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府別院出來,錢三一上街買了兩隻花燈。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
花廳里掌了燈,飯菜擺上桌,熱氣騰騰,就等他開席。
錢錦書見兒子來,忙命人倒酒。
任氏則命貼身丫鬟,捧上臉盆、毛巾。
洗淨,坐下。
錢三一端起酒盅,「父親,娘,今日元宵,兒子敬你們一杯。」
若這廳里有外人,這會就要皺眉。
父親尊稱,娘是暱稱,怎麼還叫得不一樣呢?
但錢家上上下下似乎已經習慣,連門外站著侍候的丫鬟,都沒掀一掀眉。
夫妻二人端起酒盅。
錢錦書抿了一口,任氏則豪氣的一口飲盡。
飲罷,酒盅放下,二人拿起筷子,往兒子面前的碟子夾菜。
錢三一垂下目光,看著那碟子菜,忽然笑道:「關於京中的風言風語,父親和娘有什麼想問的嗎?」
錢錦書:「做官,要愛惜自己的羽毛!」
任氏嘴角泛起冷,「兒子,娘相信你!」
錢錦書拿酒盅的手一頓,咬牙道:「酒色財氣一樣都不能沾,尤其一個色字,頭上一把刀!」
「兒子,窮家富路。」
任氏看了身後丫鬟一眼,丫鬟忙把藏在袖中的銀票取出:「少爺,這是夫人備下的二千兩銀票。」
錢錦書把酒盅重重往下一擱,濺了幾滴出來。
任氏嘴角的笑,冷得陰沉,「兒子,二千兩夠嗎,不夠娘再添個二千兩,講別的,都是虛話,不值一文錢。」
話落,整個花廳沒有一個人敢喘氣。
老爺,夫人素來不和,一個住東院,一個住西院,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逢年過節,才聚在一起吃個團圓飯。
饒是這樣難得,飯桌上還暗流涌動。
偏老爺、夫人對少爺都極好,也正是這份好,使得少爺夾在當中,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
若是從前,錢三一少不得左哄一句,右哄一句,但今天……
他放下筷子,「父親,娘,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剩下的話,泯於一個淡淡的微笑。
沒有誰比錢錦書,任氏更明這笑里的意思——兒子累了!
誰不累呢!
裝出一副無事人的樣子,坐在桌上,邊上是從心底里厭惡,憎惡的人。
多看一眼,陳年的瘡痂就會被揭開,揭開多疼啊,下面的傷口還流著血,流著膿哩!
錢錦書站起來,冷冷地看了任氏一眼,拂袖而去;
隨即,任氏也起身,走到院門口,向另一個方向離開。
夫妻陌路!
……
錢三一回到書房,拿起那兩支花燈往外走。
銅板默默的跟在主子身後。
走到一處舊院落,錢三一停步,銅鈑立刻上前拿過他手裡的花燈,掛在院門口。
萬籟俱寂,天上一輪明月,孤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真讓銅板頭皮發麻。
這院裡曾住過錢家的一位小小姐,正月十五夭折。
爺平常從不往這頭來,只有元宵這日,買兩盞花燈,掛上去,站一會,算是弔唁。
錢三一其實從沒忘過妹妹夭折這一幕。
小小的人兒剛咽下最後一口氣,暴怒的父親,滿心委屈的娘,像兩頭野獸一樣,開始惡毒的撕咬著對方。
冷冷看著這一幕的,除了他以外,還有這一幕的始作俑者,父親的寵妾——京城名妓鳳仙。
沒錯。
妹妹死在他親生母親鳳仙的手裡,然後栽贓給任氏,謀的、爭的、搶的不過是個男人。
鳳仙謀到了。
從那天開始到今日,他的父親母親再沒同過房,再沒說過一句話。
但鳳仙也失算了。
任家什麼人家,豈能讓女兒被個賤妾壓一頭,他們花大把銀子,請了錦衣衛最能查案的人,查出了真相。
錢三一滿心荒涼。
我他娘的在這夾縫裡活了整整十八年,還沒瘋,真是條漢子啊!
「銅板,收拾收拾東西,立刻出發去容城!」
「爺,今兒過節……」
「你是爺,我是爺?」
……
錦衣衛府。
「二爺,容城的事情查清楚了……」
心腹張朝走到盛二邊上,壓低聲音一通耳語。
盛二聽了幾句,眉頭微皺,那小子,還真是被冤枉的!
她思忖道:「妓院開門做生意,應該沒那麼大的膽子。」
張朝:「那會是誰?」
盛二:「那幾個農耕司的人。」
張朝:「給他一個下馬威嗎?」
「不好說!」
盛二雙手環胸:「有沒有查一查消息為什麼這麼快到京中?」
張朝:「暫時還沒有查到。」
盛二沉默良久,輕聲道:「這事有點蹊蹺。」
張朝:「二爺,要不要派人跟著他?」
盛二:「他人呢?」
張朝:「一刻鐘前,已經出城去保定府。」
盛二抬頭。
瞳孔里有花燈的倒影,也有一抹詫異。
什麼事情這麼急,讓那小子回來就走,連節都不過了?
……
容城與四九城的繁華,完全沒的比,但該有的,一樣不少。
當鋪前,錢三一與銅板大眼瞪小眼,四條眉毛耷拉著。
愁啊!
「爺,真要當啊?」
「否則呢?」
「和從前一樣到處騙錢去啊!」
「你懂個屁,爺現在的身份和從前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從前爺丟的是自己的臉,現在爺丟的是顧長平的臉,七爺的臉,青山的臉。他們的臉,爺丟不起!」
「咦,怎麼沒有高公子和汪公子啊?」
「姓高的沒臉;姓汪的臉太遠,丟不著!」
「爺就不該逞強,夫人的二千兩,拿著該多好!」
一記毛栗子甩過去。
錢三一扔下一句「窮要窮得有志氣」,搖搖擺擺走進當鋪。
銅板忙顛顛的跟過去,「爺,你不是說過志氣這東西,不能當飯吃嗎?」
爺腳步一頓,走得更快!
……
僅僅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剛剛還愁眉苦臉的主僕二人,一個洋洋得意,一個滿臉驚悚。
「爺,你怎麼能把一塊普普通通的玉佩,當出五百兩的天價?還有,那玉佩的故事,是真的,是假的,小的聽了真感動,眼淚都流出來了!」
「假的,現編的。」
「……」
銅板臉上的驚悚變成了驚懼,怎麼能編得那麼有模有樣,還那麼理直氣壯?
「爺,那咱們現在去哪裡?」
「妓院!」
銅板撲通,直接跪了下去,哀號道:「爺啊,銅板給你跪下了,好不容易得了點銀子,省著點花吧,咱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別再又給人坑了!」
又一記毛栗子甩過去。
錢三一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奇怪了,都說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怎麼聰明如我,下人卻蠢得像豬呢!」
銅板:「……」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
錢三一目光微微一寒,「跟爺走!」
樹後。
悄無聲息的走出一戴著斗笠的年輕人,目光看著主僕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