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還漫長,司暮雪疲憊不堪,又睡了一覺。
她有些冷,就將整個身體都蜷進了毛茸茸的尾巴里,柔軟的尾巴繭一樣將司暮雪包裹,只露出了小半個腦袋,司暮雪藏在裡面,仿佛狐狸在雪屋裡冬眠,之後,那件灰熊綢衣也被扔了出來——這是她睡覺時的習慣,只有這樣,她才能睡的安穩。
綢衣晾在鯨背上,灰熊瞪大了眼,為主人守夜。
大海暗流涌動,巨鯨游的平穩,寬扁尾鰭拍打水面的聲音助人入眠。
這次,她不記得自己夢到什麼,只記得自己又是被叫醒的。
「醒醒了。」
林守溪撥開雪尾,雙手壓著她的臉頰,捧起,對上了她惺忪的睡眼。
「喊我幹嘛!」
司暮雪惡狠狠地盯著他,打開了他的手,責怪他打攪清夢。
「看日出了。」林守溪說。
「看日出?」
司暮雪強烈的困意將她的怒火點燃,她氣的渾身發抖,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你把我吵起來就是為了看日出?你沒病吧?」
「你昨晚不是說更喜歡太陽嗎?」林守溪問。
「額……」
司暮雪話語一噎,竟組織不起反駁的話語。
林守溪露出困惑之色,盯著她的眼睛,問:「難道你說的太陽,不是這個?」
「是這個,就是這個,謝謝你叫醒我。」司暮雪破罐子破摔似地嚷嚷了幾句,將腦袋從雪尾間探出來,四下環顧,問:「我衣服呢?」
林守溪將摺疊整齊的綢衣遞給了她。
司暮雪盯著他,要他給個解釋。
「夜風很大,我要是不替你保管就被吹走了。」林守溪說。
司暮雪勉強接受。
她伸出雪臂,飛快地抓住衣裳,縮了回去,她低頭看了看,才發現這衣裳上沾染的污濁與血痕都已消失不見,它被洗過,透著令人舒心的清香。她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只是縮進去穿起了衣服。
她的外裳在先前的戰鬥中被損毀,便問林守溪要一件。
林守溪儲物戒中的衣裳都是小禾她們的,小禾的衣裳她嫌小,宮語的衣袍她嫌大,她直接搶過儲物戒,自己翻找起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里,半透明輕紗露肩裙、足鏈頸環、貓耳尾巴等一系列難以名狀的東西被倒了出來,其中甚至還有兩條花花綠綠的裙子。這是小禾與慕師靖互相買的衣裳,是她們姐妹情深的證明。林守溪忘了這些東西還在裡面。
黎明在兩人之間凝結。
司暮雪的面頰以可見的速度變紅了。
「你們可真是……」
司暮雪找不到言辭來形容,她神色複雜地看著林守溪,就像一頭正義的妖狐在凝視紂王,為民除害的心已寫在了臉上。
林守溪本想解釋,可這種事越解釋只會越亂,他乾脆當起了這個紂王,說:「趕緊挑一件,再多廢話,我就讓你變成古往今來第一位十一尾妖狐。」
「你……」
司暮雪胸脯起伏,卻也的確沒再多說,最終,她挑了一條慕師靖的黑色禮裙穿上,這衣裳還算合身,配上一整套銀色的手鍊與飾品,再將黑色的薄襪展平之後,她曲線玲瓏的身段還透出了幾分靈動的雅致,賞心悅目。
海平線上,太陽即將升起。
林守溪與司暮雪坐在鯨的背上,望著魚肚白的天際,鯨也發出了嗚鳴似的吟聲,將海潮也撫得平整。
太陽升起的那刻,白色的冰面進入視野之中,鯨筆直地撞上了冰面,這堅硬的冰塊根本攔不住它的前進,它刀子般撕開了劍柄,宛若一艘以破冰為使命的大船。它的身軀兩側,白色的冰屑紛飛,形成了震撼人心的奇觀。
太陽從冰霜飛舞的狂流中升起,赤紅色的雲層為其護駕。
司暮雪竟真的看的入迷了,太陽升起的那刻,她聽到了蓬勃的心跳,她睡意朦朧的心被喚醒,她不知道存活的意義是什麼,可這一刻,這份意義卻像是被她牢牢地攥在了掌心。
大海如此渺茫,可任由浪花們再努力,也無法再碰撞出孤獨。
巨鯨頭頂的兩個孔竅忽地收縮,水霧噴了出來,光線穿過水霧,在上方架起一道彩虹的橋。
巨鯨忽然沉入大海深處。♝🐜 👌🎈
幽藍的海水漫過頭頂。
太陽的影子在水中扭曲。
「它要去哪裡?」司暮雪生出了一絲擔憂。
「若我感覺沒錯,目的地應該快到了。」林守溪說。
「目的地……不會是它的巢穴吧。」司暮雪雖被這大鯨救過一命,但海洋太過幽暗,難免勾起人本能的恐懼與不信任。
「它沒有巢穴,這樣龐大而孤獨的生命只能四海為家。」林守溪說。
司暮雪總覺得這句話像是玩笑,可她怎麼也笑不出來。
冥冥茫茫的黑暗裡,司暮雪突然想起了識潮之神向她索要的問題,昨夜林守溪也問過這個問題,可是無論她怎麼想,也想不起這個問題的答案。
海洋深處有幽光亮起。
那是一片會發光的珊瑚海,彩色的魚類在裡面穿梭,它們像是大海深處的螢火蟲,遠離了你死我活的殺戮,齊心協力編織這一片如夢似幻的王國。
司暮雪趴在鯨魚的背上,白色的尾巴在水中飄舞,許多魚類以為她是同伴,一同來啄她的尾巴,她板著臉將它們驅趕。
越來越深。
眼前什麼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絕對的黑暗。
