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知道丁謐不將話題繼續下去,定是有原由,但待到歸來軍營了,夏侯惠仍舊沒有琢磨出來什麼意圖來。
索性便暫時擱置了,反正也不急於一時。
大步入屋,取來筆墨等物端坐在案後作家書。
先是報了聲平安,聲稱自己在遼西郡這邊挺好的,隨之問及家長里短、囑咐妻王元姬產後好生休養云云,最後則是讓孫叔從遣扈從張立護送一墨匠過來傳授技術。
他要在右北平郡的無終縣造松煙墨。
人手是韓龍代為招募的部曲家小,銷售的人選則是左家。
依著韓龍的性情推斷,他絕不會將家小遷去陽渠塢堡那邊定居的,更不會接受夏侯惠贈予的錢財安頓家小。
且物以類聚。
他所邀約的部曲大抵類似。
所以,夏侯惠想讓他們的家小生計有所依。
至於為何是讓左家來銷售.
若想與豪強之家保持長久的親善,就要做到共贏。
而招降了親袁烏桓殘餘部落後,等於讓左家失去了一條財路,夏侯惠不想讓左家覺得他只會索取而不知給予。再者,松煙墨這種作價不低廉的雅物,諸如匹夫出身的韓龍等人,也沒有渠道可作售啊~
書罷擱筆,吹乾墨跡後封囊,走出房屋尋來軍中信使,讓他下次前去孤竹城送文書的時候順便投給郵驛。隨後,他帶著路蕃以及幾個部曲,在一白馬義從的引路下,出前哨軍營在周邊走走看看。
他是沿著海岸線北上的。
源於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關係,這裡的海岸線先前星羅分布著大小不一的聚落。
村落後面則是種著桑樹與麻,用來養蠶織布之餘也隔絕海風的侵襲,保護更後面開闢的農田與牧場。
但如今唯有桑樹亭亭如蓋了。
入目所及,破爛的小木船纏繞著漁網擱淺在岸,茅草屋的頂蓋早就被吹飛或者腐爛,裸露著灰黃色的夯土,農田也早就荒蕪,連牧場都被半人高的雜草給占據了。
一路策馬緩緩而過,海灘上死去的魚蝦惡臭一直縈繞鼻息,哪怕海風不斷哭號而過,都無法驅走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或許,陳思王曹植的《太山樑甫行》里那句「柴門何蕭條,狐兔翔我宇」,放在這裡有也恰如其分罷。
時隔五十年了,以黃巾之亂作為起點的亂世烽火,至今仍在吞噬著黎民的生命。
不管是膏腴中原還是邊陲海角,都是難逃百里無人煙的荒涼。
所以,大致驅馬走了半個時辰後,夏侯惠便淡了心思折道返回。
繼續下去也沒什麼好看的。
原本他是想著給廟堂建議在此處修個港口,在伴海道狹隘處修築個關隘,以此來作為遏制日後遼東割據以及北疆遊牧部落南下侵擾的戍守點,但如今覺得不可能。
中原腹地現今都有不少地方荒無人煙呢!
哪裡有多餘的人口,遷來這裡棲居為駐軍提供糧秣。
若是依著先前武帝曹操的做法,內遷雜胡部落過來填充,又要擔心此舉會不會引狼入室、從此令燕山以南多事。
不過,依著今晨丁謐提及的靖安遼東.
先前天子曹叡似是有打算,待將遼東公孫攻滅後,便依著前漢「陵邑制」將遼東各郡縣的豪強遷離啊~
若將他們安置在這裡,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再加上塞外雜胡部落有畜奴習慣,若能陰誘一些奴隸逃亡過來編戶墾荒;讓廟堂發各州郡罪犯徒隸過來定居,再復臨渝縣村落相連、阡陌交錯的景象也不是不可能。
嗯,就是得甄選踏實任事的官僚與忠心耿耿的將率才行。
歸來前哨兵營後,夏侯惠躺在鋪著厚厚一層松葉蘆葦的榻上,依著丁謐「凡事預則立」的建議,思忖著他日安靖遼東的舉措。
如何反哺廟堂,夏侯惠想到的唯有商貿。
遼東之地,山珍海貨極多。
漁獵可獲皮草與臘肉,采山可有諸如人參等藥材、還有駿馬牛羊以及木材等,只要保持商路暢通,關稅也是一大筆收入。
當然了,他還想到了最原始的血腥掠奪之路。
以遼東各郡周邊大多是不服王化的雜夷為由,可以讓駐軍有事沒事外出掠奪人口、牛羊與資財等等。快速完成原始積累之餘,也能強軍宣威、蕩平周邊部落實力做大的威脅,甚至是將他們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
如此,可美其名曰「宣揚王化、澤被四方」矣!
