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一陣兒冷風呼呼刮過,他無知無覺,空中送過來濃重血腥味,仿佛逸散他全部生命力。
溫素全力揮開張瀟,趔趄衝進別墅。
張瀟面如土色,追幾步,猝然停下,迅速部署手下搜尋李璨一干人。
務必第一時間發現,抓捕,不計代價,必要時不計活口。
最重要是手雷。
……………………
溫素手腳並用爬上二樓,短短几息時間,天色又亮幾分。
天際線的晨光煙紫,被一牙朝陽渲染成燦烈的橘紅色。
充滿活力的,希望的,新的一天。
可暖紅光芒籠罩住謝琛,絲毫照不亮他,胸膛沉黯的輪廓,靜止不見起伏。
溫素分不清是四肢抽搐太狠,還是她整個人剝皮抽筋,錐心刺骨,脫力的寒冷,擴散到全身。
說不上怎麼到他身邊,凝視他,抱起他
嘴裡嘶嘶嗬嗬喊他名字。
歇斯底里。
「別哭——」氣若遊絲的,仿佛是幻覺。
溫素不敢動,怕驚動幻覺,跑了散了,她抓不住。
「往北——」
這次溫素聽清了,立即也意會了,她拼命喊張瀟,「北,李璨往北去了。」
男人聽見,微不可察笑,虛弱的睜不開眼,「手雷——炸彈——樓里——」
溫素繼續報,「別墅有炸彈,手雷。」
她喊完,周皋已經帶人上來,有急救經驗的警察迅速分開她和謝琛。
酒精紗布被一樣樣撕開,溫素終於看到謝琛的傷口,肩胛下是血肉模糊的大洞,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還有屑末的白塊,她不懂是什麼。
下一秒,一半酒精傾倒在她手腳上。
撕心裂肺的慘痛,活生生剝離靈魂,她卻傻呆呆反應不及。
周皋看完謝琛,再看她,神色嚴峻駭異,「你不要命了,不怕疼嗎?樓梯上只剩鋼筋,還焊著刀片,你爬的時候都不看嗎?」
他說一個字,疼痛穿過混沌,知覺恢復一分。
溫素密密麻麻的,開始顫抖。
她不說話,大部隊卻沸騰。
周皋臉上湧現狂喜,溫素順著他目光望過去,一群實槍荷彈的警察,嚴密拷押著幾個灰頭土臉的人,快速接近。
押在第一位的男人,溫素這輩子深深銘刻他的臉。
李璨也不會忘記她。
他頓住腳,反抗警察推搡,眺望溫素。
「我不是輸給他,從頭到尾,我是輸給你。」
警察正要強行帶走他,張瀟抬手示意。
李璨挺直腰背,他面孔沒有情緒,不是平靜,不是冰冷,像毀滅瓦解的混沌,格外冷靜,剔除人性和情緒。
「沒有你,他抓不到攻擊李家的證據。沒有你,三和轉移的資金最早明年才會被發現。」
「倘若只到這兒,我未必不能反敗為勝,但我在你身上總是犯同一個錯誤,過於低估你。」
他首次正視溫素,順著亮堂堂的朝陽光,細緻打量她,「這次交鋒,我設想很多種發展。」
張瀟聚精會神,他剛才阻止帶走李璨,就是想看看,再往下講會不會交代案情經過。
他身邊警察也打開手機,準備速記。
李璨不會沒有發現張瀟的意圖,他不在乎了,「起初,我認為以我跟他的恩怨,在逮捕我落網的最後一環,他會再利用你一次,比如送你回昌州後,假意離開,拿你做餌,引我下手。」
溫素一愣。
其實,昨晚謝琛準備離開,是她心軟挽留。
周皋看穿她心裡想什麼,解釋,「二哥沒打算走,你不挽留,他會自己回頭。」
溫素身體戰慄的愈發厲害。
「我失算後,原本計劃只能打亂。我分了兵,這步很成功,你落單了,來到謝琛提前準備的後手,他是真不願你再有一絲閃失,還搞出防彈的地下室,你為什麼沒進去?」
溫素喘息,「我聽見有槍聲,你喊同伴,謝琛在後門。」
李璨有了一點失控,「當時老鷹在你身邊?」
張瀟在樓下打手勢,示意她繼續講。
溫素心裡有數了,「他在樓梯拐角,我在二樓樓梯口。」
「……」李璨瞳孔猛縮,劇烈波動後,勉強平復,「所以你因為擔心他,放棄自己安危。」
這句,溫素不想答。
李璨也不用她回答,「老鷹告訴我,你電暈了花頭巾,他身上的槍,你拿了嗎?」
溫素點頭。
李璨不用再問。
他雙眼猩紅,瘋狂大笑,「我說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快,最後那聲槍響,是你開的,你趁平頭不注意,擊中了他。」
警察恰好在舒緩溫素手臂腫脹。
子彈射出,手槍會產生巨大後坐力,溫素身體太弱,腫脹更明顯。
