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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求不得(九)

2024-08-14 06:17:42 作者: 欠金三兩
  馬車吱吱呀呀地在街市遊走。

  本來該是陽光明媚的時刻,可天上雲層卷積,將日光遮了大半,吹進車簾的風無端帶著冷意。

  楚宣已然吃了一粒冷香丸,藥性衝突間,她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回來。

  如果不能,怕是要真的痴傻一輩子了。

  她原本是不想抓楚宣的,她原本也想他能安安心心待在自己身邊,可他為何總要逃呢?

  他當初明明也說過愛自己,乖乖待在她身邊不好嗎。

  正因為他總愛逃,她才轉而研究蠱術,卻在給他下蠱時出了差錯,這才導致了楚宣時而痴傻的局面。

  白輕輕面無表情地看著窗簾外,心裡只有一片空無。

  當初實在被困頓得厲害,她便去研習佛法,以求得解脫,那時主持便和她說過。

  「就像水要東流,花要凋零,世事不由人,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人生苦難,一切都是泡影,須得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

  她的心愿一直是將楚宣禁在身邊,讓他日日陪伴她,放他走才是為難自己。

  可痴傻的「楚宣」到底不是當初在書院的那個人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馬車外的紅牆黑瓦漸漸往後移,遠遠地傳來清脆的童音,是在念詩。

  孩子都還不懂詩中意,念起來歡快又古板。

  白輕輕抬眸向那處看去,院牆之外只能看到書院內蒼翠的樹頂,綠油油地在風中招展。

  當年,她也是這麼見到楚宣的。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的面上卻依舊沒什麼表情,襦裙卻被狠狠抓緊,指尖微顫。

  這詩像是在警醒她,卻又像是在嘲笑。

  嘲笑她這麼多年都是無用功,嘲笑她抓到的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雲層漸厚,遮出一片陰涼的黑影,天邊浮起絲絲黑雲,空氣也漸漸潮濕起來。

  「快要下雨了,公子,您快回屋子裡去吧!」

  阿桃跟在楚宣身後,想去拉他卻又不敢,只能不停地勸阻。

  可楚宣卻沒有動,他皺著眉看向路之遙,眼裡寫滿了不可思議。

  院中架著一個小型鞦韆,恰好在路之遙的房門口。

  原本他是出來看發生了什麼的,但問了幾聲,楚宣卻像傻了一般盯著他,一語不發。

  他頓感無趣,不想和楚宣多費口舌,便直接坐到了那架鞦韆上,慢悠悠地等李弱水回來。

  誰知楚宣卻還跟在他身後,不住地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你是誰,為何與我長得這麼像?是我弟弟嗎?」

  傻子。

  路之遙側頭靠著繩索,坐在鞦韆上小幅度地晃著,沾了幾滴血跡的袍角拖曳在地,卷進了幾片花瓣。

  他彎著手指,還做著拉勾的樣子,心裡在默算著李弱水回來的時間。

  「……你看不見嗎?」

  楚宣走到他身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再動,這隻手就別要了。」

  路之遙彎著唇,看起來溫和待人,勾起的手指一轉,從腿側抽出了匕首。

  楚宣停頓數秒,往後退了一步,隨後又開口問他。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話語清晰,情緒穩定,不像是之前傻了的模樣。

