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呼號,大雪飛揚。
曇摩羅伽散功的地方選在佛寺刑堂,他幼時被拘禁的地方。
寺中僧兵悉數趕到,長刀凜凜,在新任寺主的帶領下將刑堂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
李仲虔皺眉:「為什麼要這麼多人守著刑堂?」
寺主嘆了口氣,道:「是王下令讓我們來的。上次王趕回聖城時,和賽桑耳將軍走火入魔大開殺戒前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文昭公主趕到,王不能堅持到今天……如果王也失控了,我們得把王困在寺中,所以王選在刑堂散功。」
畢娑在一旁說:「衛國公放心,若真的發生那樣的事,這些僧兵只是困住王,不會傷了王。」
波羅留支留給他的那把刀,早就在上次守衛聖城的大戰中砍翻了刃,他和緣覺註定無法遵守師尊的囑託,無論曇摩羅伽傷不傷人,他們都不可能對他下手。
醫者也都來了,候在刑堂外,天竺醫官還在不斷查閱典籍,希望能找到更多關於天竺秘法的記載,以便從中找出緩解的藥方。
當年賽桑耳將軍發狂殺人,王宮將相關記載全部焚毀。這一次王宮成了廢墟,重建殿宇時,瑤英命工匠先去庫房搜尋收藏的古籍,請來城中所有懂梵文的僧人、商人,讓他們幫醫官一起翻找可能有用的典籍經卷。
她想去刑堂陪著曇摩羅伽,他搖搖頭,讓她在外面等著:「這一次和以前不一樣,會傷了你。」
緣覺跟進去守著,畢娑在外面看著瑤英。
曇摩羅伽以前幾次散功,瑤英都陪在他身邊,但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如此煎熬,只要一靜下來,她就想衝進刑堂。
其他人不清楚,唯有她一個人知道——在書中,曇摩羅伽的壽數到了。
她告訴自己,她救下李仲虔,救下謝滿願,救下楊遷和那些忠肝義膽、豪情萬丈的世家子弟,在亂世中救下無數流離失所、生不如死的百姓,那曇摩羅伽的命運應該也早就改寫了。
但是事有意外……
瑤英惶惶不安,心臟被無形的手狠狠攫住攪弄,刀割劍剜,渾身冰涼,她取下腕上的佛珠,跪在石窟中,默念曇摩羅伽教她的佛經。
他信這些,那她就請求他的信仰可以保佑他,讓他平安度過這一劫。
黃金佛像莊嚴沉靜,默默佇立,無言地俯視著她。
刑堂外,眾僧齊聚大殿,吟唱祝禱經文,王寺前殿長廊、廣場、寺廟外的長街萬頭攢動,人山人海,各地趕來的百姓跪在雪地里,男女老少虔誠地叩首拜禮,為他們的王祈福,唯有在亂世之中求生的他們才懂得一位心系蒼生百姓的仁君有多麼難得。
日後史書記載,亂世也不過是區區幾個字眼,到他們頭上,是數萬萬人實實在在的一生。