畢竟先秦時期的燕國,都不留餘力的將東胡「感化」讓遼東變成郡縣;公孫度割據遼東的時候也東征高句麗、西征烏丸;現今以代漢承天命自居的、打算將遼東公孫覆滅的魏國,怎麼能忘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傳承呢!
事實上,這才是夏侯惠向天子曹叡諫言,請調任自家仲兄夏侯霸鎮守遼東、以及先前離開鄴城時與夏侯霸作賭約的本意。
他希望自家仲兄在日後鎮守遼東了,就朝著讓高句麗啊、扶餘啊什麼的,自此變成中原王朝的州郡努力罷。
王化雜夷、恩澤四方。
如此,廟堂可有拓土千里之裨,他仲兄也以滅國之功載入史冊,可謂是一舉兩得啊!
順著這個思路深入,夏侯惠的嘴角也不由上揚。
但很快的,他便倏然起身,端坐耷眼捻須。
待自作思慮片刻,覺得思路理順了之後,便前去別屋尋丁謐。
他隱隱猜到丁謐為何不將話題繼續下去了。
如不出意外的話,是丁謐想著以定遼東後共同計議的舉措,當作籌碼或者是人情來讓毌丘儉禮尚往來,代為表奏他麾下之人出任地方。
說白了,是讓他為夏侯惠安插親信。
因為夏侯惠身為中軍將率,直接自己表奏麾下之人出任地方,恐會引來非議或是彈劾。
而毌丘儉則是沒有這方面的顧慮。
幽州兵權、政務皆在握的他,表奏幾個將率或者僚佐協助治理地方,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他知道丁謐為何有這層思慮。
熟悉路蕃、魏舒的人都知道,自己並沒有將他們二人當作衝鋒陷陣的部曲,而是作為軍中將率來培養的。且恰巧,自己還給丁謐提及了左駿伯、右北平烏桓單于寇婁敦之弟阿羅槃以及韓龍代為招募部曲等人與事。
這就相當於給予了丁謐一種誤導。
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暗示他,身為中軍將率的自己無論嫡系兵卒還是部曲都羽翼豐滿,諸如無有官職的路蕃、魏舒等人也該放出去了,趕緊想個辦法安排
但天地可鑑,自己當真沒有這層心思啊!
他想拉上毌丘儉一起,真就很單純的想還一份人情而已。
什麼結交封疆方伯、拉攏地方大員等心思,那都是丁謐自以為的。
帶著這層思慮,他尋到丁謐後,不二話便直接先將自己對定遼東之後思慮的一一說了,讓丁謐參詳之餘,還如此謂之,「彥靖,我知你有心裨我廟堂權勢,只是我與毌丘使君乃道同之交,不論各自利弊,唯同心同德但求有裨於社稷耳。若為國謀事之時,我間雜個人私利,恐自此惡了他,不復親善也。」
此時的丁謐正在研墨,打算將他及的定遼東思慮錄在書。
待聽聞他後面這句叮囑後,便隨手將墨塊放下,臉上非但沒有半點被道破心思的赧然,反而還有些惋惜的砸吧了下嘴巴,說道,「聽稚權定遼東後思慮,本以為稚權已然窺見廟堂世故矣,但爾今看來,稚權還得多磨練磨練。」
說罷,不等夏侯惠反駁,便肅容道出緣由,「誠然,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只是稚權莫要忘了,你與毌丘使君乃何人也!此時此景,能以君子自居乎!」
我乃譙沛子弟、毌丘儉是潛邸故舊。
在某種意義上我與毌丘儉之於天子曹叡,猶如昔日曹真司馬懿之於先帝曹丕.
如果我們二人比天子曹叡短壽,那就是努力為曹叡的身後名添加美譽之人;若我們二人比曹叡長壽,那就是矢志捍衛皇位新舊安穩交替、讓新君順利掌權且魏室長久的人。
如此,他們二人就不能以君子自居了。
身為天子的馬前卒、執行君王意志之人,少不了有「大忠似奸」的時候,又怎麼可能受禮法與道德約束。
在心中作答著,夏侯惠默然以對。
他大致明白丁謐言下之意了。
果不其然,丁謐也猜到了他會默然以對,徑直繼續說道。
「天子即位十年了,但當今廟堂袞袞諸公皆是武帝或文帝時期的老臣,而稚權與毌丘使君乃天子親自擢拔、委以重職之人。如此,稚權豈能被世俗禮教所繭縛?我知道稚權想投桃報李之意,但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依我看來,毌丘使君待稚權甚厚,乃是期待著稚權與他有所糾葛,而非長者之風也。」
「再者,對比廟堂老臣重臣的實權,稚權與毌丘使君今猶如蚍蜉!天子並非疑老臣重臣之忠,而乃帝王制衡心術使然,亦期稚權與毌丘使君能相互裨進、早日分權廟堂,不令社稷迎來朝野之望、向使公卿百官皆為忠藎之臣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