  路之遙眼睫微動,又將匕首放了回去,聲線清越,神色溫和。

  「誰知道呢,你問問你身後那人。」

  楚宣轉頭看了眼阿桃,遲疑了一下,又靠近了他一些。

  「我沒有了記憶……你和我長得像,問你或許會更好。」

  見他沒有反應,楚宣沉吟一會兒,看了看自己的外表,又猜測了一下路之遙的年齡。

  「或者,你是我的孩子嗎?我見你便覺得很親切。」

  路之遙轉回頭不再看他,足尖時不時點地,借力推著鞦韆搖晃,只覺得他好笑。

  「我無父無母,你覺得親切大概是我面善罷。」

  楚宣又再問了些什麼,可路之遙只是靠在鞦韆上晃著,唇畔帶笑,再沒有回他。

  遠方絲絲黑雲匯聚,終於聚成一片,正黑壓壓地往這邊飄來。

  白府大門被推開,門前正站著失魂落魄的白輕輕,她雙目無神,視線沉沉地落在楚宣身上。

  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倒映著他筆直的身影,看起來像是已經恢復正常。

  她的眼裡燃起點點火焰,眼前這人的模樣像極了以往的楚宣。

  白輕輕的步伐漸漸加快,她走到楚宣身前,正要張口說些什麼。

  「你是誰?」

  沉甸甸的話語當頭砸下,白輕輕的笑僵在唇角。

  無數構建好的泡沫終於在這一刻碎開,即便是再給他補藥也為時已晚。

  或許對別人來說僅僅是失憶,可對白輕輕這樣的人來說,這便意味著楚宣已經死了。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寺廟的鐘聲響徹耳畔,主持的話語不停湧入腦海,似乎所有人都在說她求而不得,叫她放手。

  阿桃看著她的神情,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楚宣垂眸地看著她,神色疑惑。

  白輕輕眼裡布滿血絲,渾身顫抖,她捂住心口喘息,天真的神情不再,凌亂的髮絲稍顯狼狽。

  不遠處的路之遙盪著鞦韆,略略偏頭向他們那處「看」去。

  這倒是引起了他幾分興趣。

  院中陷入良久的寂靜,所有人都注視著白輕輕,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許久之後,才突然聽到她的笑聲,夾雜著瘋狂與不屑,這才是真正的白輕輕。

  「人生八苦,唯有愛別離與求不得為最,佛偈如此,沒有騙我。」

  她抬起頭,唇邊帶笑,卻早已淚流滿面。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

  緣起緣滅都是空,一切都是泡影,許多年前便知道的道理,可她始終參不透。

  也不願參透。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她看著楚宣,雙眸微紅,哭得梨花帶雨,可誰也不會真的將她與柔弱連起來。

  楚宣搖搖頭:「不知。」

  「你是我夫君啊,這天底下你最愛的是我……」

  白輕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隨後抬手指向路之遙。

  「他是我們的孩子。」

  楚宣又轉頭看了路之遙一眼,他確實很像他們兩個。

  「是這樣嗎?」他喃喃低語。

  「是。」

  白輕輕垂眸掩去眼中的瘋狂,隨後解脫一般笑了出來。

  這怎麼是痛苦,這明明是上天給她的好機會,讓她能夠永遠將他掌握在手中。

  這才是她的解脫,是她的彼岸。

  「阿桃,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明日便出發。」

  「去哪?」楚宣看著她,顯然已經相信自己和她的關係。

  「當然是去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楚郎。」

  她要重新塑造一個楚宣出來,一個像過去的他,卻又只會待在她身邊的楚宣。

  白輕輕說完這話,卻轉身向路之遙走去。

  楚宣的事解脫了,還有路之遙這個小麻煩。

  「阿楚,同我來,我告訴你如何解我的蠱毒。」

  路之遙本不想理她,卻還是跟在她身後,慢慢地隨著她往房裡去。

  天邊傳來隱隱的雷聲,雲海翻湧,這裡已經漸漸颳起了風。

  「阿楚,我知道你原本是不在意我們的,但我給李姑娘下了蠱,大概逃不過你的劍。」

  她盈盈的眸子看向路之遙,滿是懷念。

  「不必詫異,你和我太像了,這些心思我當年也有過明我也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感受。

  猜忌、心慌、得不到注意的痛苦……李姑娘今日出去了吧,沒有帶你麼?為何?她不會走嗎?