他們有的錦衣華服,有的衣衫襤褸,有的紅髮褐眼,有的黑髮黑眼,有的雪膚碧眼,不同語言的祝禱聲在凜冽的寒風中不斷重複著,如遍布王庭的一道道涓涓細流,跨越崇山峻岭,匯聚成汪洋大海,帶著一往無前的恢弘氣勢,直衝雲霄,撼天動地。
……
曇摩羅伽聽不見佛寺外的祝禱聲。
他散盡功力,全身上下肌肉憤張,血肉一寸寸絞痛,就像有人拿了把刀,正在一刀一刀切割他的血肉,經文裡說的種種入地獄的酷刑,千刀萬剮,油煎火燒,莫過如此。
疼。
很疼。
疼得他劇烈顫抖。
皮開肉綻,摧心剖肝,深可見骨的疼。
仿佛有一道道天雷當頭劈下,血肉一層層褪盡,露出雪白骨骸,疼得鑽心蝕骨。
從皮肉到五臟六腑,到骨頭縫,沒有哪一處不疼。
他清醒地感受到四肢百骸的痛苦,意識卻漸漸模糊,魂魄從血肉模糊的身體中抽離,飄飄蕩蕩。
忽然,一道力量拉著他不停下墜,越墜越深,他湮沒在茫茫無邊的黑暗和幽冷中,種種可怖景象逼入眼帘,七重鐵城,七層鐵網,橫直都有一萬幾千里,四面牆壁或是燒得熾紅的鐵壁,或是寒光閃閃的刀山,鐵火如雨落下,罪人化為灰燼,刀輪旋轉,罪人開膛破肚,血肉狼藉。
一座座刀山劍林樹立,長刀劍刃翻轉落下,罪人手腳分離,肉皮糜爛,數萬枝鐵箭齊發,直接穿透罪人的身體,把他們釘在熾熱的鐵壁上,有罪人哭嚎著想要逃離,周圍是無垠的火海,大火熊熊燃燒,將他們拘禁在森然可怖的阿鼻地獄。
燒紅的鐵床上,罪人戴著鐐銬,痛不欲生,還要被鐵釘穿透胸背。快要融化的蠟塊上,罪人的雙腳隨著蠟塊慢慢焦化溶解,屍骨不存。
夜叉羅剎手持火燒的鐵杵、刀斧,砸破罪人的腦袋,擊穿罪人的腸肚。
一片悽慘的慘叫呼號聲。
這是他的歸處。
無盡痛苦,無盡折磨。
曇摩羅伽跟隨罪人行走於黑暗中,鐵弩、雪刃、鐵火、劍刃落下,罪人們四處奔逃,他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忽地,頭頂一道亮光罩下,彌散的煙霧散去,破碎的血肉屍骸、嚎哭的罪人、翻湧火海離他越來越遠。
他置身於燦爛金輝中,眼前一片華光。
七寶池裡水光瀲灩,寶華萬道,金樹銀葉,珍珠雜寶,宮殿樓閣連綿起伏,漂浮於空中,富麗堂皇,佛陀端坐於蓮花座上,眾菩薩圍繞左右,悉心聆聽。
漫天天幢、天幡飛揚,彩雲環繞,仙樂飄飄,天花曼陀羅散落,飛天手捧鮮花,翱翔於其中,凌空飛舞。
莊嚴妙淨,極樂世界。
一名菩薩頭戴花冠,手持長幡,足踏寶蓮,乘著流雲從天而降,指尖對著曇摩羅伽輕輕一點。
「你在塵世凡俗走了一遭,看過阿鼻地獄,也見過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歸我釋門,可得解脫,從此跳出輪迴,無有眾苦,但有極樂。」
梵音陣陣,振聾發聵。
曇摩羅伽回過神,雙手合十,望著雲端若隱若現、光麗美妙的淨土世界,若有所思。
菩薩的聲音如雷聲轟鳴,穿透雲層:「痴兒,你還有何掛礙?」
曇摩羅伽抬起眼帘,碧眸無悲無喜。
他有何掛礙?
