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屬於江南一域,在即將步入五月時就已經漸漸熱了起來。
空氣中也帶著微微的潮意,不算灼眼的陽光透過紙窗散射進來,照出了空中慢慢漂浮的木屑。
在木窗那處蜷縮著一隻白貓,它的尾巴偶爾甩一下,曬著太陽睡得正香。
屋子的正中間吊著一串木偶人,它們姿勢各異,但卻丑得相似,其中一個正直直地看著床。
偌大一個床,由於兩人黏得太緊,占的地方只有床邊那一小塊,空出的空間再睡兩個人都不成問題。
李弱水縮在床邊,直挺挺地睡著,手腕被壓在頭側,眉頭微皺,睡得並不安穩。
而另一旁的路之遙緊緊攥住她的手腕,頭伏在她的肩膀處,露出的半張臉上透著安寧。
突然間,路之遙渾身顫了一下,手上不禁又用了些力氣,醒了過來。
他眼睫微動,摸了摸手裡攥著的東西,略微鬆了些力氣。
他有些無奈地坐起身,如綢緞的黑髮滑落到身前,被陽光染上了一些燦金色。
「竟然真的睡著了。」
還睡了這麼久,睡得這麼沉。
昨晚她已經承認自己是他的所有物,這不就意味著他有理由殺鄭言清了麼?
原本打算在床上裝個樣子,等李弱水睡著後就可以去殺他了,可沒想到竟然莫名其妙睡了過去。
應該是這兩日太累了。
可他也會覺得累麼?
路之遙想不通,索性躺了回去,他的指尖下意識摩挲著她的腕骨,心裡頓時有了一種奇怪的感受。
不想動,只想一直像這樣一般躺下去。
難道他其實還是想把李弱水做成人偶麼?可做成人偶後,她便不是她了。
路之遙認真地想著這個問題,甚至還想到了一種能控制人心的蠱蟲。
但這種東西難找,難練,李弱水又很會騙人,說不定到時還會被她哄得自己吃下去。
是怎麼發展到如今這步的?
他可還記得初見時李弱水害怕又故作鎮定的聲音,就連騙他都要再三斟酌。
如今倒是連謹慎都少了許多,昨晚被綁也不見她有多害怕,像是吃定自己會放了她一般。
這種被拿捏的感覺,還真是有些奇怪,但他似乎不討厭。
「那個木偶是不是不太像?」
李弱水一點沒有驚訝的樣子,甚至還能感受到明顯的嫌棄,大概是不像她的。
那她究竟長什麼樣子呢?
路之遙指尖微動,手摸上了她的發尾,順著發尾摸到了眉心,正當他慢慢滑到李弱水的眼上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
「路兄,你在嗎?我們聽小二說你今日沒出去,便想來找你商量一件事。」
門被叩響,江年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路之遙沒有理他們,他半撐著身子,指尖已經划過她的眼睛,來到了她的嘴唇。
就是這個地方。
他輕輕地按了下去,柔軟、溫熱,不帶一絲鋒利的意味,竟然能說出這麼多騙他的話。
「路兄,你起了嗎?」
江年敲門的聲音小了許多,話語裡也帶了一絲不確定。
有人在門外吵鬧,有人在動著自己的嘴唇,沒睡好的李弱水皺了一下眉頭,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活動著被抓住的手腕,看了一眼身旁坐著的路之遙,神情有些恍惚。
「你睡覺好纏人啊。」
這話一出,不僅路之遙頓住了,就連門外的江年都收斂了聲音。
「……我們等一下再來找你們。」
門外窸窸窣窣的響動漸漸離開,李弱水這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但是她已經不在意了。
李弱水抽回自己的手腕,仔細的看了一眼路之遙。
或許是昨晚睡得好,他眼下的青黑淡了一些,唇色也沒有之前那麼蒼白,又恢復到了那副溫柔到能蒙蔽別人的神情。
