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團錦簇的院子裡,東廂房下,青藤爬滿乘涼的架子。
胖嘟嘟的小女孩眨了圓溜溜的大眼睛,小肥手一伸,就揪下一片翠綠的葉子。
「蟲,有蟲。」童音稚嫩,小女孩咯咯笑著,還攤開手中的葉給奶娘看。
葉上粘著兩條肥綠的青蟲,肉呼呼很不嚇人,奶娘急道:「小孩怎麼能玩蟲呢?」
小女孩噘嘴一哼。
奶娘就端著飯碗笑了:「五小姐乖,蟲蟲咬人不能玩,五小姐吃糖,不要蟲蟲…」
「不吃,要……給娘……親看。」小女孩只有兩歲,還不能流利的說出完整的句。
她將葉子攥在手間,不再給奶娘看,還從奶娘胳膊下穿過去,咯噔噔就往動廂房裡跑。
「娘,娘,蟲蟲……」
娘親不在東廂房,娘親到哪裡去了?娘親是不是不要她了?小女孩有些急。
小短腿跑的更快,在院裡到處找母親,奶娘就在後面追她,她理也不理。
終於在正屋找到了母親,母親手扶著大肚,臉上掛著兩行淚,坐在黃花梨木調著花開富貴的羅漢床,有個錦衣翩翩的男人坐在母親對面,是父親。
他們說著聽不明白的話,小女孩一下子就不跑了,扶著門檻安靜下來。
「孝玨她怎會是禍子,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孩子而已,是那些臭道士在誣陷她,誣陷我們的孩子,你快將他們打出去。」
父親蹙眉問道:「孝玨出生何日難道你忘了嗎,那些道士哪裡胡說了?」
「孝玨出生破城之日,那又如何?」母親突然站起來,也顧不得護著肚子,顫聲道:「皇上清君側,治天下,我兒出生,這是應運而生才對,是大富大貴之人,怎麼會是禍子。」
「行了。」父親亦站起來,紅著臉道:「這種無恥的話也就你們周家人說得出口,皇上剛兵臨城下,你哥哥就迫不及待的開城門,他早就忘了岳父是怎麼護衛先帝的,真是不忠不孝,這本是國事,醜事,嚷出來亦是大逆不道,我不想和你這無知婦人說,奈何你和你那賊哥一樣,貪戀權勢,不仁不孝。」
「貪戀權勢,不仁不孝?」母親哭笑道:「哥哥不開城門,你想讓我周家死絕嗎?難道你就跑得了,沒有哥哥開城門,會有你今日的風光,既然你林家如此忠君衛國,為何不從先帝一起殉國?還做什麼當朝的士大夫?」
父親被說的惱羞成怒:「我死了你能得到什麼好?還有我今日的風光都是我自己拼出來了,和你周家可沒有關係,你那哥哥整天被人罵的縮頭,如今又被皇上貶道南蠻之地,他能幫我什麼?他只能害得我受拖累,被御史彈劾。現如今你又給我添亂,母親要送走孝玨你不讓,到時候給我扣上不孝的名聲你就高興了。」
父親越說越氣:「我林家世代清流,就因為娶了你這莽夫之女,毀了清白,我恨不得休了你。」
母親家族是武將出身,會些拳腳,父親被打了一個趔趄,怒瞪著母親,卻沒還手。
片刻後父親好像想通了什麼,嘆口氣,哀求道:「寶兒,你帶著孝玨回老家去吧,岳父死了,大皇子是殘的指望不上,哥哥如今也是自身難保,咱們家靠山倒了,你也不必怨恨我,是文嫻先招惹我的,我開始並不動心,可她家中勢力日益見長,我娶了她咱家也有保障了。我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和孝玨以後能過上好日子。況且有人替你照顧我,你應該高興才是。」
母親臉上帶著諷刺的笑不說話,應該是無話可對父親說了吧。
父親很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勸道:「等我坐到三品就去接你回來,好不好?」
母親嘆了一口氣,蠕動著嘴,還是沒說什麼。
又是東廂房青藤架下,這次沒有奶娘,也沒有蟲,小女孩覺得心裡很不安,好像丟失了什麼。
她想啊想,丟了什麼呢?