張瀟又等半晌,李璨笑聲越來越癲狂,入了魔,沒有繼續交代的傾向。
他揮手,示意帶李璨走。
李璨卻止了笑,陰翳望向溫素,「我總算明白,為何謝琛會突然出現在後門?」
「張瀟。」他問,「謝琛半路用了什麼理由,你能同意他莫名折返?」
張瀟眯起眼,沒回答。
得不到答案,李璨並不執著,「這是我第二個失算的地方,第三個原因跟第二個一樣,低估了你的重要程度。」
溫素預感他要說什麼,心臟躁動到驚悸。
「謝琛清楚度假村埋伏有狙擊手,他帶一個刑警隊長沒有百分百把握救你。正如我預斷他,他也預斷我,料定我在後門,手上沒槍。」
「所以他直撲後門,提醒刑警隊長見面直接開槍射擊,逼我召回度假村里人手。」
「這齣圍魏救趙最精彩的地方,是他在後門完全能直接殺了我,但他害怕,害怕我這個魏一死,我的人魚死網破,跟你這個趙同歸於盡。」
「他是部隊軍演三連冠,最清楚手槍不管從射程,威力,子彈數量,都比不過我的狙擊手,更何況,他清楚我還有手雷。」
「他是想拿自己一命去賭你平安。」
李璨聲音沉靜,卻字字如刀,兇猛剖開她胸膛,貫穿她心臟肺腑。
溫素整個人前傾,周皋立即扶住她。
即使有人撐著,她仍佝僂了身軀。
「你呢?」
溫素居高臨下鎖定他,「那你呢?」
李璨面色肉眼可見有一瞬僵滯,他不再出聲。
溫素看向張瀟,「他在拖延。」
李璨的性格,專案組針對性研究討論過,行動前特地開會申明,在場的警察都做到了心中有數。
清楚他絕非多話之人,遑論這般一字一句揭短,訴明自己技不如人,敗軍之犬。
但在場無一人驚慌失措。
一致面無表情,無動於衷。
李璨僵滯擴大,冷靜的瘋狂猶如扮演的面具,一寸寸皸裂,露出裡面陰駭恐懼的底色。
張瀟面向他,「你拖延再久,劉瑤也翻不過那座山,你和她馬上就能相見。」
「不可能。」李璨暴躁,「你們怎麼會——」
張瀟打斷他,表情威嚴正肅,「你不僅低看溫素,錯估謝琛,還藐視了警察。你們李家勢大膨脹,踐踏法律,罔顧法制,便以為我們警察都是酒囊飯袋,被你們拿來捏去的棋子?」
「你也考過警校,就當明白國家安危,公安肩負一半兒,我等忠誠燃骨血,絕不以黑暗為永夜,黎明即起,當萬死以赴,誓報家國。」
李璨臉色灰敗下來。
他這一生,活著,活的就是個執念,沒有實現的夢想,想要求得的幸福,最大兩個執念,皆在於此。
是非成敗,全部空空。
…………………………
謝琛的情況不容樂觀。
當日救護車疾馳呼嘯,京里親派301醫院外科幾個大主任,專機趕到昌州。
可到底是狙擊子彈,身上還有不同程度刀傷,割的刺的,最驚險一刀,距離心臟一公分。
再加之,時間延誤。
手術後,謝琛一直昏迷不醒。
醫生多次開研究會討論,治療方案層出不窮,試了三個月,無濟於事。
管平告訴她唯一的好消息,是謝琛從ICU轉到普通病房。
溫素沒忍住問,「我能去看他嗎?」
管平犯難。
他一萬分希望溫素去,可謝家不同意。
準確講,謝軍態度冷淡,對溫素目不斜視。
謝臻、謝征,比謝軍和緩一點,見到溫素不會驅趕。
只有謝建國。
他敵視溫素,惱恨她惹事生非,風波不斷,絕不容忍她踏進京城,接近謝琛。
是謝琛去昌州前,考慮過最壞結果,託付劉博穎護她。
更立遺囑,他名下所有資產,謝氏的股份,持有其他公司股票,房,車,全部無條件贈送給她。
管平說,起初是有條件的,她終身不能再嫁,一輩子做他未亡人。
後來回昌州前一晚,他突然改了。
給她資源錢財,保她榮華富貴,還是捨不得她餘生孤獨,願意她忘記他。
溫素眼眶泛紅,忍了又忍,「只看一眼。」
「您能等嗎?」管平思考可能性,「後天,劉局結束訪問回京,之前他護您留在京城。回來後,自然會帶您去見謝總。」
溫素理解管平的難處。
因著從前,謝建國對他意見頗大。
倘若發現嚴防死守下,管平依舊時不時看她,透露謝琛情況。
更甚至,帶她偷偷看望謝琛。
那管平的職業生涯,就此宣告結束。
溫素按捺著,又等了兩天。
劉博穎記掛謝琛,飛機落地,向中央匯報完工作,立即帶她去了醫院。
彼時,謝建國提前被謝徵引走。
溫素一路綠燈,奔到病房。
病房在二樓,窗外是一顆常青松,擋住了雨霧冷風,也擋住天光,顯得室內晦暗。
他也朦朧。
溫素捨不得開大燈,刺射驚動他,萬一他是在睡覺呢?
