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面目呈現在燈光下,上一秒柔和溫緩,下一秒僵硬深沉,眼中亮光也隱晦了。
有情才有期盼。
走到他們這步,呼吸同一片空氣,都嫌多餘。
「我知道謝家和季家交好幾十年,清楚你處置季淑華要付出很大代價。」溫素嗓子受限,說這兩句,猶如吞針。
謝琛從床頭櫃抽屜里取出紙和筆,抬手遞給她。
溫素沒接,她又後退,離開床邊,「這或許就是你的誠意,可謝琛,你錯了。」
隔著一張床,她停在足夠反應的安全距離,「我不知道你們那個圈子看待女人,是不是都是小意依附,沒有自我,如同寵物玩物。」
「男人的雷霆雨露皆是恩澤,不管多利用,多踐踏,多無視,只要你們悔過挽回,女人不原諒,天打雷劈。」
「你應該沒有聽過一句話。」溫素扶住嗓子,舒緩火熱的刺燙感。「「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上床休息,別再出聲。」謝琛繞過床尾,面容從光亮走向晦暗,健壯體廓攜帶陰影的不確定,雙倍的壓迫。
溫素察覺到他刻意壓制的驚濤駭浪。
踉蹌著繼續後退,「別過來,聽我說。」
她在劇烈顫抖,如臨大敵望著他。
如此深重的防備,謝琛佇立在床尾,沉默陷入更深的晦暗裡。
溫素心驚肉跳,可話出口了,沒道理害怕,就半途而廢。
她挺直背,「女人天生感性,有情有愛,再大風浪,怯弱的女人也能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可前提是男人坦誠,尊重,是夥伴,是戰友,不是棋子,不是工具。」
「你有苦衷,能從始至終選擇利用我,我失去很多,太痛苦,也能選擇不原諒。」
她吐一個字,床尾堅闊的身影冷一分,直至整個輪廓結出寒霜。
溫素心裡發毛,緩了聲,「你臉上的傷應該是你家人打的,你針對季淑華,你家人護著她,眾叛親離似得,不值得。為了一段孽緣,更不值得。」
「你付出許多,我未必接受,既然如此,不如到此為止。」
謝琛不知道女人的決絕,還能講的如此溫柔體貼,仿佛全心全意為他著想。
又不出意外,確實是她的風格。
她的怨懟從不會出口,不會聲嘶力竭指責詰問。
「因為孩子?」
謝琛靠近,他動作太快,上一秒還在床頭陰影,下一秒堵在眼前。
溫素只覺一陣風撲面,醇厚的侵略氣息頃刻淹沒她。
「別提孩子。」
她身後沙發,斜對窗戶,風掀起窗簾一角,金亮亮的陽光照亮沙發。
男人臂彎緊密護她後腦和脊背,直挺挺壓進沙發,「那也是我的孩子,溫素。」
溫溫熱熱的水跡划過頸窩,在衣領濡濕成一片冰涼。
溫素沒見過謝琛的眼淚,他最多紅過眼眶,十分克制內斂。
「你瞞著我,跟其餘人一起瞞著我。」
溫素覺察身上力量在坍塌,脊樑下墜,鋪蓋在她身上。
她皮膚冰涼,男人也失了滾燙。
「你覺得我們是孽緣,我不認同。」謝琛抬起頭,盯著溫素,眼睛水洗過,泛起黑色席捲的浪,是她從未見過的執著海嘯。
「我不認同。」他又重複一遍,「我認為是命運,只是把一生坎坷集中到開頭。」
溫素理解,他是在保證以後。
一生跌宕在開頭經過,餘生剩下順暢福氣。
用幾個月的創傷,換取大幾十年的風光享福。
從利益長遠看,太划算了。
只要謝琛往後不變心,她會飛躍階層,擁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做任何想做的事,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畢竟他一向大方,在昌州她吃穿行用,從未拉胯過,未發布的時裝,全球限量的包具,上億的耳墜,成批的珠寶。
溫素出身普通,長大後甚至貧困,一度饑寒交加,一床棉被買不起,冬天還要蹭別人的被窩。
