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林府門前的河水就漲了半尺高。
小門童剛一開門,就迎來兩位嬌客,前面的那位穿著灰白道袍,袍角上沾滿泥漿,衣著有些狼狽,好似澆過雨還有沒幹透,但笑容十分燦爛。
「這位小哥,這裡是林府嗎?」她問道,一說話露出兩顆小虎牙,十分嬌俏。
小門童面色微紅:「這裡是林府,道姑有何事?」
「我們找三老爺。」小道童說著回頭看了一眼。
小門童不由得也隨著她的視線往後看。她身後的女子身穿半舊的灰白背子,梳著雙髻,側著臉看著河面,看不清神情,但給人感覺很陰森,
小門童很快收回視線。
「好,你等著,我這就是給你們通報!」他說著整個人就縮回到門裡。
小道童希冀的望著欠了縫的林家大門,一直沒有移動視線。
這邊小門童通報了伺候麗姨娘的大丫鬟。
三老爺和姨娘剛起床,聽著匯報,聲音懨懨的:「又有女人找我?」
姨娘正在給三老爺更衣,丫鬟不敢抬頭,低聲道「是。」
姨娘看著三老爺,不陰不陽道:「這個又是哪個丫頭?我竟不知除了路遙那賤蹄子,三老爺還看上了誰。」生氣一甩手,長指甲將三老爺手背劃了一條紅痕。
「嘶!」三老爺抽了一口冷氣,忙打起精神問丫鬟:「是啊,誰啊?我哪認識什么女人啊!」
大丫鬟道:「是個小道童帶來的,門房的人說以前也沒見過。」
「那些個出家人最是腌臢的,養漢通姦什麼勾當都做的出,拉皮條都追到家裡來了。」
「胡說什麼?」三老爺老臉一紅:「什麼養漢通姦,這些話是你能說的嗎?」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姨娘冷笑:「太太是怎麼把自己關在院子裡吃齋念佛的?三爺莫忘了!
這話是三老爺的死穴,三太太因為他和姨娘的事,將自己關在院子裡吃齋念佛,都已經十二年了,連管家之權都交了出來。
現在他最怕的就是女人跟他鬧。
大丫鬟福身稱是,退了出去。
麗姨娘這才露出嬌麗的笑容,十指纖纖繼續給三老爺扣扣子。
「那路遙如何處置?」
三老爺沉吟一下:「總要問一問她為什麼跑回來。」
姨娘頓時冷了臉:「老爺是要見那小蹄子?老爺是不是還對她不死心?」三老爺曾經想納了路遙,她還記恨著呢。
「你這是什麼話?」三老爺急急解釋:「我從沒看上過她,你說讓她去廟裡伺候珏姐我攔過嗎?她在玨姐身邊侍候,怎麼好好的跑回來了?是不是玨姐出了什麼事。總要問問。」
「能出什麼事?」麗姨娘一撇嘴:「五小姐有事妙真娘子還不過來送信兒?定是路遙覺得廟中清苦,背信棄主跑了回來。老爺還想親自見見她,這不是給她長臉嗎?」
「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三老爺眨眨眼睛「:那你就看著辦吧。」就這樣撒手不管了。
麗姨娘就知道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個性,心裡無聲笑了。
要說起來,這林孝玨出事,才是她希望的。
她是二夫人的侍女,得了恩典才被抬做三老爺的妾室,沒想到又命好的很,三太太不能生育,她一開臉就懷了孩子,雖然第一胎是個女兒,但三老爺性情溫和,十分好拿捏,她把三老爺哄得團團轉,第二年又懷了孩子,是個麟兒。
後來三太太因為吃乾醋不出院子,這三房一脈就是她說了算了,她現在兒女雙全,福祿雙至。
這一切都是二夫人給的。
林孝玨卻是二夫人的心中刺,她怎能不幫著二夫人?
