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第六醫院
「這個是你什麼人?」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將略顯侷促的男人拉到了病床邊,有些期待的看著病床上被五花大綁的高臨君。
他們都期待著一個答案,一個從高臨君口中說出的正確答案。
男人是高臨君的父親,一輩子都是工人的他,是頭一次來這種三甲醫院,他有些緊張。
這些年為了給兒子治病,他和妻子的積蓄幾乎已經快消耗殆盡了。
這家醫院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男人看向兒子的目光中,有期待,有悲傷,甚至有些乞求。
「他不是我爸,是商場的塑料假人。」
這個答案讓男人很失望,他假裝打了個哈欠,順帶擦擦眼角微微溢出的淚花。
「那這個呢?
醫生又將和男人身材差不多的假人搬到了高臨君的病床前。
「還是假人。
我再說最後一次!我爸已經死了,已經死了!他現在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
我一點一點看著他的肉身腐爛,看他生出蚊蠅,一點點看著他化作白骨,你們瞎嗎?你們瞎嗎?!
拿一個商場裡的塑膠模特騙我?你們說他是我爸?
他是個怪物!妖怪!他迷了你們雙眼來哄騙你們!
媽,我最後說一次,我沒病!我沒病!
我就想讓你們好好給我爸一場葬禮我有什麼錯?我他媽的有什麼錯?!」
獨屬於醫院的刺鼻的消毒水衝進了高臨君的鼻腔之中。
他的四肢和腰腹被幾條結實的束縛帶牢牢束縛著。
這讓本就情緒激動的他,愈發嚴重的喘起粗氣來。
「醫生,您看我家這孩子,還有辦法嗎?」
面色蠟黃的婦女擦擦眼角的淚水,她抿著嘴唇,緊張又有些期冀的看向那眉頭緊鎖的醫生。
「你家孩子妄想症很嚴重啊,我從醫三十多年,從未見過這種病例。
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吧,我們還無法下定論。」
醫生嘆了口氣,高臨君的情況過於特殊,甚至有些詭異。
「住院嗎?...
可,可,我們沒錢了...」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小到近乎聽不見。
「我再想想辦法吧,再苦不能苦了孩子。
我已經,已經,三年沒有聽到他叫我爸爸了。
我想再試試。
麻煩醫生了。」
男人苦笑一聲,重重朝那幾名身穿潔白大褂的中年男子鞠了一躬。
......
高臨君的家裡並不大。
一個容納不了多少人的客廳一台老舊的彩電,一個吱吱作響的冰箱,還有兩間不大不小的臥室。
雙目失神的他躺在那張從出生起就伴著他長大的床上。
他仍想著醫院時自己媽媽的那雙眼睛,那雙苦澀中帶著麻木的眼睛。
「也許......真的是我病了。
是非對錯,已經不重要了。
這個家,因為我快要碎了。」
他抽了抽鼻子,強擠出一個笑容,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爸!媽!孩兒認得你們了,認得你們了。
我的病好啦,完完全全的好啦。
大醫院開的藥真有用,真有用。」
他撲向沙發上小聲啜泣的女人,將她用力抱了抱。
「君君,真的?!
你不許騙媽媽,那你看看,看看他是誰?現在你眼中的爸爸是什麼?還是商場的假人嗎?」
女人聲音顫抖著,一把將還未反應過來的男人拉到了高臨君面前。
高臨君看著那具假人,那具沒有五官,那具動起來會吱吱作響的塑膠假人。
他咬咬牙,敞開雙臂,將那具假人也抱在了懷中。
那是獨屬於塑膠假人的刺鼻氣味觸感,可他沒有選擇。
母親的白髮越來越多,身形越來越小,臉上的皺紋如一道道溝壑般,這些東西無時無刻的提醒著自己。
這個家快垮了。
「爸,對.....不起...這些年,這些年,讓您受苦了,是孩兒沒用,孩兒沒用。」
高臨君抱著懷中的那具假人,眼睛卻看向躺在客廳的那具白骨,他大聲哭泣著,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三年來,客廳里父親的遺體似乎只有他能看見,他能觸摸。
他嘗試過將父親的遺體搬出去,搬到遺體應該去的地方。
可每次將父親的遺體搬到外面時,遺體第二天總會準時回到家裡原先的位置上。
「爸不怪你,爸從來沒怪過你,爸爸愛你。」
那假人抬起手臂,拍打起高臨君的後背來,只是每拍一下,那隻塑膠關節便嘎吱作響,有些刺耳。
「老高,啥也不說了,走,和我去給君君買些雞腿來,咱們今天得好好慶祝,好好慶祝慶祝。」
女人擦擦眼淚,拉起男人的手臂便向門外走去。
男人也抹了把臉,一個勁的應和著。
兒子大病初癒,這是天大的好事,哪怕家裡再窮,也是要慶祝一番的。
「怦!」
女人和男人走出門外,房門被重重關上。
小屋中,只剩下一名少年和一具枯骨。
少年緩緩起身,將頭貼在了那白骨的額頭上。
「爸,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
孩兒會將您入土為安,會讓您安生的。
您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高臨君嚎啕大哭著,三年了,已經三年了。
精神病也好,中邪也罷,一切的一切太過於真實,又太過於荒誕,這一切,難不成只有他自己能看見。
「後生,你抱著具骨頭哭作甚?
