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第一場雪,聲勢浩大,鵝毛一樣的大雪覆蓋了皇宮的每一片琉璃磚瓦,紛紛揚揚的落白了樹梢枝頭,原還有些動靜的飛鳥這會是一隻也瞧不見了。
長春宮裡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暖和,唐灼灼這幾日服用了江澗西那日給的藥散,原本白嫩的臉頰更是生出幾朵紅暈來,瞧著氣色好上了不少。
安夏進來的時候,肩頭的雪就化成了水,暈開了一片濕濡,唐灼灼瞥了一眼她手裡捧著的紅梅枝,站起身抱了一捧在手裡,順帶著皺眉嗔道:「快下去換身衣裳去,這天寒地凍的,可別落了毛病。」
安夏不當一回事地笑,道:「娘娘再喜歡這花,也且放在瓶子裡細賞,那花枝上結了一層冰,可仔細著別又受了寒,白白遭罪。」
說罷,找了個白玉瓶出來,將嫣紅灼灼的梅枝放了進去,這才笑著下去換衣裳去了。
外頭天冷得不像話,唐灼灼一向懼寒,殿裡雖是不怎麼冷,但還是穿了一件雪白的小襖,襯得她一張芙蓉面越發的唇紅齒白,瀲瀲生姿。
此刻她坐在妝檯前,手裡頭還拿著當初葉氏珍而重之給她的錦囊,她皺眉細細思量一會,將裡頭的東西倒了出來。
一股子清新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唐灼灼手心裡的藥丸渾圓,呈棗紅色,小小的一粒,足以叫這世上任何人都心動。
她的這條命,就是被江澗西生生用藥物吊著一路撐下來的,直到這些年,才真正好了起來。
原本三粒藥丸,可保她康健,與普通人無異,可陰差陽錯,她給霍裘餵下一粒,自個服了兩粒,又受了撞傷,到底虧空了些身子,可如今葉氏手裡的最後一粒藥丸到了她手裡,便也沒什麼不同了。
寒風簌簌,殿裡的小窗關得死死的,溫香氤氳,唐灼灼瞧著那顆藥丸,緩緩送到了唇邊。
正在這時,紫環面色焦急,掀了帘子從外頭小跑進來,她性子沉穩有度,少有這樣亂了分寸的時候,唐灼灼斂目,將那顆生香的藥丸吞了下去。
一股子苦澀回甘的滋味在口腔里漫了開來,唐灼灼眉頭皺了一下,而後站起身來,笑著問:「怎麼了這是」
紫環瞥了一眼殿外邊,才低著聲音道:「娘娘,太后宮裡來人了,說是讓娘娘往慈寧宮走一遭。」
唐灼灼目光一頓,身子微微僵了下來。
「皇上也在,聽說還與太后起了爭執呢,這時候叫娘娘過去,就怕來者不善啊。」
唐灼灼頓時眼皮跳了幾下,實在是覺著有些頭昏腦脹,瞧著外邊的天,還是緩緩站起了身子。
即便知道這八成又是一場鴻門宴,她還能推脫了不成好容易過了幾天的太平日子,那個叫時七的宮女被霍裘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關氏聽聞也沒有大動肝火,實則心底憋著一股子氣。
霍裘這會子趕上去,可不就是要出問題雪落白了長長曲曲的宮道,這後宮本就人少得不像話,這個時候又正是天冷的時候,就更顯得清冷蕭瑟沒有人氣味兒,皇后的轎輿一路從長春宮到了慈寧宮的宮門前。
前頭還停了君王的御輿。
唐灼灼伸手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又瞧了一眼沾了白色雪沫子的衣袖,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待她進了內殿,瞧清了眼前的情形,嘴角的笑意就淡下了幾分。
氣氛格外的凝重,關氏見她來了,甚至還重重地冷哼了一聲,這是以往任何一次都沒有的事。
霍裘大刀闊斧坐在紫檀木椅上,面色更是冷得與外頭房檐下結出的冰稜子有得一拼。
儼然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只是就目前而言,她並不知曉誰稍占上風一些。
唐灼灼斂目,呼吸輕了幾分,她低著頭半福了福身子,給兩人問了安。
原本慈寧宮裡熏著的安神檀香換成了白桃木的香味兒,聞著倒是淺淡,可唐灼灼總覺得壓抑得胸口都透不過氣來。
關氏終於放下手裡的佛珠子望了過來,只是那眼神,有些出離的憤怒與複雜,看得唐灼灼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遲遲不叫起,還是霍裘皺著眉站起身來,俯身親自將她扶了起來,聲音里蘊著絲絲不悅,道:「母后有何不開心的,同朕說便是,皇后身子不好,久跪不得。」
關氏一聽,好不容易舒展下來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連帶著聲音也尖銳不少,再沒有以前的那股子不問世事的模樣,沾染上了許多人間煙火氣。
「皇后身子金貴,更是皇帝的心頭寶,如今哀家是說也說不得一句了。」
關氏這話到底刻薄,她說完自個都恍惚了一下,而後抿了抿唇,撇過頭去不再看唐灼灼一眼。
唐灼灼不動聲色起身,長長的睫毛在白嫩的臉頰上投落下一小片陰影,就在這時,男人手掌帶著溫熱而灼人的溫度,緊緊握了握她的手。
她抬起眸子,見一身明黃色龍袍的男人皺著眉,略帶憂色地看過來,頓時心頭一軟,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笑來。