可世事無解就在這兒,倘若她貪財好享,趨炎附勢,以謝琛的性情,不會多看她一眼,遑論這句承諾。
她伸手抵在男人肩膀,「那你可以認為,我在坎坷中死——」
謝琛俯首吻咬,起初兇悍。
溫素一動不動,氣氛漸漸微妙起來。
他溫度轉為炙熱,投入的盡情,欲罷不能。
喘息的間隙,溫素無悲無喜,「你在逼我更恨你,厭惡你。」
「還有再恨的餘地嗎?」
謝琛拂開她臉頰髮絲,別到耳後。
忽然聽見走廊響起女人尖利的哭嚎。
聲調非常熟悉,溫素用盡全力推他,「你的情債來了。」
謝琛順著力道起身,舌尖頂著臉頰,紅腫處鼓了個包,不顯滑稽,凜冽的銳利。
「她不是。」他轉身,握上門把手,「你才是。」
門一瞬開合,溫素聽到季淑華衝到門口的動靜,撕拽衣服的摩擦聲,被她大聲質問蓋住,「一巴掌,二哥只是一巴掌,你就要非要我坐牢嗎?」
「我冤枉你了嗎?捏造偽證了嗎?」男人聲音冷冰冰的,沒有溫度,沒有感情,「合理合法,難道你特殊?」
「不關法紀,我知道你是為她出氣。」季淑華神情淒楚,「婚禮上羞辱還不夠?幾次訂婚毀約,婚禮現場反悔,我的臉,季家的尊嚴,都被踩碎了。」
謝琛表情紋絲不動,乾脆利落,「你在昌州也把她的尊嚴踩碎了。」
「那又怎麼樣?」季淑華冷笑,「她一個邊緣小城出身的下賤貨色,尊嚴能跟我比嗎?能跟我季家比嗎?」
溫素心裡翻江倒海。
她知道,季淑華瞧不上她。
來自家世,地位的依仗,養出她封建社會的脾性,出身高門是上等人,平民是下等人。
對她,那種居高臨下的鄙夷,從未停止。
溫素那時瑟縮,軟包子似得,如今不一樣,她本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她拉開門。
這會兒午休結束,走廊燈光全開,比外面白晝不遑多讓。
謝琛本來背對門口,察覺到動靜,轉過頭。
季淑華已經惡狠狠盯住溫素,「你還敢出現?我以為你只配做一隻藏頭露尾的老鼠。」
「季淑華。」謝琛警告。
他直白袒護刺激了季淑華,發瘋一般,直衝溫素,高舉起手。
她來勢洶洶,溫素也不是吃素的。
「啪。」
這一聲極清脆。
季淑華腦袋一歪,不可置信捂住左臉,「你敢打我?」
溫素平復呼吸,「為什麼不敢,有法律規定,不允許對你正當防衛?」
季淑華咬牙,雙眼通紅,「這是你自己獻上把柄,我也要告你,對上我,你沒有反抗的餘地。」
「季淑華。」謝琛邁一步擋在她身前,「季家多出公檢法體系人才,並非隻手遮天。」
季淑華激憤,「並非隻手遮天又如何?她打我是事實。」
「的確是事實。」電梯處立了一個人,目光確認溫素後,移向季淑華。
「可惜素素力氣小,也可能季小姐皮糙肉厚,這一巴掌痕跡都未留下,季小姐拿什麼去告?」
溫素先驚後喜,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何文宇,他背手佇立在光源正下方,燈光越亮,他越模糊,從外表觀察不出他受傷在哪。
她太急切,探頭探腦的,不偏不倚落在謝琛里。
男人遮擋她視線,瞥向電梯方向,神情陰霾。「你怎麼來了?」
「他還能怎麼來?」季淑華諷笑,「被姘頭請來,給她撐腰助陣。」
「季小姐——」
「給她撐腰的是我。」
一遠一近,兩個男人,聲音如出一轍的冷。
季淑華一愣,胸腔一波波震盪,擴散到體表,忍不住的哆嗦,「二哥?你來真的?」
男人注視她,「我不是你二哥。」
何文宇欣賞這一幕,痴情蠢貨詰問鐵石心腸。
冷酷寫在臉上,無情打到實處,蠢貨現在才判定。
季淑華從頭到腳是冷的,冷的成了冰,僵硬注視謝琛。
她最喜歡他不動如山的堅實可靠,挺立在哪裡,支起哪裡一片天。
她熟悉他的正直剛毅,此時,又不得不相信,他真為了一個女人,置她死地。
「十年,我陪伴你十年。」她不可置信,喘息到嘶鳴,「她才多久?無權無勢,無德無貌,她哪裡配的上你?」
