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蘇州其實還沒到最熱的時間點。閱讀
但這裡濕度大,溫度稍稍升高就像進了小蒸籠,即便是早晨也有些熱。
李弱水怕熱,而路之遙恰好體溫偏低,所以在蘇州的第一晚不再是路之遙纏著她,反而是她纏著路之遙。
手忍不住伸進他本就松垮的衣衫里,將一處捂熱後再換到另一處,這樣不自知地往復來回渡過了第一晚。
路之遙坐在床邊,李弱水枕在他的腿上,睡裙不知卷到了哪裡,額角也都是細密的汗珠。
他拿著手帕擦掉她額角的汗,隨後繼續打著扇,抬眼望向了窗外。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一整晚。
那一切的一切都在腦海里翻湧,直到朝陽從黑瓦飛檐後探出第一縷光,他才堪堪平靜下來。
路之遙垂眸看著李弱水,一邊打扇,一邊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
李弱水昨晚也沒休息好,很晚才睡,所以到現在都還沒有醒過來。
她……
咚咚兩聲,木門被敲響,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
「客官,已經讓人將你們的院子打理好了,現下可以住人了。」
路之遙驀然一驚,顫著眼睫收回手,頓了一瞬後,又牢牢拉住了她的手腕。
「嗯。」
他輕輕應了一聲,隨後伸手解開她的系帶,略顯生疏地幫她換上新的上襦和下裙。
畢竟李弱水一時半會兒還叫不醒,她沒辦法自己來。
睡著的她顯得那麼無助,就連抬手都要他幫她拉起來,稍不注意就要歪倒在他身上。
路之遙唇角勾著笑,微紅著臉,卻不僅是因為害羞,還因為心底那隱秘的痴迷。
他在為她全身心的依賴而快樂,為她現在離不開他而快樂。
儘管這時間非常短暫,但等她醒來,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出現。
穿好了衣裙,路之遙將她輕輕放在床邊,隨後單膝跪在腳踏上,握住她的腳腕,視線在上仔細掃過之後,緩慢地為她穿上鞋履。
「客官,準備好了嗎?」
門外再次傳來小二的聲音,路之遙看著她的睡顏彎了眼眸,隨後拉起她的手腕,鈴音叮噹間,她已然睡在了他背上。
趴在他背上的瞬間,李弱水就已經非常上道地用手纏上了他的脖頸,頭也埋了進去,那處也是涼的。
李弱水曾經在滄州時將他從山中背到城裡,後來還總是嘀咕他沒背過她,但其實背過的,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看來這次她也要錯過了。
「好了。」
路之遙將她拉得更近了一些,唇角揚得更高,推開門走到了走廊中。
他回頭望向站在一旁的小二,彎起眉眼,柔如春風。
「不走麼?」
即便是蘇州,也少有像他這樣溫柔的人,小二愣愣地點頭,隨後回他。
「當然當然,這就走!」
這個小二是幫他找人辦事的,自然要去現場看看效果如何。
但去的路上他還是難免好奇,視線頻頻向李弱水掃去。
這姑娘的面容被頭髮遮了大半,只看得到露出的一隻眼睛,但能看得出她睡得很香。
「公子,你們是來蘇州定居的嗎?」
路之遙點點頭,隨後轉頭問他:「蘇州有哪家賣冰麼?」
他說的是蘇州話,一聽是本地人,小二的神色鬆弛了不少,說話也隨意很多。
「有的,前面那條街有家飲冰店,賣有不少種吃食,公子現在想吃?」
「買一些。」
小二點點頭,稍稍走前一些給他帶路,但他還是忍不住往後掃了一眼。
他感覺這姑娘不像是睡覺,可她又偶爾會嘀咕幾句聽不清的夢話,確實是在睡。
真是開眼,他第一次看到睡得這麼香的人,這街上不算清淨,這樣都不醒?