司暮雪時不時叫林守溪的名字,從他的回應里確認自己沒再陷入什麼詭異的夢境。
過了很久。
巨鯨終於停了下來。
林守溪用光將海底照亮。
他們的面前,赫然出現了洞窟,洞窟極為醜陋,像是惡魔張開的巨口,交錯的尖石是它的長牙。
「它要我們進去嗎?」司暮雪問。
「嗯。」
林守溪聽懂了鯨語。
他抓住司暮雪的手腕,跳下鯨背,朝著黑漆漆的洞窟游去。
站在洞窟的入口,司暮雪回頭,對著巨鯨揮手。
「世上竟有鯨這樣美的生命,以後天下太平了,我也要養一頭。」司暮雪一本正經地說。
「我好像知道它是什麼了。」林守溪想的卻是別的。
「什麼?」司暮雪問。
「它是星辰獨自孕育出的生靈,換而言之,它就是這個世界的原初神祇,守護著這個世界的安寧,也象徵著它的意志。就像是大地母神那樣。現在,這個世界正在走向僵死與毀滅,它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林守溪猜測道。
「世界的神明嗎。」
司暮雪輕聲呢喃。
也是,這樣宏大的生命不是神祇又是什麼呢,它沒有巢穴,但整個世界都是它的家。
司暮雪也意識到,這個世界正面臨著它自身也無法解決的難題,她與林守溪就像是它請來的大夫,只是,她也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神醫還是庸醫。難怪那鯨唱中透著這樣濃的悲傷啊。
「對了,你也別想養什麼鯨,它食量太大,養起來會很貴。」林守溪插了一句。
「和你有什麼關係,又不花伱的錢。」司暮雪不聽勸告。
林守溪無言以對,只帶著她潛入魔窟深處。
穿過了古老的岩層,在海水中遊了很久,林守溪的腳終於觸碰到了真實的地面。
地幔深處一片空闊。
司暮雪向前望去,雙眸泛起白光。
瞬間,瘮人的寒意將她的胸腔灌滿。
如果地下真的有煉獄,那應該就是這樣的地方了。
她看到了濃郁瀰漫的血霧,看到了牆壁上掛滿的內臟碎片,殘缺的骨肉將地面鋪成了紅白相間的顏色,一坨坨巨大的肉塊在石壁上生長出來,生命般蠕動著,分不清是臟器還是會動的腫瘤,那些粉色的肉塊里,還埋著數不清的血管,這些血管中,仿佛還有滾燙的血液在流動。
地獄之景一望無際。
如果說這是一片屠宰場,那造成這樣的景象,至少需要數以百億計的生靈付出生命。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它們都是誰殺的?」司暮雪驚駭,尾巴痙攣似地蜷起。
「這些好像不是屍體。」林守溪說。
「不是屍體?那這些血肉是什麼東西?難道說……」
司暮雪意識到了什麼。
她俯下身子,用手戳了戳這些石幔間爬滿的血肉碎片,它們很柔軟,也很有彈性,沒有半點腐爛的氣味,很是新鮮——這些血肉,似乎是活的。
活的血肉……
司暮雪看著這一望無際的肉原,非但沒有感到安慰,反而更覺恐慌。
如果說這些血肉都被一頭活物所擁有,那這頭活物該是何等巨大?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林守溪帶著她一直向前走。
終於。
司暮雪看到了上方的岩壁里,浮現出白色的嶙峋之物,她認出來了,那是骸骨。
白骨只顯露出冰山一角,司暮雪卻已感受到了它體型的巨大,如果這個骸骨屬於一頭生命,那這個生命,恐怕得有整個星辰那麼大。
這是蒼白的骸骨。
當初在崑崙深處,皇帝就帶著他們看過這個骸骨了。
龍脈真的存在,這個世界的土壤里,真的埋著一具龍骸。
當時的林守溪以為這骸骨早已死去,它的存在,只是作為支架撐起這個世界。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這骸骨還活著,它的肋骨與胸骨下的空腔里,血肉與臟器正在快馬加鞭地孕育,這是他在崑崙山下未能見到的秘密。
世界之腦正在僵死,它之所以選擇了一個僵死的節點,是因為它知道,那是歷史的終極轉折,歷史抵達那裡時,一切都將失去意義,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孕育蒼白的蛋,祂的甦醒勢必會摧毀掉整個蛋殼。
離開身軀的手臂總會想方設法拿起刀刃,刺殺掉原本的肉體,以此徹底擺脫它的控制,蒼白也不例外,祂拼盡一切擊敗了原點,可割去的腦子與肢體又拼成了更可怕的怪物。
大地之上,安居樂業的百姓不知大限將至,還在算命看相,掂量著命里的榮華富貴。
「這居然是生命嗎……」司暮雪不敢相信。
「嗯,你要是有這麼大,你倒是真的可以把那頭巨鯨當成草魚來養。」林守溪說。
「……」
司暮雪知道他想緩解氣氛,可是怎麼也笑不出來,她問:「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它是我們的敵人。」林守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