短暫的一生如水波一般潺潺流淌,把他包裹其中。
眼前景象倏地一變,他看到一間冰冷幽暗的囚牢,幼小的自己坐在破舊的蒲團上,就著一心如豆燈火讀著佛經。
一道清冷光華從上方落下,他抬起頭,眸底映出如銀的月華。
亂世流離,眾生皆苦,他將盡己所能,平定亂世,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小小的他仰望著那輪高潔的明月,鄭重地道。
他慢慢長大。
曇摩羅伽研讀佛經,和世家周旋,讓張家人放鬆對他的禁錮。蘇丹古忍受煎熬,刻苦勤練武藝。
北戎大軍壓境時,世家丟下亂攤子,棄城而逃,忠心於王室的僧兵趁機將他從刑堂中救出。
夜風呼嘯,他在馬背上回頭,看到身後佇立在夜色中的聖城,聽到來不及出逃的百姓絕望的嚎哭聲,等瓦罕可汗攻入城,這些百姓都會成為北戎鐵騎馬蹄下的冤魂。
「回去。」
他撥馬轉身,手持佛珠,淡淡地道。
黃沙慢慢無垠,他以智計大破人數倍於己軍的北戎大軍,瓦罕可汗不僅慘敗,還險些丟了性命,狼狽不堪地下令撤軍。
他勒馬陣前,一襲袈裟,獵獵飛揚。
僧兵、近衛軍和百姓恭敬地跪於他的腳下,那一刻,他拿回了君王的權柄。
赤瑪欣喜若狂,帶著親兵闖入張家,抓了張家上下幾十口人,她把他們押到當年先王后死去的廣場,一個接一個地砍了他們的腦袋,她殺紅了眼,連毫不相干的張家遠親也不肯放過。
他阻止了她,讓她放了無辜被牽連的張家族人。
赤瑪歇斯底里,尖叫,怒罵,詛咒。此後,只要見到他,她就嘲諷:「你學了佛,徹底冷了心,眼裡根本沒有俗世感情,你涼薄,絕情,冷血!果然是出家人,羅伽,你這輩子註定只能做孤家寡人!」
蘇丹古上陣殺敵,佛子震懾世家,他行走於血泊和鮮花之中,皮開肉綻,踽踽獨行。
他心中有道,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認同。
世家豪族不甘於被壓制,陽奉陰違,口蜜腹劍,朝堂波雲詭譎,豪族互相傾軋,王庭內憂外患。而北戎不斷壯大,瓦罕可汗重用海都阿陵,海都阿陵驍勇善戰,雖然沒什麼學識,卻文武兼備,敢用奇謀,為北戎開疆拓土,屢立奇功。
只要他還活著,瓦罕可汗攻不進聖城,但是他幾次被功法反噬,已近油盡燈枯,出席法會必須由近衛抬著出去,而海都阿陵如日中天,一旦海都阿陵繼任北戎的大汗之位,王庭危矣。
他想要趁海都阿陵還沒有掌權之前帶兵攻打北戎,削弱北戎兵力,為王庭爭取喘息的可能。
大臣極力反對,他們輕視、敵視部落騎兵,不願和部落兵配合,他心力交瘁,短時間裡無法組織一場大戰。
不久後,一道噩耗傳來,海都阿陵和諸王子矛盾重重,趁瓦罕可汗鬆懈時,帶兵血洗牙帳,殺了瓦罕可汗和他的幾個兒子,被推舉為新的大汗。
他端坐佛殿,轉動佛珠,微微嘆息一聲,留下遺詔。
海都阿陵成為北戎之主,很快集結兵力,突襲王庭。
這一次,海都阿陵不會輕易撤兵。
他早已氣息奄奄,知道時日無多,命畢娑他們離開王庭,自己留下守城,為百姓爭取更多撤離的時間。
多跑一個人,便是一個人。
至於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結局。
畢娑哭著要帶他走,他微微一笑。
「我是聖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走吧,護送婦孺離開,你是近衛軍統領,你的職責是護衛百姓。」
畢娑泣不成聲。
他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北戎鐵騎勢不可擋,攻城器械更是威力巨大,一架架拋石車向城內拋出巨石,轟隆巨響震天,碎石如驟雨般落下,屋瓦殿宇應聲碎裂垮塌。
他盤坐於佛像前,筋疲力竭,完全靠意志力強撐著沒有倒下,就如一具行屍走肉,只剩軀殼。
殿外喊殺聲穿雲裂石,手中佛珠冰冷,佛像威嚴端莊。
他端坐著,慢慢合上眼睛。
他累了。
但他沒有倒下。
幽冷的長夜,他坐化於佛殿,到死,依然守衛著聖城。
生來便沒有一刻放鬆,死時亦不敢鬆懈。
殿外一片嚎啕大哭。
僧兵按照他的吩咐,沒有公布他的死訊,海都阿陵對他始終還是有幾分畏懼忌憚,沒有貿然攻城,聖城又堅守了一段時日。
但是他太多天沒有露面,海都阿陵最終還是發現端倪,攻入聖城。
當北戎鐵騎沖入王寺,看到那一尊依然端坐於佛前的屍骸時,震撼不已。
而他,飄離於半空中,看著自己的短暫一生從眼前閃現,面無表情。
