幾箭連珠射出。

  這幾箭去勢凌厲,嘯聲迴蕩,箭矢落地處,火光暴起,燃燒的火線如蛇般蜿蜒,匯聚成一團火焰,在風勢的幫助下熊熊燃燒。

  馬嘶聲聲,戰馬畏懼夜火,揚蹄嘶鳴。

  北戎鐵騎騷動起來。

  海都阿陵仰望著夜色中巍峨聳立的聖城,牙齒里都是血腥氣。

  如果說曇摩羅伽是瓦罕可汗的克星,那文昭公主一定是來克他的。

  她以盟約的方式和王庭聯合,在北戎內亂和集中兵力攻打王庭時偷偷勾結各地世家豪族,組織義軍,一舉奪回十幾座重鎮,接著利用威逼利誘,讓諸州臣服於她,平定西域。然後和李玄貞配合,截斷北戎東西兩部的交流,使得北戎東邊的部落狼狽逃回深山,而他的五千兵馬被攔在白城外,無法向東奪回伊州,不得不向西逃竄,一路吃盡苦頭,才在薩末鞬找到幾個北戎部落。

  他從前背著瓦罕可汗偷偷收服的部落,苦心經營的養馬場,豢養的工匠……全部心血都落到了李瑤英手上。

  不等他在薩末鞬站穩腳跟,李瑤英打通了北道商路,北道各部為利益所誘,不願幫助北戎復國。再過個幾年,李瑤英經略西域,人心所向,西軍壯大,復國更是遙遙無期。

  所以他才忍辱負重,向薩末鞬附近的宗主國稱臣,娶了一個渾身臭味的公主,借來兵馬,東歸復國。

  不料王庭突生內亂,正是天賜良機,他轉道攻打王庭,怕西軍趕來救援,派出一支隊伍偽裝成王庭軍隊攻打西軍,在他們的地盤燒殺搶掠,挑起兩國的仇恨,從西軍的反應來看,他們應該是中計了。

  沒想到在他就要攻下聖城的時候,文昭公主居然來了!

  能夠「天降雷火」的人,只有文昭公主!

  海都阿陵不信那些所謂的天罰、神罰,知道那一定是李瑤英帳下的工匠研發的什麼新式器械,可是這種武器實在太邪門了,暗夜裡以此襲營,威力無比,連幾個酋長都會覺得恐懼,更何況那些沒什麼見識的士兵。