「這樣就好看多了。」
前幾日那副模樣實在讓她看得很不舒服,明明又好看又厲害,怎麼會讓人有種隨時會碎掉的錯覺。
李弱水正想下床時,手腕又被他抓住了。
路之遙的聲音依然溫柔,神情也沒有變化,甚至看起來笑得更開心了。
「好看多了?這是什麼意思,我現在不好看麼?」
之前常常被他問這個問題,李弱水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很在意自己相貌的人。
抱著想要讓他以後注意休息的想法,她湊過去點了點他的眼下。
「人如果長時間熬夜的話,這裡會變黑,就不好看了。」
路之遙直起身,唇角的笑意平了一些,他隨意穿著的衣襟散亂開來,幾縷黑髮蜿蜒在他頸側,探進了衣襟里。
李弱水默默在心裡將不好看三個字收了回去。
長得好看的人,即便是憔悴了,那也帶著一種易碎的高級美感。
「所以以後要注意休息,我去洗漱了。」
實際上被美到了的李弱水移開視線,匆匆忙忙地下了床,沒有看見路之遙的不對勁。
她知道江年二人來這裡找路之遙是為了什麼事情,便在洗漱的時候和他說了一下。
她私心自然是想去的,下毒的秀才已經被抓了,可仍然沒有系統的提示和獎勵,自然是還差原著中陸飛月找的那幾封書信。
可這到底還是要看路之遙的想法,她不覺得自己能左右他。
「我今日要去鄭府拿和離書,順便收拾東西……你去嗎?」
有了前面的教訓,李弱水覺得自己還是顧及一下他的心情比較好。
路之遙放下摸著眼瞼的手,笑容溫和,開始整理起自己的衣服。
「你同鄭言清和離,為何要來問我?」
李弱水:???
她以為他們關係是有了一些進步的?
「……那我自己去了。」
李弱水打開門走了出去,面上再次浮現起名為困惑的神情。
她真的好想要個讀心術一類的金手指!
這系統太差勁了。
在李弱水走後,路之遙撫上自己的眼睛,嘴角抿起一個笑,隨後無意識地用力按進了眼窩。
「原來是不好看了。」
「這貓雖然貴了一些,但確實不怕人。」
李弱水笑著將貓放回了原處,又揉了揉它的頭。
雖說它昨晚有些搗亂,但能讓路之遙感受到擼貓的快樂,也算沒有白花錢。
「姑娘,你將人哄好了嗎?」
豆腐坊的老闆娘摸摸貓頭,笑著看向她。
「大概是好了。」
昨晚綁她這麼久,又說是懲罰,後來給她解開應該是消氣了。
李弱水想了想,湊過去問老闆娘:「怎麼才能讓一個一直否認自我的人明白他是在吃醋?」
「不過是不肯說真話。」老闆娘明白她的意思,不禁笑了出來:「用些方法逼問出來不就好了嗎?比如酒後吐真言。」
……
醍醐灌頂啊。
李弱水眼睛一亮,心裡頓時有了一些大膽的想法。
她一向喜歡在事前做準備,便直接向滄州最大的酒肆走去,因為有些分心,不小心和出店的人撞到了一起。
「抱歉……」
她抬眼看向被撞的這位姑娘,只覺得有些眼熟:「你……」
「來打些梅子酒,少夫人慢看。」
這人匆匆回了這話後提著裙擺便跑了,李弱水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些什麼。
她好像是鄭眉的丫鬟。
神色慌張,必有問題,李弱水想了一瞬後跟了上去。
她只是遠遠的跟著,沒有太靠近,鄭眉的丫鬟左右看了一眼後走進了一條小巷。
李弱水在巷口探頭往裡看,只見她將酒交給了一位紅衣女子便走了,那女子看穿著打扮像是煙柳巷的人。
她有些為難地看著手裡的酒,最後還是帶著它離開了。
李弱水和鄭眉不熟,對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邀請路之遙去游湖,最後毫髮無損地回來了,是個非常有勇氣的女子。
大概是在走宅斗路線吧,看來她走之前得提醒一下鄭言清。