菩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生死涅槃,猶如昨夢。痴兒,你隨我來,便可擺脫五蘊之苦,自此四大皆空,得無上諦聽。」
曇摩羅伽抬眸,望著雲端璀璨輝煌的樓閣殿宇,一語不發。
菩薩橫眉怒目:「痴兒,難道你想墮入阿鼻地獄,自此忍受無盡折磨麼!」
曇摩羅伽俯視腳下,看不見的深淵裡,眾罪人在鐵壁飽受煎熬。
菩薩愈加威嚴,搖動幡旗,霎時漫天雷鳴。
「我乃引路菩薩,為你指引往生之路,痴兒,還不隨我來!」
曇摩羅伽閉目了片刻,再睜開眼睛時,眸光寒涼如雪,沒有一絲煙火氣,舉步跟上菩薩。
……
腳下風雲涌動,紅塵滾滾的人世間裡,突然有一道聲音遙遙傳來,呼喚著他。
頭頂引路菩薩怒喝,幡旗獵獵飛揚。
那道從風中傳來的聲音微弱,模糊,如蝶翅扇動,清風拂過,不能掀起一點波瀾,卻又堅定、執著地呼喊著。
「羅伽……羅伽……」
曇摩羅伽停下腳步,回頭。
他好像忘了什麼。
美妙的吟唱、佛陀於眾菩薩的辯經、引路菩薩飽含引誘的催促在天地間迴蕩,那道微弱的嗓音顫顫巍巍地飄過來,絆住了他,他被牽扯著,心中無悲,也無喜。
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哭音,摧人心腸。
「羅伽……你答應我的,我等著你……」
這道聲音無比熟悉。
一瞬間,曇摩羅伽心裡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公主,別哭。
他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腕,一條紅色髮帶緊緊纏在上面。
他這一生本該孤獨前行,正如菩薩讓他看到的,孤獨地活著,孤獨地死去。
但是有那麼一個人,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他身邊,陪他共歷風雨。
他想活下去,想每天醒來時,能看到她歡快的笑臉。
霎時,狂風呼嘯著席捲而來,他看到一半廢墟、一半巍峨聳立的聖城,大雪紛紛揚揚,佛寺佇立於雪中,恢弘肅穆,佛寺外黑壓壓一片,十里長街,廣場內外,跪滿了人,他們朝著王寺的方向頂禮膜拜,淚流滿面,口中呼喊著他的法號。
「王,回來吧!」
「王,不要丟下我們啊!」
「拿我們的壽命來換回王吧!」
「讓王回來吧!」
悽厲的呼號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曇摩羅伽穿過痛哭的人群,穿過鐘鼓齊鳴、哀聲陣陣的大殿,穿過沉默著跪立在階下的近衛軍和僧兵,穿過燈火通明的石窟,又回到幼時被拘禁的刑堂。
他看到一道背影。
她撲在蒲團前,緊緊抱著一個渾身是血、已經僵冷的男人,淚如雨下。
「羅伽……我等著你……」
她低頭,額頭抵著他的,一聲一聲地呼喚著。
淚水從她那雙眼眸里落下,她沒有哭出聲,輕輕地,溫柔地道:「羅伽,我等著你。」
曇摩羅伽心口絞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生如朝露,所以,一旦錯過她,便是永恆,他要牢牢抓住這一世,好好地活下去。
心若頓悟,明心見性。
突然,漫天風旛颯颯響。
雲端中的幻象頃刻間化為齏粉,妙音梵唱如海潮一樣褪去。
一道悠遠的聲音在半空中響起,威風凜凜,氣勢奪人。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一滅就是一生,生生不息,是生滅法,先破而後立,置之死地而後生……」
聲音漸漸飄遠。
曇摩羅伽已經聽不清後面的話,他眼中只剩下那張帶淚的面孔,抬手,輕輕拂去一滴在卷翹眼睫間閃動的淚珠。
「別哭。」
她應該多笑笑,他喜歡看她笑。
瑤英愣住了。
溫熱的鼻息灑在她臉上,冰冷的手指撫過她的面頰,她抬眸,微涼的吻落在她盈滿淚水和紅血絲的眼睛上。
她僵立不動,和他目光相對。
他看著她,唇角微微揚起,抬手按住她的頸子,額頭抵著她的,「明月奴,我回來了。」
瑤英不敢相信,呆呆地望著他。
下一瞬,她如夢初醒,淚水洶湧而下,哆嗦著撲進他懷中,緊緊地抱住他。
「你騙我!」
她終於哭出了聲。
曇摩羅伽抱緊瑤英,低頭吻她發頂,吻她眉心,吻她鼻尖,最後,含住她的唇,撬開她的齒關。
唇舌交纏,氣息交融。