是母親又丟了。
今天院裡很安靜,祖母來過之後就再沒見過母親。
祖母一來母親就會哭,她要給母親擦淚去。
她又咯噔蹬的跑,首先去推東廂房的門,東廂房沒人,她又去正房。
今天正房的門緊閉著,她一用力,沒打開,使勁去推,還是打不開。
怎麼會打不開呢?她心惴惴不安,她哭喊著,喊來下人給她開門。
院裡突然熱鬧起來。
「二夫人您不能想不開啊……」
「二夫人上吊了……」
各種雜亂的聲音此起彼伏,她聽不懂,也不想懂,只知道門開了,一個女人背對著她,晃悠悠的在房樑上打鞦韆。
那女人穿著通紅的衣裳,裙角下露出繡花鞋的鞋底,鞋底面料華貴精美,女人整個人更像是飛起來的蝴蝶,那鞋底就是漂亮的觸角,風一吹,晃蕩盪,晃蕩盪……
這不是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記憶,那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腦海里?連著她的心都是疼的。
林孝玨想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可無論怎麼努力都闖不出這個夢境。
下一個夢,四周猝然間變得明亮,還是母親住過的小院,屋檐下零星掛了兩條白綾,看起來像是辦喪事卻一點也不隆重。
沒有人說話,只有幾個穿著孝衣的僕人跪在正屋的門檻前。
此時也無人照顧小女孩,她蹬蹬蹬就要往屋裡跑。
中年慈祥卻很憔悴的僕人拉住她的小胳膊:「五小姐不要進去,我們不要打擾夫人。」
「弟……弟……」小女孩急的小臉通紅,僵持著小身板要往屋裡跑:「娘親,生弟弟。」
「哇哇哇……」屋裡突然傳出嬰孩的啼叫。僕人震驚的瞪大了眼睛。「夫人生了。」下一刻淚水一下浸沒了她蒼白的臉,抱起小女孩衝進屋。
紫檀色沒有合蓋的棺材裡,嬰兒的哭聲越來越急驟。
僕人放下小女孩,從母親的紅裙下抱出一個皺巴巴的男嬰。
「是弟弟啊。」
「母親不知用怎樣的精神,用死去的軀體生下肚裡的弟弟。」
小女孩哇哇大哭,她將目光挪向母親的臉,母親往日的明媚笑顏已經不在,如今只剩下模糊和淤青,唯有眼角有一滴珍珠大小的眼淚還可以清晰見到。
光影如梭,轉出一個漩渦,院裡一下多了很多凶神惡煞的老奴,她們將小女孩攔腰抱起,塞到一個惡奴的胳膊下。
「棺材子呢?徐四那老貨呢?」她們四處找著弟弟和慈祥的老僕而不得。
「不要。」
「不要搶我的弟弟。」小女孩心想著,卻說不出來。
漸漸的,糟雜聲遠去,小女孩被倒扛起,母親住的院仿佛好高好高,閃著徐徐光輝的琉璃瓦離她越來越遠。
「將這個孽障給我送到廟裡去。」耳邊充斥著嚇人的叫罵聲和無助的踏踏聲,小女孩坐著馬車消失在白色的光暈里。
「我不是林孝玨,她不是我,我是誰?」林孝玨無聲驚醒,恐怖的噩夢告訴她,她就是小女孩,她叫林孝玨,可是她確定她不是,那她是誰?
閉眼苦想,頭疼欲裂,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呃。」她不敢再回憶,緩緩坐起來,映入眼帘的是方桌上跳躍的燭光。
「是哪裡啊?」她想說話,一張嘴喉嚨卻刀割一樣疼,她只發出一個啊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