怪滲人哩。」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高林君的背後傳來,高臨君一時愣住了。
只是愣住了片刻,他便激動的轉過身去,他察覺到了一絲希望。
一絲能將自己父親入土為安的希望。
可真當他轉過頭去時,他的希望便消逝了大半。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中年男人,一名眼眶深陷的中年男人,確切的說,他是一個瞎子,一個沒有雙眼的瞎子。
「你能看見?你能看見我爸?可你的眼睛,嘶」
高臨君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小臂,鑽心的疼痛告訴自己並沒有出現幻覺。
「眼睛?要那作甚?
後生,世界可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去看的。
旁人見著的,我能見著,旁人見不著的,我還能見著。」
那瞎子笑了笑,露出兩排黃牙來。
「我雖沒了雙目,心裡卻有不止一雙眼睛,我這一雙雙眼睛什麼都瞧的見,什麼都看的清。
就連你那生辰八字,我也瞧的一清二楚。
嘿嘿,你小子八字火旺成勢,可論作炎上格,不是平常人,日後必有一番作為
雖說前期大運不順,命苦了些,但你的父親不應如此早亡。
三年前,必有差錯,不是人為,而是命數,只是......」
高臨君瞳孔一震,就是三年前,就是三年前,他的爸爸親眼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只是什麼?您快說。」
高臨君一把抓住了那男人的袖口,目光灼灼的看向那臉上笑眯眯的瞎子。
「不可說,不可說,他們出了差錯,我們可說不得。」
瞎子指了指天花板,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誰出了差錯,到底是誰,您說清楚!」
高臨君順著瞎子手指方向看去,只是一片有些泛黃的天花板。
「天上有什麼?」
老瞎子收起笑容,向高臨君拋出一個問題。
「太陽,星星,雲朵。」
「不對,再想想,天上可不止那些東西。
他們吶,掌人間生死,斷世間紅塵。」
「難不成......
是神明?」
高臨君試探性的回應了一聲。
「轟隆隆!」
一道炸雷猛的在天幕之中炸裂,泛起陣陣銀芒。
客廳里的杯子輕輕晃了晃。
「嘿嘿,這可是你說啥,不是俺說的。
怪罪下來,可莫要找俺
你呀,被他們發現啦~
這雷聲就是最好的證明。」
那瞎子站起身來,扭頭便要走出門外。
「我就住你隔壁,明天早上過來找我。」
「咯嘣嘣~」
家裡的門鎖傳來了清脆的響聲,高臨君的爸媽已經買菜回來了。
「這什麼天氣,剛剛還好好的,怎麼就打起雷來了?
君君,你看媽媽給你買了什麼?
媽今天給你做幾個你最愛吃的硬菜!」
女人晃了晃手中的塑膠袋,有些得意的看向自己的兒子。
「愣著幹什麼,幫媽媽拿到廚房啊。」
「媽,你看不見嗎?那個瞎.....」
高臨君指指已經走出門外的中年男人,他明明才和媽媽擦肩而過啊。
高臨君的嘴唇微張,似是有很多話要講。
「你又看見什麼了?你不是病好了嗎?
是家裡進小偷了嗎?門鎖還是好好的啊。
君君,你不要嚇媽媽好不好?」
女人眼眶猛的紅了大片,她快要崩潰了。
「沒什麼,沒什麼,我就是想吃蝦了,想問問你買了沒。」
高臨君傻笑一聲,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只是額頭卻不自覺的滲出幾滴冷汗。
「你這孩子,嚇我一跳!
媽還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嗎?早買上啦!
老高,和我去做飯,今天咱們好好吃一頓。」
「好嘞!」
假人擠進門內,小跑進了一旁的廚房。
高臨君深吸一口氣,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媽,咱隔壁有鄰居嗎?」
「有啊,老陳,那個雙目失明的怪老陳。
前幾天剛剛去世,怎麼啦?」
「沒怎麼......」
高臨君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他的腳下如踩了幾團碩大的棉花般站不穩身子。
「我叫高臨君。
我病了,我大抵是真的病了。
一個沒了雙眼卻什麼也看的見的瞎子。
一個去世的鄰居直接進了鎖好的房門。
他們看不見的,我看的見。
他們聽不見的,我聽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