  猶記得你爹爹第一次離開時說要買些東西給我,我等著他的驚喜,他卻一去不回。」

  這些話本不想進腦子,可有關於李弱水,他不想聽也都聽進去了。

  更何況,他確實是這樣的感受。

  「阿楚,娘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這個蠱蟲留給你,算是娘的送別禮,解蠱的法子也同你說了,如果她想離開,就用這個吧。」

  白輕輕將一個瓷瓶放到他面前,還濕潤著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以解蠱之法作為交換,這隻蠱蟲算作贈禮,明日放我們走,如何?」

  「娘知道你最講誠信。若你不願,咱們只好在這裡耗著啦。」

  悶雷聲響起,路之遙在心裡默算著時間,竟已經快到傍晚了。

  「可以。」

  或許是不想拖時間,或許是有私心,路之遙答應了。

  白輕輕抿唇一笑,從柜子中拿出一套銀針,開始和他說起了解蠱之法。

  天色漸暗,烏雲終於籠罩到上方,屋外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傍晚時辰已到,解蠱之法路之遙也已經學會,他打開房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阿楚,你小時候也時常隨我拜佛念經,求不得的苦,你該知道的。」

  路之遙沒有回話,他摸索著走出去,坐到了鞦韆上來回晃蕩。

  像停駐在這灰濛濛景色里的一隻白色蝴蝶,微微振著翅膀,等著他的那朵花的到來。

  傍晚已過,雨勢漸漸加大,被打濕的髮帶耷拉在發間,毫無生氣。

  過了許久,府門依舊沒有被推開的跡象。

  「這雨季真煩人,時不時地就要下雨,生意都不好做了。」

  屋內響起鐵器碰撞的聲音,一個赤膊大漢站在爐子邊,手中鐵錘不停地錘著薄片,濺出不少火星。

  「姑娘,你的模具已經做好了,等一會兒再幫你將鏈子扣起來就好。」

  「多謝……但是能不能快一些?」

  李弱水撐頭看著外面漸漸下起的雨,隨後將視線轉到一旁的模具里。

  還好上次任務獎勵的銀子不少,能直接熔了做東西,純銀做出來的聲音肯定更加清脆。

  大漢將熔好的銀汁澆鑄到模具中,做出一個又一個輕巧的圓型。

  隨後又將模具放到水中,滋滋聲響,冒出一陣煙霧,光滑透亮的小鈴鐺便做好了。

  「姑娘,你這鈴鐺鏈要送給誰?即便是在皇城,也少見要做這麼精細的。」

  李弱水俯身看他將小銀珠放到鈴鐺中,叮叮噹噹的,伴和著雨聲,很是好聽。

  「我是送給別人,然後再讓他送給我的。」

  打鐵的大漢看她一眼,隨後懂了什麼,上道地對她笑了笑。

  「送情郎的?」

  李弱水也不扭捏,大方地點了頭:「是。」

  「送這個,姑娘倒是比看起來的大膽。」

  漢子哈哈大笑幾聲,取了早先做好的銀鏈來,將鈴鐺一個個裝了上去。

  雖然表面上樣式簡單,但細細看去,圓圓的鈴鐺上有不少繁複的花紋,很是漂亮精緻。

  原本這樣的鏈子他很快就能做好,但因為花紋的原因,他只能重做模具,這倒是花了不少時間。

  最後一顆鈴鐺嵌合上去,大漢搖了搖,只覺得叮噹作響,卻不會過於吵鬧,是串好鈴。

  「做好了,姑娘驗驗貨吧。」

  「不用了,我在這裡看了這麼久,知道它很不錯。」

  李弱水接過鏈子,將它放進了木盒中,轉眼看著外面的加大的雨,有些發愁。

  「姑娘,這把傘你拿去,或者你可以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不用了,我有些事,這把傘權當我買了。」

  李弱水付好錢,毫不猶豫地打著傘衝進了雨幕中。

  因為天氣突然轉陰,她實在看不出來什麼時候算傍晚,問了店家,他也說是還沒到時候。

  但店裡沒有刻漏,難以保證他說的是不是準確時間,為了不違約,她只能儘快趕回去。

  李弱水見識過路之遙算時間的能力,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但就是很準。

  希望那個店家也能算準吧。

  緊趕慢趕,李弱水終於到了白府門前,她推開門,走進了迴廊中。

  油紙傘只能遮住頭頂的雨,她的裙角早已經濕透,步履匆匆間,在廊下滴出了一路的水痕。

  拐過拐角,她在灰濛濛的雨幕中看到一抹白,孤零零地停在鞦韆上,一動不動。

  似是聽到了聲響,那人轉過了頭,正是路之遙。

  「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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