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茶香經年不斷,裴棄聞到卻不由得緊繃了身子。
他其實不愛喝茶的,但李懷安愛喝,他總會陪著喝,可能就是這樣,李懷安才會覺得他喜歡。
也有可能是把自己覺得珍貴的東西送出去是在意。
但這些對於裴棄來說卻不重要了。
君臣之間早就分明了。
李懷安聽到他的消息,淡定抬眸,知道他肯定是為了秦敘來的,他還沒有原諒裴棄上次那一巴掌呢!
可就是這一眼,兩年前的不好回憶直接翻了出來。
他唇色煞白,「哥哥……」
裴棄身上的青衣全是黒污污的血,「殿下,我這裡有一個揚名千古的好差事,你做嗎?」
「人呢?都滾去叫太醫來!還不去!」李懷安踹開案幾衝過來,雙手顫抖,卻不敢碰他。
裴棄聲音沉冷,「沒事,我……」
「你閉嘴!沒事?那要怎麼樣才算有事!你心裡就只有一個秦敘!你就不能看看我?我會讓你受傷嗎?」李懷安第一次毫不顧忌,沖著他怒吼。
裴棄不明白他受傷跟秦敘有什麼關係,但是李懷安吼得他腦子疼,他沒出聲,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李懷安氣得心肝脾肺都疼,「誰傷的你?」
裴棄淡定說,「都殺了。」
李懷安點頭,他看著裴棄,張嘴又閉上。
裴棄也懶得問。
李懷安撐不住,直接問,「我還是想問,他就這麼好、這麼值得?」
「是啊,我第一次這麼在意一個人,不因為責任,也不因為囑咐,就是在意他,就算全天下都覺得他錯了,我也要給他鋪一條對的路。」裴棄摸著心口說。
李懷安簡直要被氣笑了,「然後摁著別人的頭承認自己錯了?承認自己是有眼不識泰山,承認秦敘是對的?」
李懷安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舊日的影子,那個會臉紅,會別彆扭扭說話,會口是心非的裴小郡王,竟然就這麼消失了。
裴棄說,「如果我要娶阿玉蘭,終身不得沾染半分朝政,做一輩子閒人,困在方寸天地,與所有人都要保持距離,懷安你會救我嗎?」
李懷安遲疑了一瞬。
裴棄勾唇一笑,「他會。」
李懷安,「哥哥,人心難測,而且你這個假設是……嗯,我知道哥哥不會衝動,一向都以大局為重。」
裴棄轉頭看他,眼裡滿是打量,像是才認識他。
滿上京城,找不出比裴棄更衝動的人。
可李懷安說,裴棄不會衝動,因為裴棄從來不做損害李氏王朝的事情,只付出。
需要他犧牲的時候,甚至都不用明說,只要給一個暗示,裴棄就會去做,就像之前設局誘殺阿達木一樣。
只是那一次,傷的太狠,順德帝動了惻隱之心。
李懷安對這樣陌生的目光感到難受,側身想躲開。
裴棄收回目光,說,「說回正題,我給殿下找了個機會,殿下要嗎?」
李懷安沒有猶豫:「要。」
「讓使臣迅速出使大月氏和夜郎,對匈奴形成包圍,然後請命親征,秦敘在王帳已經殺了不少人了,現在開拔,只會讓匈奴內外受敵。」裴棄條理分明,沾著自己的血在茶几上劃線。
「二是要留下一線給外人看,表明我們的態度,我們只是不願意被人威脅,是真正的大國風範。」
裴棄神色平淡,不帶半絲虛妄,「我和秦敘是暴,殿下是仁,我與秦敘是急,殿下是緩。此是得天下民心和鄰國之道也。」
李懷安靜默地看著他,原本的鐵鏈在鬆動,慢慢吐出一口氣,「好。」
沒有問裴棄和秦敘的名聲怎麼辦,也沒有問為什麼。
為君者,要學會取捨。
李懷安想,三師終於能放心了,他出師了。
太醫來了不敢上前,只得在一旁候著。
裴棄說,「我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行。」
李懷安看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哥哥不怕我殺他?」
「沒有好處的事情,你做嗎?」裴棄反問。
他一直都很了解帝王家,包括帝王家給出的愛,那都不是白給的。
皇后的母家曾是最大世家,太子是順德帝與世家博弈的結果,所以他擁有了權力,卻斷然不能擁有父母半點愛。
順德帝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些年,世家傷的傷,殘的殘,早就沒有了往日樹大根深的模樣。
所以裴棄才會在五年前再次得到順德帝的疼愛。
李懷安恢復了往日的模樣,「我不會,我會帶他回來見哥哥的。」
「好。多謝殿下。」這件事裴棄原本打算自己去做,但樹大招風,而且上京必須要有個人能壓得住匈奴的挑釁。
他只能選擇太子。
「哥哥看診後再回去吧。」方才那般對他著急的李懷安像是錯覺。
太醫再三叮囑裴棄不能再動刀,不可提重物,也不能動氣,又開了一堆的藥給他。
李懷安站在白玉階上目送他遠去,鴉青色的衣擺上儘是血漬,遠遠地瞧著,像極了寒梅怒放。
李懷安說,「真的回不去了。」
此後父母是君,兄弟做臣。一無至交,二無好友。
孤家寡人,不外如是。
深秋之時,徐二、崔景明、鄒嘉三路使臣,持節出使。
與此同時,太子提兵親征,不過月余,大軍開拔到陰山腳下,每天壓境一里。
隨著大軍去到北境的,還有裴棄殺人誅心的回敬,阿玉蘭的一隻手掌,和兩幅畫——
大同驛掛屍圖和公主斷腕圖。
如此人心惶惶的時刻,匈奴內部卻找不到秦敘了!
消息不脛而走,傳到上京時,匈奴使臣心裡都是一個咯噔,完了!
裴棄日日坐在大同驛站外面的街道上,他修了個亭子,這一條街的都給了足夠多銀子,沒有人反對,甚至還有人給他送點自家做的餅。
他之所以不進去,是因為裡面掛著屍體,臭氣熏天。
每一具都像是掛的整頭豬,是赤裸裸的羞辱。
一旦有使臣罵一句,他就在鱉三一行人中挑一個出來殺。
還特意把鱉三和他妹妹掛在一起。
阿玉蘭再也不復當初的飛揚模樣,「等我軍踏破了上京,我要你做我的狗!」
裴棄看著她,摸了下心口的手指,「哦。」
阿玉蘭卻往後退,裴棄這個動作已經成了她們的恐懼來源了,這個動作就意味著可能會有人死!
裴棄笑了笑,「真是膽小啊。」
長風捲起他的發尾,吹向遙遠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