二人漫無目的的沿著河邊走,小道童低著頭很沮喪的問道:「小姐,他們不讓我們進門怎麼辦?」
林孝玨面無表情:「他們不認,那就回家。」
「可這裡就是家啊?」
「這裡不是家。」林孝玨確定的搖頭。
小道童不解,目光好奇的看著小姐。
林孝玨的目光卻看向濁浪翻動的河水,河不是很寬,如一條帶子蜿蜒到看不見的遠方,兩岸漸漸有早起的人們低頭行走,他們或腳步匆忙,或小心翼翼,都是為了躲閃雨水匯集成的水泡。
「家在哪呢?」她也說不清。
小道童看著小姐突然道:「小姐,為什麼您會知道何時下雨,何時打雷啊?」
林孝珏心不在焉:「五運,六氣。凡是,和醫,有關的,我都懂。」
「您會醫?我怎麼不知道。」小道童不信:「誰教您的醫,為什麼沒教我。」
林孝玨對她的碎碎念越來越模糊,腦中全是自己的死,無心答道:「火燒來,就會。」
河上有一座石橋連結兩岸,對岸橋頭立了一塊仗高的石碑,石碑上有字跡隱約可見。目光一凝。
小道頭歪著腦袋看向小姐:「火燒出來的醫術?小姐,你看什麼呢?」
林孝珏佇立河邊:「靖平戊戌年壬戌月戊癸日建。」應該是這橋修建的年份。
一隻帶著肉坑的小手不疾不徐的翻著泛黃髮扉頁,扉頁突然定格了這樣的文字。
醫案(一)
出診記錄。
姓名:李浩,性別:男,年齡:38歲。職業:走商。
科別:靖平庚子年,葵末月。
坊走地,泰州無錫縣。
主訴:泥石流壓塌,脾臟受傷……
「這是娘和外祖父二十五前面遊歷江南時醫治的病歷……」
戊戌年到庚子年,相差兩年。
「娘。」
林孝玨大喊一聲,頓時淚眼婆娑,她想起一雙清明淡然的眼睛,那雙眼睛恬靜的看著她,教她看醫案。
那是娘的眼睛,顧不得什麼,抓到旁邊一個路人問道:「現在是,什麼年?」
路人是個成年男子,被她緊緊攥著領子,驚慌失措又帶些惱怒:「這是誰家瘋子?」
小道童正等著林孝玨和她說話,猛然間看見自家小姐揪著男人的領子又哭又喊,嚇得跳起來。
「瘋子看好點。」路人憤憤啐了地上一口:「真是倒霉。」這才離去。
「小姐,你別哭啊,有什麼事我們好好說。」小道童搬過林孝玨的身子,就見小姐面色煞白,目光渙散,她頓時急的哭出來。
兩個衣著破舊的女子,一個呆呆傻傻,一個驚惶無措,都放聲哀哭著,路人漸漸圍過來,投來異樣的目光並指指點點。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子,那小姐好像是瘋子。」
「估計是落難人家的女子吧,不然一個小姐怎麼會不回家。」
「是啊,挺可憐的。」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不停。
「小姐您不能有事啊,您好了我還有個盼頭,如今家也回不去,您又病了,我可怎麼辦啊?」聽著四周的議論,小道童哭聲放大,林孝珏的聲音就被她淹沒了。
「哪一年?哪一年?」
少年女子嘴唇顫抖,神情木訥,目光空洞,臉上還留著鼻涕眼淚,她和道童都穿著破舊衣衫,相擁而泣,在上午陽光燦爛的河邊,襯著指指點點的人群,顯得突兀,淒涼又可憐。
風少羽問身邊的藍衫男子:「哥,你說她怎麼了?」
藍君垣和他並驅二騎,看著少年女子的目光很沉寂,他沒回答他的話,而是駕著黑馬走向少年女子。
「哥,咱們還急著趕路呢,你幹嘛去。」風少羽朝他喊道。
藍君垣沒理,他將馬匹駕到人群外,從馬上一躍而下。
他撥開人群走到少女面前,微微含笑道:「今日是庚子年,葵末月,丁巳日。」
一四二零年六月二十四日。
林孝玨立即停止哭泣。
小道童一愣,放開手,見小姐的目光很快的聚集在一起,一瞬間就恢復了剛才的清明。
「庚子年,葵末月,丁巳日,就是今,天啊。」林孝珏自言自語重複著:「就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