她渾身發抖,他滿身是血,兩人緊緊纏在一起,摟抱相連,倒在蒲團上,恨不能把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吞咽,吮吸,掃過每一個角落,掠過她的甜美,直到她耳鳴目眩、承受不住時,他才放開她柔軟香甜的唇,吻去她眼角的淚珠。
腳步聲驟起。
李仲虔、畢娑、緣覺聽到裡面的說話聲,衝進刑堂,看到甦醒的曇摩羅伽,目瞪口呆。
半晌後,他們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口誦佛號,激動得直打哆嗦。
「快!請醫者過來!」
幾名醫者匆匆趕到,看到曇摩羅伽,同樣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緣覺一邊擦眼淚,一邊推他們上前,催促:「您快看看,王醒過來了!」
醫者們回過神,撲到曇摩羅伽身前,哆哆嗦嗦著為他探脈,掀開衣袍,看他身上幾處流血的傷口。
瑤英退開來,讓蒙達提婆上前,手忽然被緊緊攥住,一道力量把她拉了回去。
曇摩羅伽抓著她的手,臉上的血沒擦,眸色暗沉:「哪裡也別去,陪著我。」
瑤英心裡的歡喜滿得快要溢出來,坐在他身邊不動了。
「我昏迷了多久?」
曇摩羅伽問。
幾位醫者對望一眼,道:「王,您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
……
前天,曇摩羅伽散功時,突然渾身肌肉暴漲,真氣涌動,體內氣血翻滾逆行,身上好幾處血流不止,緣覺大驚,慌忙叫人,畢娑和僧兵趕到,想以幫他運功疏散,還沒走近,就被真氣所傷,倒地吐血。
畢娑皮開肉綻,還是強撐著往裡走,瑤英聽到聲音,也沖了進來。
曇摩羅伽抬起頭,碧眸從她身上掃過。
下一刻,他七竅流血,再沒有睜開過眼睛。
幾位醫者輪番探脈,再三確認,都覺得他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吊著,藥石無效,隨時可能寂滅。
殿外哭聲震天。
按他之前囑咐過的,所有人退了出去,只留瑤英一個人守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最後一段時光。
李仲虔怕瑤英傷心過度,想帶她去休息,她不肯離開,幾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守著他,餵他吃藥,幫他擦身,他什麼都吃不下去,她就掰開他的唇,把藥一口一口餵進他嘴裡。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曇摩羅伽居然還能甦醒。
……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
她咬著唇,緊張地聽幾位醫者說話,眼睛紅腫,鼻尖也通紅,神色憔悴不堪,淚水還未乾涸。
這兩天,她一直這樣守著他,呼喚他的名字。
他讓她擔心了。
他拉著她,吻她疲倦的眉眼。
醫者們低下頭去,畢娑滿面笑容,緣覺臉上緋紅,扭開了臉。
唯有李仲虔冷笑一聲,翻了個白眼,他以為曇摩羅伽必死無疑,連回高昌的車馬人手都安排好了。
「怎麼樣?脈象有變化了嗎?」
瑤英輕輕推開曇摩羅伽,一臉忐忑地問醫者。
醫者眉頭緊皺,和其他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道:「王的脈象依舊沒有變化……散功之前和散功之後還是這種虛浮脈象,按理來說,王散功後,脈象應該恢復正常才對……」
瑤英忙問:「是好事還是壞事?」
醫者搖搖頭,神情凝重:「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脈象。王散功之時七竅流血,應當是身體受不住功法,氣血逆行所致,可是王昏睡兩天後又甦醒,實在是匪夷所思……」
畢娑皺眉道:「恢復正常,那王就不會醒了,既然王能甦醒,那說明是好事。」
有人點頭,有人依舊愁眉不展。
瑤英的心又提了起來。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手腕一翻,一道掌風帶出,畢娑踉蹌了一下,大步後退。
眾人呆了一呆,驚呼出聲。
畢娑瞪大了眼睛。
曇摩羅伽的功力還在!
