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順江而下,兩岸人聲鼎沸。商船、小舟來往絡繹,與北方的千裏白骨,形成鮮明對比。
江東繁華,可見一斑,諸葛均感嘆著。
「明日就到柴桑了,關山確定不與我們一道麼?」魯肅蹲在船頭,側著臉看向諸葛均。
「不了,子敬兄,均想去看看大哥和母親。」諸葛均笑著說。
孫權帶著江東文武正在柴桑靜候聯盟之事,許是知道諸葛亮將作為劉備軍的使者,為了避嫌,諸葛瑾自請留在吳郡。
魯肅眉毛一挑,轉過頭,「孔明,看來關山對你極有信心啊。」
諸葛亮淡淡一笑,搖著羽扇,反問魯肅:「子敬以為孫將軍如何?」
魯肅一愣,微微抬起下顎,「孫討虜明智仁惠,敬賢禮士,江東百姓英豪盡皆歸附,堪爭天下。」
「這就是子敬兄一見面就勸他造反的原因?」諸葛均插話道。
眾人皆笑,雖說名義上漢室仍為正統,但連年紛亂,誰又會真的在意這些。
「亮聽說,孫伯符臨終前對孫將軍說過一句話,」諸葛亮看著江邊的熙攘,「『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
「確有此事。」魯肅點點頭。
「各盡其心,以保江東,呵~」諸葛亮輕笑了一下,「怕是如今江東不同心吧?」
魯肅搓了搓手,「有少數人不願開啟戰爭。」
「真是少數?」
「額……」
諸葛亮大笑起來,「所以孫將軍還有些猶豫,子敬說是去商討聯盟之事,恐怕亮還免不了一番口舌應付江東群儒喲。」
魯肅沒有說話,前不久孫權收到了曹操的來信:最近,我奉旨征討逆賊,軍旗所指,劉琮束手就擒。如今我新練了水陸軍百十萬,打算陪將軍在江東打打獵。
落款:漢丞相曹公孟德。
不到五十個字,孫權仿佛看見曹操坐在堂上,揚著臉俯視整個江東,趾高且氣昂。而他的階下,儘是些緊張、悲苦的主降面孔,就連張公也……
「孔明,待見得我主,萬不可提及曹兵雄壯。」魯肅嘆了口氣。
諸葛亮抬頭迎向日光,虛了虛眼睛,「子敬多慮了,孫將軍一定會打的。」
「噢?」
「將軍的頭銜,可以由朝廷,亦或者說是曹操封賞。」諸葛亮淡淡地說,「但江東之主的坐席,只能靠他自己來爭取。」
魯肅若有所思。
諸葛均似乎想到了什麼,「江東如今何人主降?」
「張公……張子布。」
「聽說孫策有託孤之事?」諸葛均好奇地問,他依稀聽聞孫策死前曾把張昭召至床邊,將江東和弟弟一同交付給他:
「若仲謀不成器,君可取而代之。」
跟後來的白帝託孤真像啊,諸葛均心裡想。
「是的,」魯肅回答,「不僅如此,伯符將軍臨終前還說,如果形勢需要,可以暫時歸附天子之下。」
「貪生怕死麼?」諸葛均有些好奇,「託孤的重臣,不該如此。」
「不,不一樣,」未等魯肅回答,諸葛亮先一步開口,「與歷朝歷代那些貪生怕死、圖慕榮華的的小人不同,張子布對於江東的貢獻可以稱得上是功勳卓著……」
「對於江東,他就如漢初的蕭何一般,維穩維民,百姓對他十分尊敬,足以見其賢能;被陶謙幽禁,在其病逝後又為其悼念,可見其心胸;連狂傲的禰衡都那麼認同張子布的才華……」
「與其他主降的人不同,他不是為了自身的榮華和安穩,而是真正的站在江東的立場上,不想將百姓引入戰火。」
「是,江東可能會懷疑張公的判斷,但絕不會質疑張公的品格。」魯肅笑著接話。
「只盼那孫權日後別記恨張子布才好。」諸葛均嘀咕了一聲。
他可是知道,據史書記載,孫權稱帝之時,眾人皆賀,他卻在大殿之上當著眾人對張昭說:「當年如從張公之計,今日恐已乞食。」
令垂垂老矣的張昭面如金紙,顫顫巍巍,是以均對孫權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小人本性,全然忘了扶馬之恩,均心裡暗罵一聲。
「啊~嚏!」
柴桑,禮賢館中的孫權打了個噴嚏,不自覺將手上的信捏皺,揉揉鼻子,又緩緩將信放在案几上展開,鋪平,繼續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侍從跑入廳來,「魯大人回來了!」
