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它丑嗎?」
路之遙也不急著要聽她的答案,兀自用指尖玩著木偶的手和腿,偶爾扭扭它的頭,愉悅地笑出聲。閱讀
碧波上盪著碎金,亮起的細碎光點反到他眉眼間,將他襯得像不食煙火的仙人。
即便是現在,鄭眉也不禁因為他的笑而晃神。
畫舫慢慢往前走,身子越發冰冷,湖水已然漫到唇邊,這份恐慌讓她回過神來。
鄭眉緊蹙眉頭,緊緊看著那個關節轉動的木偶。
確實是丑的,但顯然不能這麼說,可她若是說好看,這人又說她撒謊怎麼辦?
到底怎麼回答。
鄭眉現在思緒很亂,根本靜不下心來思考。
她看著後方那艘正在加速趕來的小船,驟然想起了李弱水的話。
——不要讓小廝離你太遠,要冷靜。
鄭眉使勁咬唇將自己的恐懼壓下去,心裡滿是懊悔,當初就該讓他們和自己一個船的。
她看著木偶,略微冷靜後回道:「不醜。」
路之遙指尖敲著木窗,無聲地嘆了口氣,神色溫柔且憐憫,像是山寺里的佛子。
「怎的連撒謊都不會。」
若是李弱水,不僅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還會將這個木偶夸一遍。
他不再理她,而是將木偶舉起來,自顧自地說了一句。
「它也不醜,長得多有趣。」
路之遙的聲線溫和,像是在和她閒聊,可在鄭眉聽來卻荒誕至極。
怎麼會有人喜歡聽別人騙自己?
「它好看!」鄭眉立刻接上這句話:「如果你願意,我出一百兩買下它!」
路之遙撐著下頜,指尖摩挲著這個小木偶,嘴角笑意淡淡,不知道想些什麼。
他根本沒聽進她在說什麼!
「你這是謀殺!我可以去官府告你!你聽沒聽見我說的話!」
鄭眉心下恐懼,沒忍住伸手敲了一下船身,濺起的水花落到她眼角,和她眼眶裡的淚一同流了下來。
藕紗松得越來越多,湖水已經淹過了她的嘴唇,她只能不停地踩水讓自己浮起來,不至於被淹過。
求助無門,生死一線。
她當初怎麼會覺得他是仙人,他明明就是以折磨人為樂的惡鬼!
鄭眉的眼淚混在湖水中,只覺得無助極了。那塊藕紗不知何時就會徹底鬆開,可她此時光是踩水都已經很累了。
——若是落水,不要過多掙扎浪費體力,船身船尾都能抓。
清越的聲音竄進腦海,她突然想到了今早李弱水說的後半句話。
她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鄭眉慌忙去摸船身,卻只是光滑一片,沒有一點凸起。
想到李弱水認真的表情,她咬咬牙,準備賭一把。
鄭眉索性用力扯掉欲掉不掉的藕紗,用還剩不多的體力游到船尾,果然看到了一排排連接船身凸出的木條。
她拉著木條撐起身子,紅著眼眶看著後面追來的船隻,不由得鬆了口氣。
等到他們都到了,她一定要他付出代價!
後方的船隻比較小,船上又站著十個護衛,行船速度很慢,即便這個船夫故意壓著速度,等他們追上來時還是花了一些時間。
其中兩個護衛慌慌忙忙跳下水,將泡得渾身發軟的鄭眉給推上了畫舫,其餘幾人拔刀對著路之遙,神色緊張。
他們都是鄭府的護衛,之前巡夜這麼多次都沒能抓住的「鬼」卻被路之遙玩弄於股掌,可見他們上來基本就是送人頭的。
鄭眉穿著濕衣,髮絲不停地滴著水,浸濕了腳下的木板,她站在船頭瑟瑟發抖,伸出早已被水泡皺的手指指向路之遙。
「快去把他抓住!」
護衛站在她身前,面面相覷一會兒,誰也沒動。
誰都不想做這齣頭鳥,誰都不想丟命。
鄭眉看著眾人,傲氣在一天內被擊潰兩次,氣極反笑。
「今日之後,你們也別來我鄭府做工了!」
其中一位護衛為難地看著她,握刀的手緊了又松,猶豫一會兒還是說出了口。
「護衛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活,敢做我們就不怕死,但這裡是湖中,不好施展,等到上岸了,我們必定將他捉到小姐面前。」
「他瞎了,如何打得過你們?」鄭眉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十二人都站在船頭,將這艘雅致的畫舫壓得左高右低,藕色的窗紗被斜斜吹起,鋪在畫舫內的茶几上。
船尾那人背對著他們,並不在意他們的對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他動了一下,船頭的護衛們下意識一震,屏氣凝神,握刀的手再次加緊,懸著的刀尖直直對向他。
只見路之遙驟然翻身坐在窗上,白色袍角與藕紗一同拂起,像是要投入湖中,又像是要乘風而去。
他抬起手,小小的木偶便走在窗邊,可以轉動的關節被任意操控,手舞足蹈,發出噠噠的聲響。
路之遙靠著窗,懸在湖上的腿隨著船身晃蕩,卻始終落不到湖裡。
「給你買條襦裙罷。想要什麼顏色?」