醫者們面面相覷。
曇摩羅伽散功之後,不可能還有內力才對,這一次他散功時動靜那麼大,甚至七竅流血,理應功法全廢才對,怎麼還能一掌把畢娑逼退?
緣覺慘白著臉瑟瑟發抖:「是不是散功失敗了?還要重新散一次?」
王都七竅流血了,再來一次,王怎麼受得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看向蒙達提婆:「我覺得血脈通暢,不必再時刻壓制氣血,暫時不需要再散功。」
蒙達提婆探他周身幾個穴位,點點頭。
醫者眸中閃過一道亮光:「莫非王誤打誤撞,找到真正壓制功法的方法了?」
此語一出,眾人臉上騰起驚喜之色。
「我聽人說,王返回聖城時,無情無欲,和賽桑耳將軍走火入魔前十分相似。」蒙達提婆緩緩地道,「也許,王當時確實險些走火入魔,稍有不慎,便會氣息渙散而亡,但王服用大量丹藥,生生克制住了,度過了一劫,又意志堅韌,苦熬了這麼多天,丹藥和周身血脈融通,恰好能真正克制功法。」
醫者們面色各異,退到一邊小聲討論。
「王自幼修習功法,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很可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掌握功法,最後功法不受控制,是死劫,也是生機。」
「現在還不能下定論,還是看看再說。」
「不管怎麼說,王能夠甦醒,已經是好轉的跡象。」
他們都說的是梵語,瑤英聽不懂,焦急地望著他們,臉色緊繃,心裡七上八下。
手背微熱。
曇摩羅伽低頭,握住她的手。
「別擔心,我好多了,真的。」
他微微一笑,「沒騙你。」
從在城門前吻她的那一刻,他就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必須活下去。
瑤英想到這兩天他奄奄一息的模樣,心如刀割,輕輕摟住他,聽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
她以為他真的要走了,再也不會開口和她說話。
雖然醫者還是沒討論出什麼結果來,但曇摩羅伽甦醒的消息還是傳了出去,眾人驚疑不定,轉悲為喜,王寺外的百姓連誦佛號,叩頭感謝神佛保佑他們的王。
緣覺去準備熱水新衣,李仲虔和畢娑領著醫者退了出去。
刑堂里只剩下瑤英和曇摩羅伽兩人。
「你真的沒事了?」
瑤英抱著曇摩羅伽,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曇摩羅伽心尖跟著她的眼睫顫動,「真的。」
他感覺好了很多。
瑤英把臉埋進他胸膛,繼續聽他的心跳。
平緩,從容,撲通撲通跳動著。
他低頭,緊緊地擁著她,手指插進她發間,吻她的頭髮。
牢室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那時他煢煢孑立,現在她陪在他身邊,這裡也是他開始新生的地方。
朦朧的燭火溫柔地籠在兩人身上,他們靜靜地依偎著。
……
僧兵退了下去,醫者們再次請脈,退到外間熱烈地討論著。
提多法師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捧著半卷殘破的經文求見。
這些經文原本在賽桑耳將軍死後便被付諸一炬,再無抄本。此次王宮被徹底炸毀,工匠修葺地道時,無意間發現佛龕壁上糊了層夾層,挖開壁畫,裡面竟然藏有幾百卷未被銷毀的經卷,其中就有這半卷歌頌賽桑耳將軍事跡的殘經。蒙達提婆幾人都看過此經,沒找到有用的記載。
曇摩羅伽洗漱過了,正在包紮傷口。