李弱水再次回到鄭府時,深深感受到了她如今的地位。
府里的僕人看她時再沒有以往那般熱情,她在花園裡遇見鄭夫人一行人時,她們也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李弱水昨日說的話大概把鄭夫人氣得不輕,其餘人也跟著轉了態度。
但李弱水不在意,她今日就要離開鄭府了。
等她回到東苑時,鄭言清正在裡面收拾東西,他抬頭看到她時抿唇笑了一下,從書中拿出一張整潔完好的信紙放到了桌上。
「這是我們成親那日寫的契約書,我想現在是時候履約了。」
他昨日聽李弱水說那些話時,便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直到晚上也沒見到她的身影才有所確定。
他們這短暫又虛假的婚約關係大致是走到盡頭了。
「你要做的事做完了嗎?」鄭言清笑著給她倒了杯茶,像好友一樣同她聊了起來。
「做完了。」李弱水點點頭,拿過那張契約書看了起來。
「今日我看到你姐姐的丫鬟在外面做了些奇怪的事,不知是在做什麼,你以後可要注意一些。」
鄭言清愣了一下,隨後揚起唇:「與我無關了,我過幾日就會離開滄州。」
李弱水將契約書遞給他,有些驚訝:「你去要哪兒?」
鄭言清將簽有兩人名字的契約書收回,珍重地夾進他的手稿中。
「不是你說的嗎?」他看著李弱水,輕輕眨了幾下眼:「去皇城趕考,隨後不幸名落孫山,回來的途中心灰意冷,便做起寫遊記的活計。」
李弱水也懂了他的意思,笑著解下自己的錢袋給他。
「那之後肯定會有些困難,裡面沒多少錢,這些算是我送你的餞別禮。」
鄭言清沒有推辭,反而接過了這個錢袋,攥在手中。
「那我便收下了。」
一切以這份契約書開始,也該以這份契約書結束。
李弱水轉身收拾東西,鄭言清也在為離開做著準備。
在鄭家二老商量著要再給鄭言清找一個督學的妻子時,這兩人已經做好了離開鄭府的準備。
「公子,你準備好了麼,樓下那位姑娘等你許久了。」
小二敲了敲房門,等著裡面的回應。
房門驟然從裡面打開,路之遙站在門口,伸手指了著自己的眼下。
「可否看一下,這裡是黑的嗎?」
小二往後退了一步,仔細看了一眼,猶豫地點了下頭。
「是有一些,但公子近日早出晚歸,有一些憔悴是正常的……這眼下的青黑不細看便沒有。」
「憔悴?」
路之遙雖然不知道憔悴是什麼樣子,但他知道這不是個好詞。
「瞧我這嘴。」小二自知說錯話了,趕緊往回找補:「公子您這副容貌,就是憔悴也依然風度翩翩。」
路之遙習慣性地彎著唇角,拿著盲杖,跟著小二下了樓。
樓下等著他的不是李弱水,而是鄭眉身邊的那個小丫鬟。
她神色有些緊張,動作也有些僵硬,見到路之遙時不自覺後退了半步。
「路公子,您要的玄鐵我們準備好了,就在鄭府,小姐讓我帶您去取走。」
路之遙點點頭,沒有多問,跟著她一起出了門。
小丫鬟看著路之遙的笑容,心裡直打鼓。
雖然這人笑得很是溫和,但小姐叮囑過她,不能被他的模樣騙了。
那日僅僅是出去遊玩,小姐便被他推到了水中,傷風了好幾日,若是這次的事被他發現了,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能問你個問題麼?」
路之遙突然出聲,將這小丫鬟嚇了一跳,她握緊雙手,點了點頭。
「公子請問。」
大概是想問為何這麼突然叫他去吧,沒關係,她來之前已經練習過了……
「鄭言清眼下有像我這樣的青黑色的陰影嗎?」
「啊?」
小丫鬟愣了一下,回想著鄭言清的相貌:「沒有。」
路之遙點點頭,沒再說話,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