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工錢年前能結嗎?要不這個年真的炒菜都放不起油了,今年過年廠里可發不起福利。閱讀」躲開江澈之後,江媽拉著江爸,有些「淒涼」地問道。
現在家裡剩下的錢不超過二十塊。
「回頭我再去問問,放心吧,實在不行我趁年前另外再找點散活,去磚廠給人拉幾天磚,總之一定把年給你過起來。」
江爸用一個男人的篤定安慰著妻子。
「要不……」江媽說,「要不能找到活的話,我也跟你去打幾天零工吧。」
江爸錯愕了一下:「廠里不上班了嗎?」
江媽眉頭一皺說:「都多久沒正經活可幹了,這不廠里剛發了通知,以後大家輪著上工,不上工的時候就不算工資。我看了看排班表,差不多一個星期才能輪到一天。照這樣下去,廠子不黃,人也餓死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啊,不過江爸沒把憂慮表現出來,笑著道:「那你就安心在家歇幾天,我去給你把錢變出來。」
江媽跟著笑了一下,然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有些慌張道:
「對了,那咱們答應入股我那個外甥女婿辦家具廠的錢,怎麼辦?六千塊呢。唉喲,正好六千,可心疼死我了。」
六千塊,就是江爸想撐也沒法撐。
「還能怎麼辦?直說好了,就說咱們家現在沒錢入股,就不一起幹了。他們應該不缺這六千吧?」江爸無奈道。
「錢肯定是不缺,他們本來就說是看在親戚的份上,為了幫扶咱們家一把,才帶我們一起的。但我之前畢竟答應了,這回突然又說沒錢投……就我那兩個姐姐的脾氣,心軟架不住嘴巴毒,知道了肯定沒好話。」
江媽嘀咕了兩句,又咬牙罵了幾聲「兔崽子」,依然沒能解氣。
江媽娘家兩個姐姐的女兒女婿較早涉足倒買倒賣,如今條件都不錯,因而兩家人對待妹妹一家,一直以來都有些居高臨下,頤指氣使。
關於這點,江媽在親情籠罩下有自己的理解,但是江爸和江澈,其實都有感覺。
以她們一貫的優越感,像這回這種情況,一通在親戚們之間的「不識好歹」,「爛泥扶不上牆」,「窮命」……肯定少不了。
江爸苦笑了一下,道:「終歸沒耽誤他們生意就好,至於聽幾句閒話,也沒辦法,只能由著她們去了。」
江媽有些不甘說:「那你以後還得給人打零工啊?」
江爸面上輕鬆說:「那有什麼,不也好幾年了麼。」
「要不我去說一下,你先去給他們幫工,以後再……」
「……不了。」江爸沒有猶豫,直接拒絕了,他其實挺要強的。
「可是你那個布藝沙發的手藝,都已經特意去學來了,多可惜。」
「……沒什麼可惜的,技多不壓身。以前我自己沒事學算盤的時候,不也沒想過後來會當上村會計嗎?在磚廠學會開拖拉機的時候,一樣沒想過能靠這個給人代工掙錢。手藝學了就在身上,總會有用處的。」
他說得很平淡,但是江媽其實知道,江澈如果在,一樣也很清楚,江爸此刻應該挺灰心的,他其實一直都期待能做些什麼,能有改變,只是隱藏住了,埋頭默默努力。
這是一個少年時代就默默自學了珠算的人,是一個逮什麼學什麼的人,這一次,他甚至已經提前去學了家具手藝。
前世,那六千塊錢後來等於被騙了,對於這個已經年過四十,想著最後拼一把的男人來說,這件事造成的打擊其實很大。
而這一次,為了兒子的前途命運,他別無選擇,只能默默承受。
……
背負著巨大的負罪感被爸媽送出門。
江澈也想過給爸媽留個紙條,坦白實情和目的,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真那樣做的話,爸媽只會再著急上火一次吧?沒準還會以為他被騙,拼了命出來「抓」他。
於是紙條上的話,只能是安慰和暗示,請他們放心,相信,保重身體。
「總比被表姐夫騙去賭了好吧?而且這回只是暫時的……」走在離家的路上,江澈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走到巷子外,江澈意外地發現,身體一直不太好的爺爺正在巷口等著。
「早上看到你爸去取錢,問了兩句,他不肯說……是出什麼事了吧?爺爺這錢不多,你拿著。」