「快請!」孫權猛地想站起,只覺腳下一陣針扎般的刺痛,竟是已經麻木。
孫權扶著腿,一瘸一拐地往門口挪去,遠遠見到魯肅邁著大步走來,身邊跟著一位個子很高,手持羽扇的年輕人。
「主公,」魯肅施了一禮,「這是孔明,子瑜的二弟。」
「臥龍先生,久仰。」孫權做了個請的手勢,將諸葛亮和魯肅讓進了屋。真像啊,孫權心裡想,跟子瑜有七八分相似。
孫權打量著諸葛亮,諸葛亮也打量他:二十餘歲,鬚髮微微泛黃,不禁讓諸葛亮想起了眉目清晰,些許白霜的馬良;淺褐的瞳孔里,閃著狼眼般的光,和季常儒雅溫文的氣質截然相反。
兩人就這麼默默對視著,誰也沒有先出聲。諸葛亮微微含笑,恰到好處地應對著這個驕傲的同齡人。
「孔明,」魯肅見二人遲遲未說話,遲疑片刻,開了口,「如今曹操已占據荊州,我家主公想要聽聽你的建議。」
諸葛亮搖著扇子,依舊淡淡微笑著看向孫權,「是建議孫將軍呢?還是建議江東?」
「有什麼區別嗎?」孫權眉頭一蹙。
「自然是有區別,」諸葛亮笑道,「目前天下大亂,將軍占據江東,我主也在漢南招募軍隊,與曹操並爭天下。」
只一句話,諸葛亮便把劉備擺到了與孫權、曹操同樣高的位置。
「如今曹操基本平定北方,兵精糧足,南下荊州,劉琮不戰而降,可謂是兵威顯赫,」諸葛亮注視著孫權的眼眸,「將軍若是覺得打不過,為江東計,最好放下武器,束甲歸降;若是為將軍自己,孫氏三代基業,還有面北稱孤的機會……」
「無論怎麼選擇,都好過將軍現在。」
「我現在如何?」
諸葛亮似笑非笑:「將軍現在表面託名服從,內里卻患得患失,左右為難……」他一字一句地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真是……延誤戰機啊。」
孫權霍然站起!
很久沒有人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了,他是朝廷冊封的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江東世家百姓無不以他為首。
很久沒人敢用這種輕飄飄的語氣和他說話,更沒人敢用如此居高臨下地態度對他指指點點,甚至說他的不是。
那個來求助的,身處危難之中的,本應該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不應該是劉備軍的諸葛亮嗎!?
想到這裡,孫權嘴角泛起冷笑,反唇相譏:「那劉備呢?劉備打得過曹操嗎?」
「打不過。」諸葛亮一臉無所謂地搖著羽扇。
「那劉備如何不投降?」
「呵~」諸葛亮輕笑一聲,「我主豈能降曹操?」
「田橫,不過是齊國一介匹夫,尚且能夠堅守節義,自刎而亡;何況我家主公?」
「玄德公是皇室後裔,英雄才略,舉世無雙!百姓對他的仰慕,如同流水歸向大海。就算最終大事不成,那也是天意使然,英雄氣短……」
「豈能如尋常人一般拜倒在曹操腳下,苟延殘生?」
諸葛亮說完,輕蔑地瞥了一眼孫權,一甩衣袖,轉身便走。
倘若對手很驕傲,那就要做到比他更驕傲。很多年後,諸葛亮和均談論起與孫權初相識的夜晚,都會忍不住為當初捏把汗。
年輕時候的自己太驕傲,意氣風發,自以為沒有一件事做不成功,所有人的心思皆在他的股掌之上,所以會選擇用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當時篤定孫權一定會拉住自己。
可是……萬一沒有呢?他笑著感慨。
諸葛均坐在丞相府中,看著此時發間隱約有些白霜的二哥,實在想不出:
萬一沒有……那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又會是怎樣一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