脊背一涼,小二的視線轉到一旁,恰好和路之遙柔和安靜的眸子對上,看似溫柔無害,可確實嚇得他踉蹌了一下。
「不該看的不要看,這次便算了。」
小二直直看著前方,沒再轉一次頭:「是是是,真是唐突了,抱歉。」
他不禁加快了腳步,帶著路之遙走到了那個飲冰店。
店家店門處擺了幾個木桶,桶底是碎冰,碎冰上是賣的吃食,隔遠都能看見氤氳升騰的冷氣。
此時快要中午,但店裡客人卻不算多,他們來得正好。
「公子,想點些什麼?」
路之遙背著李弱水站在店前的篷子下,臉上帶笑,但心底卻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這些是什麼,也不認識牌上的字。
若是李弱水現在醒著,見他沉默一定是要笑他的了。
路之遙驀然一聲輕笑,展顏露出的笑容宛如花枝破冰,清中帶柔,令人見了都覺得暑氣大消。
「我不認識這些,能否介紹一下。」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也不丟人,做什麼要花時間去掩飾,這是李弱水常說的。
店家和小二看了一眼酸梅湯和綠豆湯,有些驚訝於他連這個都不知道。
但老闆還是盡職地介紹起來。
「我們蘇州人,春吃餅夏吃糕,這些糕點都在冰上放了許久,保准吃起來冰冰涼,還有我們的酸梅湯……」
老闆以為他是外地人,便一樣一樣地和他介紹起來。
什麼冷元子、涼粉、豆腐花,冰糕、酸梅、綠豆湯,雖然有些不是本地小吃,但看起來也很是可口。
「除了酸梅湯,其餘的都來一份。」
下船時李弱水就說自己再也不想吃酸梅了,所以這個酸梅湯大概不需要罷。
「好勒!」
街道不遠處突然走來許多人,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這動靜吸引了不少人偏頭去看,除了路之遙。
「老闆,以後能否每日送些冰到我府上。」
老闆打綠豆湯的動作慢了下來,心不在焉地連聲答應,但他的注意力顯然跑到了街上。
那裡,正有一個女子被一群家僕打扮的人追逐,可她體力不支,還是漸漸停在了飲冰店附近。
「說好賣到我家的,怎麼還反悔了!」
家僕們大聲叫囂,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占理,但這理是不是歪理倒兩說了。
少女看著周圍的百姓求救,聲淚俱下地說自己不想被賣到他家。
有人純粹是看熱鬧,有人是動了惻隱之心,卻不敢上前幫一把。
「我是被騙的!」
女子大叫一聲,卻早已失了力氣,難以逃離一般站在原地哭泣。
不遠處熱鬧如此,站在篷子下的路之遙卻像是沒聽到一般,他將李弱水顛起,隨後往前走了一步,確保太陽沒照到她。
「老闆,可否先將吃食裝好?」
飲冰店老闆回神,訥訥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們這裡少有這種事發生,一時好奇,讓公子見笑了。」
路之遙抬眼看他,有些好奇,也有些不解。
蘇州富饒,他以往在這裡便接了不少殺人的懸賞令,賺得很多,可他竟說這樣的事少見。
難道他們住的不是一個地方麼?
他嘴唇微動,似是想要問些什麼,可隨後才反應過來李弱水還在睡,她現在不能回答他什麼。
「……不會。」他隨意答應一聲:「記得等會兒往我府里送冰。」
「不會忘的。」
老闆強行拉回自己的注意力,開始將打好的綠豆湯和冰糕放到鋪了碎冰的食盒中。
那邊還在吵鬧,有一個男子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替這女子出頭,矛盾在漸漸升級。
吵鬧聲越來越大,路之遙微微側頭聽了一下李弱水的氣息,綿長、有韻律,沒被吵醒就好。
「你們憑什麼抓人!」
為她出頭男子的一聲將人護在身後,被挑釁的家僕怒火上頭,拔出那把僅僅用來唬人的刀,一下子劈上了他的脊背。
周圍圍觀的百姓們大呼一聲,紛紛散開,生怕這不長眼的刀砍到自己身上。
受傷的男子剛好倒在飲冰店門口,家僕刀尖上的血也灑了過來,街市上頓時陷入的沉靜。
河水潺潺地從周邊流過,榕樹上蟬在不停地長鳴,微風將飲冰店前二人的袍角吹開。
他們站在篷子下的陰影里,揚起的白色衣角上沾了點點血花,很是顯眼。
眾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那處,只見那個男子轉過頭來,烏髮全都被他攏在左邊,翹起的眼睫如蝶翼一般漂亮。
只見他垂眸往下看去,卻不是看得那躺倒的一男一女,也不是看自己的袍角,而是看向他背上那人的右腿。
鵝黃的紗裙上點著扎眼的紅色,雪白的小腿上也掛著幾滴血,欲落不落。
路之遙抬頭看向那幾個家僕,笑容溫柔,不免讓人想到堤岸吹拂楊柳的春風。
「出刀的那位,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
惡人對上惡人,不用打鬥,只需要一個眼神,更弱小的那一方便會自己繳械投降。
那家僕下意識扔了刀,往後走了幾步。
