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著惡臭的營地內,打著響鼻的戰馬在一棟棟簡陋的木板房間穿行,釘了鐵掌的馬蹄每一次落地,都會深深陷進浮滿泡沫的污泥里,每一次拔出來的時候,又會發出「咕嘰」一聲令人噁心的聲響。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這片營地內的生活狀態,那就是……根本無法形容,如果說這裡是地獄的話,那麼世界上最破敗的貧民窟都應該算是天堂了。
維克托早已放棄了找那些乾淨地方落腳的想法,他那雙黑色的長筒皮靴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顏色,現在看上去,倒像是沒有上色的棕灰色豬皮靴子。
他牽著戰馬的韁繩,時不時伸手在馬頸上撫摸兩下,藉以安撫戰馬明顯有些躁動的情緒,沒錯,就連一匹戰馬都不喜歡這樣的地方,空氣中似乎隱藏著某種壓抑的氣味,這令它感到不滿。
在戰馬的另一側,安麗娜墊著腳尖,輕鬆自如的漫步在泥濘里,那些漂浮著草葉、糞便的污水泥濘,對她來說似乎並不是什麼障礙,她早已習慣了這裡的骯髒,或許骯髒已經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此時,安麗娜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馬背上,在那裡,有兩個麻口袋挎在馬鞍的兩側,在她行走的那一側,麻口袋破了一個口,露出裡面半個鮮紅的蘋果。這個裸露出來的蘋果,正好卡在馬鞍下沿的一個凸起上,隨著戰馬的前行,口袋來回的輕輕擺動,於是,蘋果就在凸起上來回的磕碰著,有些汁水已經被磕碰的流了出來。
看著蘋果在馬鞍上撞來撞去,安麗娜緊緊抿著嘴唇,兩隻纖細的小手緊緊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她的視線在維克托與蘋果之間來回遊移,每次趁著維克托不注意的時候,她就會飛快的把手伸出去,將麻口袋推離那個馬鞍上的凸起,可沒走兩步,口袋又會重新移回來……
正好是中午,午飯時間,破破爛爛的營區內四處飄著炊煙,這一柱柱的炊煙被南風吹拂著,彌散到整個營地,就像是清晨河面上的霧氣。
不過二十幾分鐘,兩人一馬已經走到了營地的邊緣,再前行就是一大片長滿荒草的空地,遠遠望過去,可以看到大約五十米外,有一道兩米多高的鐵絲網牆樹立在那兒。
鐵絲網牆很破舊,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足以通過一個人的破洞,很顯然,這樣的東西是起不到隔離效果的。不過,舍普琴科沃的民警總局並不擔心這裡的犯人逃走,沒有糧食和合法的身份證件,這裡的人即便是逃跑了,早晚也會被抓回來。
維克托將戰馬牽到路邊的一個棚屋邊上,把韁繩在棚屋側面的一根圓木上拴好。
棚屋的門口上,一個滿臉鬍鬚、乞丐一般的中年人坐在一方木墩上,眼神呆滯的看著他,沒有起身,更沒有打招呼。
安麗娜走過去,蹲在中年人面前,一隻手覆蓋在他滿是泥垢的手背上,輕輕揉了揉,又小聲說了些什麼,中年人似乎才回過神來——這是她的父親,一個懦弱且精神有些失常的白俄羅斯男人。
「安什卡?!」棚屋一側,由木條簡單拼湊起來的小窗戶里,一張消瘦的小臉探出來,用興奮的語氣喊道,「媽媽,安什卡回來啦!」
隨著這一聲喊,虛掩著的棚屋房門在吱嘎聲響中被人拉開,一個穿著破裙子的中年婦人從裡面衝出來,在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如同豆芽菜般乾瘦的孩子。
從屋裡衝出來的婦人,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將兩個袋子從馬背上卸下來的維克托,原本掛著笑容的臉上,瞬間換上一副畏懼的表情,兩個跟在她身後的孩子,也像受了驚嚇的松鼠,嗖的一下縮到了婦人的身後。
維克托權當什麼都沒看到,他拎著袋子走到棚屋的門口,將兩個袋子放在牆角下,隨即轉身回到戰馬旁邊,解開韁繩後,縱身上馬,順著來路疾馳而去。
一路趕回自己的營地,維克托在下馬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營房門口,有兩個背著步槍的士兵正湊在一塊抽菸,而在門廊的平台上,還坐著一個穿便裝的中年人。
維克托縱馬過去,在兩名士兵近前翻身下馬。
「維克托大士同志,」見他下了馬,門廊上的中年人起身說道,「中午好。」
「阿努夫里准尉同志,中午好,」維克托鬆開馬韁,給中年人行了一個軍禮,說道。