「素素有權也有勢,三和是她的,南方瀾東也是她的。」何文宇走近,「無德無貌更是無稽之談,她比你堅貞,比你善良,比你聰明,樣貌不輸於你。」
溫素一呆。
謝琛原本鎮定沉著的面孔,徹底失了表情,目光定格在溫素身上。
似乎她露出一絲確定,他積壓的情緒會立時引爆。
他的克制隱忍,粉碎季淑華最後一根弦,雙目猩紅。
「情人眼裡出西施,她是坨屎,你也覺得香。」
「夠了。」謝琛神色變得陰鷙,陌生的冰冷,凍結季淑華,「滾出去。」
他為人冷淡歸冷淡,卻有風度,對女人少見疾言厲色,更不曾厲喝驅趕。
季淑華驀地低低笑出聲,目光梭巡一圈,直勾勾停在溫素身上。
恨意驚心。
「你好本事。」她甩手走人。
「季小姐要走,謝總怎能不送一程?」何文宇意味深長,「畢竟能進這個樓層十分不易。」
謝琛眯眼看他,目光銳利如刀,「在我眼皮底下玩花招,你很有膽氣。」
何文宇笑眯眯,「沒膽子怎麼坐凳子,還未感謝謝總客氣,這麼快讓出位置。」
溫素覺得不對勁。
不提謝琛,何文宇如今身價,不至於為一把凳子跟人刀光劍影。
是一種指代。
溫素想到三和,她知道李璨轉移走大量資金,三和成了空殼,日暮西山,死期不遠。
唯一剩餘的價值,就是房產市場那點人脈,資源。
李家傾覆後,對謝琛食之無用,棄之可惜。
倘若何文宇拿足夠利益置換,謝琛是商人,在商言商,沒理由拒絕。
謝琛目光掃過她,呆呆乖乖的出神,立在浮光掠影里,對刀光劍影一無所知。
不撇棄他,不偏向何文宇。
他眼底片刻鬆緩,「坐凳子不是比膽子,膽大包天起反作用,也未嘗可知。」
何文宇笑意一滯,與他對視。
走廊光越明亮,兩人眼睛越沉黯,像黑夜張開大口,看不見的深處,全是極致的危險。
氣氛太詭譎。
溫素忍不住打斷。
何文宇先一步示意電梯口,「季小姐去搬救兵,謝總再不送送,怨氣生變,牽連無辜,就更沒有位置。」
溫素心中一頓,這位置,又不像指代三和了。
她探頭望向電梯,正對上季淑華冷颼颼的目光,帶著恨意,觸目驚心。
「你嗓子傷未好,別講太多。」謝琛抬手撫摸她頭髮。
溫素反應過來,不容分說避開。
男人神色陡然沉了沉。
何文宇眉開眼笑,「謝總多心了,我和素素從小默契,一個眼神能代表許多話。再者,我不比謝總勢大強硬,素素不想開口,我絕對尊重她。」
謝琛攥緊拳,何文宇茶言茶語,撩撥他次數不少。
以往他覺得是小道。
如今不同,她受傷失意,有怨有恨,心防正脆弱,何文宇踩他做對比。
溫柔體貼,小意撫慰,豪送身家。
溫素未必接受,好意絕對心領,領的多了,總會動搖。
電梯叮的響動,門開了。
季淑華當先邁入,沒有等謝琛的意思,利索按下閉合鍵。
何文宇之前意有所指,十幾個保鏢不會攔不住季淑華,攔不住他。
除非有特殊情況,譬如被人絆住。
謝琛幾步跨過去,伸臂擋在門頁中間。
叮的一聲,門又重開。
溫素下意識望一眼。
男人眼眸沉靜如水,又格外凌厲。
對上她消沉一瞬,轉而掠過她,注視何文宇,幽冷森然。
溫素擋住。
電梯門閉合前的縫隙中,是他陡然晦暗陰沉的一張臉,嚴肅到極致。
溫素心口一窒。
竟覺得他像一團燃燒到焚化的火,瀕臨失控。
理智坍塌,將她掩埋。
………………
電梯屏顯數字不停遞減。
溫素迅速環繞何文宇,她繞,何文宇也轉,始終面對面。
溫素沒了耐心,「聞到了,幼稚。」
何文宇眼尾瀰漫淡淡紋路,層層疊疊的笑意。
從背後抽出手,一束孤零零的百合,兩片對稱的葉,兩朵並蒂的花頭,一朵怒放,一朵含苞帶露,羞羞答答很嬌嫩。
大自然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花更百樣,這一支絕無僅有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