「你昨晚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窗上的木偶人跳來跳去,舞著劍招,噠噠作響,卻回不了話。
跳了一會兒後,木偶人驟然停止了動作,圓形的關節轉動一周,肢節扭曲地趴在窗台,細如毫髮的銀絲軟軟地搭在它身上。
小木偶的頭歪向路之遙,小小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船家,還有多久到岸?」
路之遙偏頭「看」過去,陽光斜斜擦過木窗打在他唇邊,暈出淡淡的金色,他笑意溫柔,不見一點戾氣。
在場不少人被這個笑容給蠱到了,握刀的手都鬆了幾分。
船家一直在加快速度回岸,他頓了一下,聲音不自覺緩和幾分。
「很快就要到了。」
不知為何,他看著這副場景,不由得想到了前不久街上行佛時的佛子像。
船夫行船多年,很少見到誰能像他這般溫和——
但他還記得這人將鄭小姐扔下船時也是這副表情。
船夫不由得加快了速度,這些人不在船上打真是佛祖保佑,只要將他們送到岸上便不關他的事了。
不僅是船夫,站在後排的幾個護衛也俯下身幫他划船,生怕對面那人突然發難。
船慢慢靠近岸邊,船夫眼裡亮起希望的光芒。
護衛們帶著冷臉的鄭眉下了船,立刻調轉刀頭對著畫舫,心跳不已。
路之遙提著袍角,點著盲杖踏上岸邊,船夫見眾人都下船後便立刻離開,只留下盪開的漣漪證明他來過。
路之遙對著前方柔柔一笑,慢慢踱步而去:「今日和你游湖所見景色極好,湖風也舒暢,你覺得呢?」
這句話是他在茶館裡學來的,他不知道這句話說了有什麼意義,但話本里的人游湖後都這麼說,大概是什麼約定俗成吧。
鄭眉聽了這話鼻子都氣歪了,她擰著發上的水,此時冷得牙齒都顫了起來。
「游你個頭,你這個殺人兇手!」
「是麼。」路之遙毫不在意地將木偶收入懷中:「我也很開心。」
自覺走完了流程,路之遙點著盲杖往前走,似乎對前方懸著的數十柄刀渾然不覺。
「對了。」走到一半,他想起什麼,揚唇笑道:「關於游湖後的報酬,只要鄭府的那塊玄鐵便好。」
所謂的游湖和邀約,在他這裡同官府里掛著的懸賞令並無分別,得到報酬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做夢!我不把你送官就不錯了,竟還想要我家的玄鐵!」
前方站著的十個護衛給了鄭眉勇氣,她撩開濕漉漉的頭髮,傲氣地看著路之遙。
「這樣啊。」路之遙也不氣惱,繼續往前走,離那些刀尖越來越近:「李弱水沒和你說另一件事嗎。」
他抽出軟劍,輕巧地打開攔在身前的刀刃,毫不費力地到了鄭眉面前,彎著唇掐上了她的脖頸。
「同我做交易,最好還是守約。」
鄭眉從沒想過,自己和他竟是以這樣痛苦的方式離得這麼近。
身後的護衛想要上前,可鄭眉在他手中,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守約麼?」
路之遙饒有耐心地收著手勁,享受著她哽咽痛苦的聲音。
這才是他愛掐人脖頸的原因,能將痛苦慢慢擠入別人的咽喉,讓他窒息、讓他哀求。
以及,讓自己愉悅。
上次掐李弱水時卻沒有這種感受,他還以為自己出了問題,現在看來,他還是好好的。
鄭眉呼吸漸漸粗重,喉間發出的聲音如同鴨叫,破碎的語調拼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音。
享受過了,心情好了不少,路之遙鬆了手勁,給她呼吸的餘地。
「守……我守、約……」
沒敢多停,鄭眉忙不迭地說出這句話,聲音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大聲點。」路之遙彎著唇,閉著的長睫在眼下投出稀疏的陰影。
鄭眉皺著眉,放大了聲音:「我守約,給你玄鐵!」
路之遙心情很好地彎著眼眸,從懷裡拿出那個小木偶:「現在回答我——」
「它好看麼?」
「好看!」鄭眉毫不猶豫地說出口,看著那個醜醜的木偶快要慪氣死了。
路之遙滿意地點點頭,徹底鬆開了她,起身時隨手抽劍反手劈開砍來的刀刃,笑著將木偶放入懷中。
「我也覺得好看。」
他將劍回鞘,拿著盲杖:「我還有事,今日就不殺人了,能讓開麼?」
護衛們猶豫一下,還是讓了路。
反正回去也要被解僱,不如現在先把命保住。
鄭眉不停地咳嗽,雙目含淚地看著眾人,心裡氣死了卻毫無辦法。
畢竟她也看出來了,這些人根本打不過他。
「將玄鐵準備好,我擇日來取。」路之遙轉身離開,聲音如同岸邊的春風。
擇日?
鄭眉抓緊濕透的衣裙,氣憤地看著他的背影。
她不會放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