可男人明顯誤會了什麼,一雙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蒼白而牽強的笑意上,不由得從心底又生出幾分憐惜來。
這女人什麼個膽子,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當初初入東宮的時候,瞧他百般不順眼,便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忤逆君言,當面爭執,沒一件是落下了的,渾然不要命的樣兒,卻也是真的氣人。
可這會,性子盡數收斂下來,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與誤解,也往心底深處埋,連著幾日夜裡,都要偷偷掉淚珠子,卻愣是不與他說一句關氏的不是。
這些,她不說,他心底也有數。
他的姑娘,在沒接納他之前還活得那樣肆意,怎麼如今全心全意跟了他之後,倒要變得這樣畏手畏腳,人人可欺起來唐灼灼一雙杏瞳含著水霧,見兩人都不說話了,便笑著道:「今年園子裡的紅梅早開,臣妾那裡剪了好些,都鮮嫩著呢,等會子叫人送些擺在母后的殿中,瞧著也是賞心悅目。」
關氏見她說得誠心,一張小臉上儘是可人的笑意,心底的怒與怨也消了幾分,只是仍扯不下這個面子,只好生硬著道了一聲好。
霍裘的面色又冷了幾分。
唐灼灼將一切瞧在眼中,才想著開口緩和下氣氛,便見關氏直直望向了她,這會子面上倒是又帶上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唐灼灼心裡嘆息一聲。
還是躲不過。
「今日哀家叫皇后來,卻是想與皇帝說個清楚。」說罷,她話鋒一轉,指著那跪在角落面若死灰的時七,沉聲道:「那日夜裡,皇后答應得好好的,將這宮女送去伺候皇上,怎麼今日皇上倒是氣勢洶洶衝著哀家算帳來了」
她話語裡顯而易見的不滿,叫唐灼灼微微睜大了眼睛,她沉默了片刻,俏臉微寒,旋即走到一邊將那哭得梨花帶雨還不忘偷瞥霍裘的時七拉了起來。
她垂了眸子,慢條斯理地道:「母后息怒。」
「後宮妃嬪人數不多,這宮女又是母后親自挑的人,自然是處處都好的,臣妾也沒有話說,便是後來,臣妾也說給這宮女一個位分好伺候皇上的。」
唐灼灼頓了頓,隨後目光瞥過那生出希冀的時七來,眼裡帶著三分寒涼七分不屑,撫了撫袖口處的青色花紋,聲聲清脆如泉水叮咚,「這宮女觸怒龍顏,臣妾念著是母后的人,更是求了情,斷斷沒有多加阻撓之理。」
關氏眼底沉著霧靄,將手裡頭的熱茶往桌上一放,用了幾分的力氣,那茶盞里還濺了幾滴出來,她抿了些笑意,道:「皇后伶牙俐齒,皇上既信了這些枕邊風,哀家自然沒有話說了。」
唐灼灼面上的笑意漸漸地淡了下來。
不知道為何一夕之間,原本與世無爭永遠蘊著笑的人怎麼突然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這般一鬧,她腦仁都有些疼了,但許是先前吞下去的丹藥發揮了效用,一向冰涼的小腹上湧上一股熱浪,她閉了閉眸子,才要說話,就聽男人出了聲。
霍裘長身玉立,一襲明黃色的龍袍,襯得人更是清貴舒雋,如同上古年間傳下來的謫仙圖一般,明明面上是帶著笑意的,那笑卻半分不入眼底,淺薄無比,唐灼灼瞧著,冷不丁抖了抖身子。
這男人動怒了。
「母后,兒臣一再與您說過,此事與皇后無關。」
「如今朝堂尚有動盪,淮南霍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處處都等著朕去費心,何來的功夫耽於享樂,流連後宮」
霍裘漫不經心在殿裡走了幾步,說了這幾句話後並沒有再去看關氏青白的面色,而是執起了唐灼灼的手,神情陰鷙,甚至夾雜著警告的意味。
「往後這樣的事,還是交給皇后處理,母后放寬心享福便是。」
「畢竟這後宮,還是皇后做主的好。」
這話一出來,唐灼灼和關氏都斂了呼吸,特別是後者,險些一口氣沒有提上來,關氏站起身來,顫巍巍指著霍裘,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話說得好聽,可明里暗裡的意思誰不知道不過是叫太后日後少插手後宮之事,這便是明晃晃的偏袒著唐灼灼這邊了。
唐灼灼輕輕扯了扯霍裘的袖子,卻見他一直都沒回頭,而是朗聲對關氏道:「時間不早了,母后好生歇息,兒臣與皇后便不在此叨擾了。」
「慢著!」
關氏聲音嘶啞,目光死死地盯著唐灼灼,道:「老四,你便是再兒女情長,也不能昏了頭啊,皇后若是能生就罷了,哀家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如今呢」
唐灼灼身子倏爾就僵硬下來,原本一雙還蘊著些許溫度的眸子徹底冰寒下來。
許是知曉自己這話傷人,關氏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幾聲,仍不鬆口地道:「哀家說的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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