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
「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
王崇古冷哼一聲,抬手把手中的信紙放在火上燒了個乾淨。
他很清楚,一旦他放棄宣大總督的位置去了京城,那晉黨立馬就變成無根浮萍,憑藉張居正的手段,不出兩年就能徹底分化了宣府和大同的兵權。
甚至接替他王崇古和蒙古俺達部的三娘子進行互市,到時候他能夠拿捏朝廷的最後一絲籌碼也沒了。
沒有了兵權的晉黨,那就是待宰的羔羊,到時候他即便是內閣次輔又有什麼用處?
次輔能當飯吃嗎?
他站起身走出書房,朝著外面看去。
此刻正值夕陽西下,天邊殘陽如血,雖然耀眼、絢麗,但所有人都知道,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
「張居正,你真能做到挽天之傾嗎?」
王崇古看著太陽,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此刻他不由就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
他們這一代人,包括他、張居正、徐階、高拱所有人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在嘉靖初年。
他們當時或以新科進士的身份剛剛及第,或者還在讀書,但他們這一代人卻都親眼見證了嘉靖前二十年那轟轟烈烈的改革步伐。
那個時候的大明剛剛經歷過大禮儀事件,張璁趕跑了楊廷和,開始擔任首輔。
而且那個時候的嘉靖也同樣二十多歲,同樣剛剛掌握住皇權,躊躇滿志的準備大幹一番,改革大明的多年積弊。
兩人一個皇帝,一個內閣首輔,可謂一拍即合,隨即便開始了嘉靖前二十年抑制土地兼併,清丈田畝,甚至是嘗試一條鞭法的改革。
他們這些人正是在這一段時間陸續進士及第,甚至可以說是吃了張璁改革科舉制度的紅利,才得以成為進士,進入官場的。
張璁此人曾經六次科舉不第,極其痛恨科舉考的那些言之無物的四書五經,所以他一上台立馬就對科舉進行了改革,加強了對策論的重視程度,正是這一次改革,讓張居正、王崇古等這一大批有理想、有抱負,而且有真才實學的人陸續進入了官場。
可以說張璁是有恩於他們的。
而他們也的確繼承了張璁的思想,想要為大明的改革出一份力。
有這種想法的當年不止是張居正,他王崇古,甚至高拱、徐階都是如此。
但可惜的是張璁死的太早了。
嘉靖十八年,在他們這些人還都沒有成長起來的時候,張璁病逝,然後跟隨著張璁身後的改革派要麼身死,要麼辭官隱退,就連嘉靖皇帝剛剛立下的太子也莫名其妙的死了。
甚至嘉靖皇帝本人也開始遭遇各種詭異離奇的事件。
不是他睡覺的宮殿突然起火,就是差點被宮女勒死。
嘉靖皇帝何等聰明,立馬就察覺到了危險,沒有了外朝文官的支持,他一個沒有兵權的皇帝,想要改革已經徹底不可能了。
不得已他只能放棄了改革的想法,徹底搬去了西苑開始躺平,開始任用嚴嵩為首輔,一邊修道一邊遙控朝局。
至於改革,之後幾十年,是再也不提了。
當年的他們因為被嚴黨打壓,同時感受著本來吏治清明的局面突然功虧一簣,以及日益被敗壞的國家法度,也曾經痛心疾首,奔走高呼。
他們痛罵嚴嵩,暢想著等以後自己取而代之,如何改革,如何讓大明富強。
但他們當時都是小官,什麼都做不了。
如今幾十年過去,他們都成了手握權柄的一方大佬,但回過頭來時卻突然發現,原來他們在不知不覺間也已經成為了朝廷改革的阻礙。
他們成為了當年自己最為討厭的人。
「呵!」
王崇古想著這些事情,突然自嘲的笑了起來。
「那時候終究太年輕,心頭的熱血根本不用擠,那是呼呼呼的往外冒。」
「但現在老夫都六十多了,哪還有什麼熱血可言啊,心早就冷了。」
「再說了這天下如何,和老夫又有什麼關係,古往今來所有改革者哪有善終的,不但自己要死無葬身之地,就連子孫後代也要跟著遭殃,張居正自己的遭遇就是明證,他想要找死,我可不想!」
王崇古在心裡不斷地說服著自己。
漸漸地,天邊的夕陽已經快要徹底落下去,眼看著大明朝最後的一抹餘暉也要消散殆盡。
在這一抹餘暉中,王崇古突然沉默了下來。
他突然有些不想這太陽落下去了。
畢竟這一抹餘暉之中,其實也包含了他的一生。
「草特娘的,老子都六十多了,還怕他張居正不成,他是以為老夫不敢去京城?」
「老夫偏要去給他看!」
「來人,給老夫準備馬車,老夫要即刻進京述職!」
他朝著下方爆喝了一聲。
「老夫可不是要去當什麼改革派,當什麼次輔去的,老夫就是進京看看,張四維這個小畜生到底想要搞什麼鬼!」
「還有……張居正信上說太祖皇帝顯靈,這簡直荒天下之大謬,老夫要親自去揭穿他!」
王崇古再次給自己找著理由。
而且越說他心中關於進京的理由就越充足,底氣就越足。
很快張居正就收到了王崇古答應進京的消息。
雖然他還沒有答應辭去宣大總督的職位,但能夠答應進京,依然讓張居正很是欣慰。
畢竟如今這種局面下,王崇古敢進京,就已經說明了他心中還是有那一絲熱血在的。
要不然他根本就不會來。
而且張居正如今手握國運石,是有十足的信心說服王崇古應下這個次輔的職位的。
「如此一來,晉黨便不算是大患,甚至若是操作的好,晉黨還能成為我改革大明的助力。」
張居正捋著鬍鬚露出一絲笑意。
同時他內心深處也是不由自主就鬆了一口氣的。
若是能兵不血刃的解決張四維,那對他來說將會是他當國十年以來,最大的成就。
「晉黨之後,最要緊的該是東北的努爾哈赤了。」
「如果按照歷史來看,很快此人就要被李成梁活捉了。」
「應該儘快去一封信,讓李成梁把此人押到京師!」
張居正默默地想。
對於李成梁此人,張居正其實是非常欣賞的。
甚至可以說,李成梁能夠在東北站穩腳跟,成為一方大帥,和張居正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張居正甚至把此人當做戚繼光之後,大明中流砥柱的將軍來培養。
只可惜歷史上自己死的太早了,而等自己死後,特別是戚繼光被清算後,李成梁驚懼之下為了自保,也開始學晉黨養寇自重。
而他養的這一隻寇,就是努爾哈赤。
對於李成梁歷史上的做法,張居正是理解的,就像他理解王崇古一樣。
只不過理解歸理解,該敲打同樣也是要敲打的。
他已經在考慮再往東北送一位大將,以鉗制李成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