但他看了路之遙一眼,確定他是外地人後,又叫上其他家僕一同往前去。
可他還沒說出一句狠話,還沒自報家門,便被路之遙一腳踩到了地上,他的腳看似輕巧,卻狠狠地碾在他的腕骨上。
這個家僕不會知道,如果他今天打死都不過去,就這麼站在陽光下,他或許還能完好地回家。
路之遙始終站在陰影中,確保李弱水不會被曬到,他微微俯身看著這人痛苦的神情,隨後揚起眉,唇角微彎。
「沒關係,我只要你的手腕,很快就不痛了。」
確實很快,將他的腕骨踩碎後路之遙便抬起腳,轉身看向冰飲店的老闆。
「抱歉,能快些麼?」
老闆愣愣地看著他,手中打湯的木勺顫抖著撞上木桶,發出咚咚咚的響聲。
家僕們將自己痛苦不堪的兄弟拖走,沒敢多留,他們放下「你等著」的經典狠話後便走了。
而躺在冰飲店前的二人攙扶著站起身,那女子上前來感謝他。
她聲淚俱下說了事情經過,幫他的那男子心有不忍,可路之遙只垂眸看著老闆裝冰飲,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他們竟然想將我騙進府,這怎麼可能,為了我爹娘,就算是魚死網破我也要爭到底!」
原本散開的百姓再次聚集,聽了她的話,無不痛訴那幾個惡人。
「這些畜生,竟將別人強擄進府,還真以為他們成親就能代替家人不成!」
「姑娘,看你不是本地人,快回家去吧,再留在這裡說不定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
出人意料的是,路之遙竟然轉過頭來看著他們,似是對他們說的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他聽著他一言、他一語,每個人都說著自己的看法,但無一例外的都在勸她回去。
回去……快回去……不要再留在這裡……
路之遙的視線轉到那個女子身上,他記得她原本的神情是十分痛苦的,可現在卻面帶笑容,像是解脫了一般。
路之遙唇角的笑平了一些,他靜靜地看著這個女子,黑眸里全是她感激涕零的笑。
可那笑容在路之遙的眼裡不斷放大、拉扯,最終呈現出一個扭曲的形狀。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所以他轉頭移開了眼。
環在頸上手臂緊了一些,耳後傳來她的囈語,路之遙再次揚起笑,開口提醒老闆。
「冰塊一定要送來。」
所有的食物都已經裝好了,老闆將食盒遞給小二,對著他連連點頭。
「放心吧公子,你應該是要去驅熱的吧,咱們這裡像你這樣的不多,忘不了。」
冰雖然不是稀罕物,可製造出來也要費些功夫,蘇州的大戶才會買冰驅暑。
路之遙付了錢,不再理會那邊的人,背著李弱水轉身離開這處。
「公子!多謝你,不知如何稱呼,來日……」
「不必。」路之遙側頭看她,眉眼溫和,卻沒有讓她感到半分的溫暖,還有一些淡淡的抗拒。
「我是為了她,不是為了你。」
那女子愣了一瞬,頓住腳步,嘴角的笑僵在嘴角,不知該說些什麼。
風依舊吹著,她往下看去,那黃衣女子腿上早已光潔如初,唯有一串銀鈴在其上晃蕩。
朝陽掛在天邊,窗外的雜草也都被清理乾淨了,看起來光禿禿的,看起來略有些荒涼。
而和屋外比起來,屋子裡就熱鬧得多。
李弱水看著周圍的鈴鐺,長長嘆了口氣,這就是他理解的小黑屋嗎?
她躺的床上掛著的不是床帳,而是用銀絲一根根拉出的網,網上掛著銅鈴,她就這麼被「封印」在其中。
路之遙走了進來,他手上端著一個大大的餐盤,上面有不少吃的。
李弱水一點沒有被關的焦慮,反而是等待投餵一般坐在「網籠」里,等待他坐過來。
「今天的朝陽看起來異常紅啊。」
李弱水看著窗外,隨手彈了一下銀絲,也不知怎麼纏的,只碰了其中一根,整個「網籠」都響了起來。
做得倒是有模有樣的。
「這個很利,小心割傷自己。」路之遙放下盤子,笑盈盈地看著她。
「而且這是夕陽,你睡了很久。」
「是嗎……」李弱水轉頭看著窗外,隨後點點銀絲,頓時又叮叮噹噹響了起來。
「將這個撤一下怎麼樣,吃完飯我就自己把它再纏回去。」
路之遙垂眸不說話,只是抬過一碗冰粉到她面前。
「吃這個麼,裡面加了玫瑰醬,很香。」
「那我只好在床上吃了。」
李弱水嘆口氣,正要伸手接過那碗冰粉,路之遙也抬手遞給她了,可到她手裡之前,他頓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李弱水:?
「不能你說什麼是什麼了。」
路之遙唇角的笑斂了一些,像是解釋給她聽,卻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那我不吃了?」
李弱水收回手,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不行。」
李弱水明白了,大概是路之遙少年時缺失的叛逆回來了。
她原本是不以為意的,可直到晚上,路之遙睡在了另一張床上,無論她說什麼都沒能讓這人過來。
就在這時,她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