中年人名叫阿努夫里,是一名准尉,同樣隸屬於舍普琴科沃民警總局,不過,他所屬的部門與維克托不同,人家是「政情偵查科」的副科長。
所謂的「政情偵查科」,全名是政治情報偵查科,職能是負責反敵、反諜的偵查工作。在過去兩年裡,這個部門的職權被提高了不少,正在向秘密警察的方向轉化,實際上,這也是內務人民委員會秘密警察的雛形。
「來吧,大士同志,我給你帶來新的任務,」簡單的兩句閒談之後,阿努夫里攬住維克托的肩膀,說道,「今天下午你恐怕沒有什麼空閒的時間了。」
維克托點點頭,跟著他走進了營房。
「你很了解舍普琴科沃的情況,維克托大士同志,」營房內,阿努夫里站在唯一的一張木桌邊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便箋,展開後放在桌面上,用一隻手按在這張便箋上,說道,「所以這個任務應該,也必須交給你來執行。」
維克托低頭看著他手下按著的便箋,只能看到指縫間露出來的幾個字母,看上去應該一份名單。
「刑偵的人昨天接到一份舉報信,」阿努夫里繼續說道,「這封舉報信上列舉了幾個潛伏很深的傢伙,據可靠消息,這些傢伙與瑟奇亞克的游擊隊有關,一直以來,他們都在為瑟奇亞克游擊隊提供情報。」
如今的內務人民委員會主要由九大部門組成,除了民警總局之外,還有諸如汽車檢查總局(交通警)、消防總局、刑偵總局等等,沒錯,在如今的蘇聯,民警總局與刑偵總局是相對獨立的兩個部門。
至於瑟奇亞克游擊隊,則是活躍在舍普琴科沃森林一帶的分裂組織游擊隊,也是規模最大的一個游擊隊,其成員主要由白俄羅斯人、烏克蘭人以及波蘭人組成,接受來自波蘭政府的資助,謀求所謂的烏克蘭獨立。
「波格丹少尉同志希望你能將這些臭蟲全部找出來,」阿努夫里終於將按在便箋上的手挪開,「立刻執行槍決,是的,三人小組已經對他們作出了判決,你要做的就是立刻去執行。」
波格丹少尉便是舍普琴科沃民警總局的現任局長,同時,他也是舍普琴科沃三人審判小組的成員。
所謂的「三人審判小組」,是兩年前開始出現的一個特殊機構,專門為大清洗而設立的,這個小組的權力非常大,可是負責從抓捕到審判,再到判刑的一整套流程,而小組成員則分別由民警總局、檢察系統以及司法系統各委派一人組成。
舍普琴科沃自然也有「三人審判小組」,他們可以對任何一個涉案人判處從徒刑到死刑的刑罰,而且不需要向上級申請,甚至不需要提供切實的證據。
維克托拿起便箋看了看,當視線掃過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時,他的唇角禁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不過,他的表情卻始終非常的平靜,讓人察覺不出任何的異常。
「現在就執行嗎?」將手中的便箋抖了抖,維克托語氣平靜的問道。
「是的,現在就執行,」阿努夫里點點頭,說道,「現在就集合你的人,現在就執行任務。」
「是,阿努夫里準備同志,」將便箋折了折,塞進位服上衣的口袋裡,維克托再次行了一個軍禮,這才轉身出門。
很快,尖銳刺耳的口哨聲在營地內吹響,原本還想著睡個午覺的民警們紛紛離開營房,到營地中央集合。
空地前的草地上,維克托將重新拿出來的名單展開,念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然後給各個小組的民警分配抓捕任務,按照三人小組的命令,名單上的所有人一旦抓獲,就地槍決。
名單上一共是六個人,維克托將其中五個人的抓捕任務都分配了下去,只將一個名叫「瓦維拉?安東諾維奇?羅斯卡其」的人留了個他自己,這個人他要親自處理。
是的,看這個名字就知道了,這個人就是安麗娜的哥哥。
對瓦維拉,維克托再熟悉不過了,這個年僅十九歲的年輕人雖然有點遊手好閒,腦子裡總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且總想著逃離這個營地,但要說他是瑟奇亞克游擊隊的人,維克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因為這傢伙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維克托不知道那份所謂的舉報信出自何人之手,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麼,但他知道,在這個人心都被扭曲的時代里,攀誣、構陷根本就是某些人的家常便飯,哪怕做這種事情對他們自身沒有任何好處,他們也會幹的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