  炸營之後,根本沒辦法迅速恢復士氣。

  那些潰兵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必須儘快收攏潰兵,穩住軍心。

  海都阿陵咬牙,揮手示意部下。

  不一會兒,撤兵的號角聲響起,鐵騎在暗夜中整齊有序地後撤。

  城頭上的士兵小聲歡呼,笑問西州兵:「這是什麼玩意?這麼厲害?!」

  西州兵笑著回答:「這是霹靂箭和火彈。」

  眾人好奇不已,圍著西州兵和他們的武器,嘖嘖稱奇。

  雖然他們仍然沒有解圍,但是圍城數日,終於看到有援軍來了,所有人都備受鼓舞,重新激起戰意。

  眼下,他們之間沒有王庭人和漢人之分,他們是並肩作戰的同袍,生死與共的朋友。

  畢娑笑看士兵們玩笑,望向遠處被火光包圍的北戎聯軍大營,鬆了口氣,想到天亮以後海都阿陵肯定還會攻城,心又提了起來,援軍只有幾百人,改變不了大局。

  敵人暫時退兵,眾人乏力,原地躺下休息,士兵抱著長刀直接睡了過去。

  狂風怒吼,滴水成冰。

  瑤英立在風口處,冷得輕輕哆嗦,身子打了個晃。

  她已經幾天幾夜沒合過眼了。

  曇摩羅伽走了過來,低頭為她披上斗篷,繫緊系帶:「天亮之前他們不會再攻城,去休息吧。」

  瑤英看著他,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你呢?你累嗎?」

  曇摩羅伽抬眸,看了她半晌。

  「累。」

  他輕聲說。

  很累。

  不過他毫無知覺,一點都不在意身體的疲倦和病痛。

  近衛軍的背叛,百姓的質疑,僧人的指責,他都不在乎。

  這些是他早就預料到的後果。

  哪怕全天下人都唾罵他,也不會動搖他的心志。

  但是她來了。

  她關切地看著他,問他累不累。

  於是頃刻間,那些掩埋在最深處的疲憊盡數翻湧了上來,他覺得很累,很想停下來休息一會,養足精神後,再繼續前行。

  孤獨跋涉的道路上,忽有一道璀璨華光溫柔地籠罩下來,驅散無邊的黑暗,明亮,溫暖,柔和,似乎隔著千山萬水,遙不可及,又仿佛無處不在。

  他生出貪戀,想要獨占這束光,久久貪戀地凝視她,終於伸出手,捧住了這束光華。

  曇摩羅伽扶著瑤英,帶她去休息。

  搖曳的火光中,兩人肩並著肩,緊緊依偎在一起,一步一步走遠,風吹起他的僧袍和她束髮的絲絛,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融為一體,密不可分。

  士兵們紛紛站了起來,讓開道路,目送兩人的背影離開。

  長街熙熙攘攘,百姓們紛紛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一雙雙眼睛凝望著兩人,他們神情各異,有的淚如泉湧,有的一臉呆滯,有的落寞失望。整座城的人都在這裡,但一句說話聲都聽不見,唯有曇摩羅伽和瑤英的腳步聲。

  瑤英輕輕顫抖了一下。

  手上忽然一暖,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溫熱的掌心磨蹭她的手背。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

  曇摩羅伽垂眸,在信眾們無言的注視中,握著她的手,骨子裡的強勢散發出來,眸光沉靜,堅定,不容置疑。唇角輕輕一扯,漾起一個極輕極淺的笑意,像三生池裡,蓮花輕輕搖曳,映下晃動的光影。

  從今天開始,以後的路,就這樣陪我走下去吧。


  瑤英看著他,和他相識的種種一一在腦海里閃現,他像天神一樣出現在沙丘上,從海都阿陵手裡救下她,他彌留之際,仍在為王庭的長治久安謀劃,他一個人孤獨地忍受病痛,他坐在書案前研讀佛經,她在一旁好奇地扯他的袖子,他千里奔襲來救自己,又獨自離開,他仰躺在地上,狀若瘋癲,問她是不是要走了……

  最後一次見面,他語氣溫和,答應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分別以來堆積在心頭的擔憂、氣憤、惱恨、思念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她鼻尖一陣發酸,眼眶濕熱,朝他笑了笑,手指在他掌心撓了幾下。

  曇摩羅伽身上忽地僵直繃緊,眸色加深,緊緊握住她的手指。

  他走進議事廳,推開裡邊一間屋子的門,拉著她進去。

  瑤英環顧一圈,房中沒有高廣大床,只設了案幾蒲團和長榻,案几上堆滿輿圖和文書,乾淨整潔,一股淡淡的沉水香味,一看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讓她在榻上坐著,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侍從送來吃的,她吃了些東西,洗了個澡,長發拿了根髮帶松松挽著,換上乾淨衣裳,躺倒在榻上。

  幾日策馬疾馳,她像是被碾過一樣,渾身骨頭酸軟,大腿疼得厲害。

  她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中,感覺到一道身影坐在榻邊,睜開眼睛。

  曇摩羅伽靠坐在榻沿邊,低頭看她,眼圈青黑。

  瑤英睡意朦朧,側過身往裡面挪了挪,拍了拍長榻:「法師,上來睡。」

  她剛剛沐浴,膚光勝雪,面頰暈紅,側臥長榻,豐艷烏髮披散下來,身上只穿了一件貼身的淺色長衫,線條玲瓏起伏,衣襟鬆散,依稀能看見裡面柔和起伏的暗影,紅唇微微張著,雙眸濕漉漉的。

  似雨後含苞帶露的花枝。

  空氣里一縷甜甜的幽香浮動,如馥郁花香。

  曇摩羅伽俯身,扯起錦被裹住瑤英,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這才躺了下去。

  城外有十萬如狼似虎的北戎聯軍,糧食吃光了,武器耗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

  他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可是她來了,冒著烽火來到他身邊,躺在他的榻上,這一瞬,他什麼都不想考慮,心裡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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