提多法師翻開經卷:「王,我曾聽說,賽桑耳將軍當年逝去前,念誦過一句經文,生滅滅已,寂滅為樂。那時,寺主以為賽桑耳將軍因家人之死生了死志,所以才會在自戕前念這句經文。這些天,僧人奉文昭公主的吩咐查閱了大量封存的典籍,記錄功法的貝葉經上也有這句。」
他長嘆一口氣。
「王,您度過死劫,定有感悟。」
曇摩羅伽記起夢中所悟,頷首:「我在夢中確有所悟,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滅就是一生。」
熬過一次次的死劫,方能換來一線生機。
提多法師怔了半晌,似哭似笑。
賽桑耳將軍臨終前很可能衝破了功法限制,但是他當時失去家人,又錯手殘殺無辜,根本無心參悟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後所有記載被燒,世上再無人能夠參透功法。
他們逼死賽桑耳將軍,又險些逼死王。
「佛陀悲憫,這卷經文上所載不是佛經,而是能夠克制功法的內功心法,王可照此研習,日後當否極泰來,再無被功法反噬的煩憂。」
提多法師朝曇摩羅伽合十拜禮,留下經文,拄著法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
陰差陽錯之下找到真正的內功心法,眾人欣喜若狂。
瑤英讓人把經卷送到僧人那裡去傳抄,以免遺失。
曇摩羅伽唇角微微一揚:「不必,我都背會了。」
瑤英道:「那也得多抄幾份。」
說完,仔細端詳他的臉色,她剛才一直在和蒙達提婆討論他的傷勢。
曇摩羅伽展臂摟住她,「你看到王后的冠冕了嗎?」
瑤英一怔,笑著搖搖頭:「沒有。」
她這些天擔驚受怕,哪有心情去看那些東西。
「好好看看。」頭頂傳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之外多了幾分淡淡的笑意,「如果不喜歡,讓工匠拿去改。」
瑤英微笑:「能隨便改嗎?」
曇摩羅伽點點頭:「只要你喜歡,我的新娘是你。」
瑤英抱著他,耳邊是他怦怦的心跳和他溫和的說話聲,他細細碎碎的吻落在發頂,心裡一片柔和,春水潺潺流動。
驀地,胸口一陣莫名的絞痛,一股甜腥之意涌了上來。
瑤英一驚,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
不祥的預感充斥全身。
曇摩羅伽怔住,溫熱的濕意在胸口蔓延開來。
他低頭。
瑤英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唇邊被鮮血染得殷紅。
「明月奴!」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他聽到自己幾乎變調的聲音。
瑤英戰慄不止,生機一點一點從她身體消逝。
曇摩羅伽臉上血色褪盡,抱緊她。
門口響起腳步聲,李仲虔沖了進來。
「出什麼事了?」
他衝到蒲團前,大驚失色,掰開曇摩羅伽的手,「明月奴!」
瑤英心口絞痛異常,渾身痛楚,掙扎著睜開眼睛,眸光從曇摩羅伽和李仲虔臉上划過去。
「羅伽……阿兄……」
她想叮囑他們,想讓他們不要怕,也許和以前一樣,她只要睡一覺就能好……
深深的疲倦涌了上來。
這一次比先前幾次要痛苦得多,強烈得多。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她嘴唇顫動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緊緊攥在曇摩羅伽袖子上的手無力地垂下。
「明月奴!」
李仲虔大喊。
曇摩羅伽紋絲不動,夜風從柵欄吹進刑堂,寒涼刺骨,他滿身是血,宛若修羅。
夜色深沉,大雪無聲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