以一種不容推拒的姿態,老人將一把大概一百多塊,零碎面額的錢塞到江澈手裡。
然後不等他反應過來,抽著竹菸斗,轉身就走。
江澈記起來前世的幾年之後,自己千里趕來,重病在身的爺爺苦撐到最後一口氣,看他一眼,才闔上眼睛。
……
九十年代初的盛海依然保留著部分民國時代的氣息,對比後來的繁華和現代,這種狀態的十里洋場,大概更多一份味道。
1992年1月22日,凌晨四點,疲憊不堪的江澈抵達盛海火車站。
此時他身上剩下的錢總計六千兩百四十二塊七毛。
這等於說,他能花銷的錢,總共兩百四十二塊七毛,其中很可能還包括回去的車費——萬一認購證見錢回頭要很久的話。
此時天還沒亮,江澈乾脆抱著書包在火車站眯了一會兒,等到天亮,洗漱,然後喝了一碗豆漿,吃了兩個饅頭。
飯後他又找老闆灌了一大瓶水,另外買了四個饅頭,塞進書包里。
想像著模糊的記憶中,反映九十年代初股市瘋狂的那些老照片上,近乎慘烈的排隊場面,江澈做好了「死磕到底」的準備。
打聽了一下計程車,太貴,江澈沒捨得花那份錢,一路背著包,邊走邊看,邊打聽。
「叔叔、阿姨、伯伯、大哥、大姐……妹妹。」
「哦喲,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一個小毛孩,叫我妹妹?你耍流氓是伐?」
「呃,對不起……這位女士……同志……姐姐?」
這個時候,美女應該還沒有成為一種平常的稱呼,那麼叫小姐麼?江澈一樣不能確定,這時候的小姐是否已經開始代表某種特殊概念。
他一路小心禮貌的詢問:「你好,請問那個股票認購證哪裡買?附近有銷售點嗎?」
情況有些出乎預料,江澈所詢問的絕大多數人都會茫然的搖頭,反問一句:「什麼東西?……沒聽說過。」
然後在剩下有聽說過的人里,又絕大多數,會操著他們帶有濃重腔調的普通話好心提醒:「哦喲,那個東西騙人的啦,你年紀輕不懂,不要糟蹋家裡錢知道伐?」
「為什麼?」
「三十塊一張嘞,搶錢哦,而且買了以後還要搖號,搖號那不就是抽獎嗎?這一年才發十來只股票,你說能搖得到幾個人?那要搖不到,那就是三十塊買一張廢紙哎!懂了伐?」
「……懂了。」
江澈是真的懂了,為什麼這張92股票認購證會成為後來令無數人扼腕嘆息,痛呼不該錯過的「九二發財證」?
原因就在剛剛這些人的話里。
正是這種普遍的「共識」,覆蓋超過百分之九十民眾的恐懼和抗拒,讓那張認購證起飛。
「買的人會很少,搖號中籤的機率,會超乎想像的大。」
江澈得出了結論。
但是如果沒有前世記憶的支撐,或者說,哪怕前世的那個我其實也來了盛海,江澈想了想,自己有很大的機率會退縮,哪怕不退縮,也不敢賭上太多。
這就是橫亘改革開放前14年,幾乎所有財富故事的縮影。
絕大部分人因為固有的思維習慣,生活慣性,面對新生事物,始終懷疑著,戰戰兢兢著,遲遲不能接受。
所以,在這個階段,普通階層中真正能暴富的,大概可以歸類為兩種人:
一種特別聰明,且理智、清醒;
另一種盲目衝動,而且具有賭徒性格。
……
終於,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給江澈指了一間工商銀行的大廳,說:「那裡就可以買,我剛買了……兩張。」
「謝謝。」道謝後,江澈快步向前走去。
「小伙子啊。」那人在後面喊他。
「嗯?」江澈轉身。
「這個要三十塊一張知道伐?買一兩張碰碰運氣就好了,曉得伐?不要糟蹋爸媽的錢。」對方好心提醒。
這時候如果我反過來勸他多買,他會信嗎?
只猶豫了一下,江澈就放棄了,點了點頭,然後邁步走進略嫌空曠的銀行大廳。
時間充裕,他選擇先在旁邊觀察了一會兒。
接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前來購買認購證的人一共七個,其中有的買了一張,有的買了兩張,最多的一個,買了四張。
足夠了,一切跡象都已經足夠表明:「昂貴」的,「不靠譜」的九二發財證,滯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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