醫學上定義昏迷是失去意識知覺。
可溫素想,人體至今是還是未解之謎,大腦神秘玄妙,未必昏迷就沒有睡眠。
劉博穎簡單詢問醫生幾句,體貼離開病房。
溫素聽著房間寂靜下來,一切干擾遠去,唯余他呼吸平穩,卻再無從前的雄渾滾燙。
他整個人都如此,硬朗的面容瘦成凌厲的線條,鎖骨和喉結越發凸出。
溫素一直覺得他喉結性感,形狀有稜角,陽剛銳利的男人味,極致到蠱惑。
可現在太銳利,她忍不住摸上去,仿佛被劃傷。
也不會動。
沒有從前她一戳,就勃發的滾動。
那時如果她壞心眼,多戳幾次,男人立即一把鎖住她,手臂如鋼鐵牢籠,必須讓她付出代價。
溫素撥弄他頭髮,手指插進髮絲,從前往後,一次次慢慢捋順。
他看著堅毅剛強,其實也愛享受。
都說男人的頭不能摸,那是沒摸對。
她經常趁他疲憊,在他頭上撥弄揉搓,也不講究穴位,他指哪,她擺弄哪。
有時候心中怨氣,手下力道重,按疼了他也不吭聲。
溫素那時慶幸,他竟然沒察覺她在報復。
現在想來,他一個洞明人心,算無遺漏的人,能察覺不了她那點淺顯的壞心思嗎?
他當然能,只是他包容了。
利用她,他並非不愧疚,不難受。
病房門這時猛地敞開,門把撞在牆上,咚的一聲震響。
溫素驚嚇回頭。
謝建國寒著一張臉,大步跨進來,隨即被趕來的劉博穎,扯住手臂,「您這是做什麼?」
謝建國抬手指溫素,「你帶她來的?」
劉博穎拽他出去,「我問過醫生,昏迷這種情況,需要關係親密、重要的人,適當呼喚刺激,以便喚醒意識。早一日醒來,植物人的概率就會降低。」
「那也用不著她。」謝建國掙脫不開,朝他怒吼,「親密重要的人,謝家多的是。反倒她來,是克他。」
劉博穎清楚他對溫素有心結,「事情始末原因,您不會不清楚,她何其無辜?」
「所以呢?」謝建國雙目赤紅,「謝琛躺在這兒,是他自作自受,活該嗎?以他的成算心機,有的是平安取勝李璨的辦法,他非要冒險,為的是誰?還拿命去賭,將我和他父親置於何地。」
劉博穎瞪大眼,瞠目結舌的模樣。
謝建國乘勝追擊,「你帶她來,是想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您咒我?」
溫素定在那,瞳孔漲大。
眸中倒影著男人一雙眼睛,明亮,黑濃,極深邃。
她一望進去,觸碰到笑意,盈潤又溫柔,仿佛蜜糖般裹著她。
她整個世界被顛覆,旋轉,為他凜冬,為他春來。
男人朝她伸手,眼尾蘊出濃密的笑紋,一根根無限延伸進她心裡。
「你是真的又悶又靜,我等到快睡著,沒聽上你一句愛我。」
溫素嘴唇翕動,遲遲發不出聲。
謝琛制止謝建國接近,等溫素握住他手,他問。
「所以,你願意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