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有滿腹疑問,也抵不過疲憊襲來,明蘭扎進綿軟溫暖的被窩,倒頭便睡,這回什麼夢也沒做;團哥兒挨在她懷裡小聲抽泣,不一會兒也睡了過去,小臉上還留著淚痕,熟睡中,短小的手指無意識的勾著母親的袖。
母倆睡的昏天暗地,醒來已是午時刻,正是菜市口開張吉時。
團哥兒忽懂事許多,醒後不哭不鬧,翠微餵一口他吃一口,只是纏明蘭的緊,誰來抱他都是滿眼戒備,小手抓牢母親的衣裳。奈何滿府的事等著明蘭,她只好哄著小胖道:「咱們去看姐姐罷,姐姐手痛的很,你去幫姐姐呼呼好不好?」
小胖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小遲疑了會兒,才乖乖點頭,由翠微抱至偏廂蓉姐兒休息處。隨即,各管事忙不迭的上前,照順序靜候廊下,輪流回稟諸般事宜。
一夜混亂,半宿大火,損失不可謂不大。
老宅處報銷了十之七八,好在祠堂安然無恙,顧氏先祖當初將之建於偏僻陰潤處,明蘭頗覺有見識;可惜另一邊就無此好運,整片山林俱毀。可嘆那剛綻出花蕊的紅梅,才結出青翠可愛小果的桃林,還有花大銀移來的幾排秀麗花樹——統統化為焦木。
撿林中時,還發覺幾具燒焦的屍首,明蘭正心疼那些被無辜燒死的鹿兒鶴兒,沒好氣的叫人拿破草蓆裹了,連同門外留下的賊人屍首,一道送往順天府衙。
除這兩處,澄園余處倒無大損傷——不算葛媽媽在驚慌中燒塌半座灶台的話。
房屋山林損毀再重,到底是死物,終有修復之日,真正可惜的在後頭。
細細點查後,此夜侯府家丁護衛共傷亡十二人,其中輕傷十四人,重傷九人,其餘的……已入往生道矣。明蘭噓嘆不已,吩咐郝大成厚葬亡者,並重重撫恤其妻兒老小及傷者。
明蘭每說一筆,夏荷便提筆往冊里錄入,一旁的綠枝算盤打的噼啪響,臉色比明蘭還難看——略略估算下來,光撫恤金就要出去上萬兩!
待諸管事回稟畢,魚貫出去,綠枝的麵皮已青跟西瓜皮般了,明蘭只好安慰她順帶安慰自己:「……你細想想,昨夜若無人拼死抵擋,咱們早做鬼了!如今雨過天晴,喝水不忘掘井人,更不能寒了下頭人的心。」
綠枝勉強點點頭。
話雖如此,可算上來日復建宅邸的經費,這幾年明蘭認真理家所積攢的銀幾乎要去一大半——呀呀個呸的,還真tm的如伯虎兄所言,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
明蘭捂著胸口心疼了半天才緩過勁來,不等緩過一口氣,眼見日影西斜,外頭忽來報,道英國公府使人來傳話。
「昨夜張家並未受賊人進襲?」明蘭聽了消息,驚疑不定。
傳報的媳婦站在門邊,提聲道:「正是。張家昨日一夜平,是以張夫人也未料到咱府的光景,今早一聽說,就趕忙派人來問安。」
明蘭又問:「那國舅府呢?」
那媳婦道:「來傳話的人說,眼下外頭還戒嚴著,音信不通,箇中情形……也說不清。」
明蘭默了許久,她心中存了一夜的那個疑問,已浮起一個愈發清晰的答案。
此後,她又召了外院幾位管事問話,繼續理事,屠龍神色疲憊的來稟府內已清理乾淨,前後門外也再不見賊人蹤影,郝大成和廖勇家的已分派僕婦雜役收拾整頓院房舍云云……足又忙了一個多時辰,明蘭方才空下來,想及蓉姐兒,她趕緊起身,叫人扶著去偏廂看望。
剛要邁出門,卻見小桃顛顛的從外頭跑回來,口角含蜜,一臉叫人想抽的幸福樣;明蘭駐足斜眼,拖長調:「回來啦——?石二公傷情可好。」
小桃半傻不呆道:「傷?哦……石頭哥只皮肉破了幾道口,屠大爺說不礙事的。」
明蘭陰陽怪氣道:「那你怎耽擱到這會兒才回?」主母都睡醒理事畢了,貼身大丫鬟還不見人影。
小桃難為情道:「石頭哥說……他說,昨夜真嚇人,血花四濺的,前門後門地上都是死人,他想起來就心頭砰砰跳呢,怕的都不敢閉眼睡覺!」
屋裡還在秉筆對帳的綠枝聽得一陣惡寒,險險一頭栽進硯台里去,扶著明蘭的夏荷明顯晃了晃,咬唇忍耐再,終忍不住:「這話你也信?」
小桃愣愣道:「石頭哥幹嘛騙我?」
夏荷沒算計,自然脫口道:「提刀殺人都不怕,哪會怕做惡夢!他在誆你呢,他喜歡你,想跟你多待會兒!」
小桃頓時粉面緋紅,結實有力的胖胳膊『輕輕推了』她一把,嬌嗔道:「哎呀,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你真討厭!」又對著明蘭含羞道,「夫人,我去幫綠枝了。」然後扭著圓乎乎的身往屋裡去了。
夏荷被推了個踉蹌,差點腦門撞在門框上,明蘭好心的扶了她一把,憐憫道:「別和這丫頭鬥嘴,也別拿石家小說事,只有你憋氣的份兒。」
那小兩口,一個無知者無畏,一個臉皮至厚無敵,真是天打雷劈的天作之合;明蘭又思忖著,不若回頭就給石家夫婦去信,待生下腹中胎兒後,便可籌備婚嫁了。
想及小桃此後要遠嫁江淮,明蘭不禁心頭酸酸的,默默低頭走,沒幾步便到了偏廂房,聽裡頭隱隱傳出孩童的說笑聲。
跨門左向轉里,走進裡屋,卻見蓉姐兒坐躺在床頭,床榻里側是盤著胖腿扒在姐姐身上的團哥兒,外側是坐在床沿的嫻姐兒,窗下小几兩旁分坐著邵氏和秋娘,崔媽媽獨坐在如意圓桌旁,輕輕吹著一晚黑漆漆的藥,額頭上尚貼了兩枚活淤化血的小小梅花形膏藥。
見明蘭進來,眾人面色各異。秋娘微笑著起身行禮,誰知邵氏比她起得更快,兔似的從座位上跳起來,一臉惶恐不安的模樣,活像又死了一回老公。明蘭朝秋娘點點頭,看也不看邵氏一眼,徑直朝床邊走去。
蓉姐兒原正愁眉苦臉的望向崔媽媽手中的湯藥,見了明蘭,欣喜道:「母親,你來了……」說著便要起身。明蘭忙上前按住她,柔聲道:「起來做什麼,趕緊躺著。」又問傷處疼不疼,有否旁的不適,蓉姐兒搖搖頭,「吃了大夫的藥,都不疼了。」
明蘭心中憐惜,心想待藥性過去,定然疼的更厲害。她拂開女孩濃密的額發來瞧,只見額後兩寸處,一塊糊滿了墨綠色刺鼻藥膏的頭皮,猶隱見幾分滲人的血赤糊拉,她嘆道:「虧得你生了這麼一把好頭髮,若換了頭髮少的,怎麼遮得住傷處。唉,傷得這樣,少說半年不好帶金珠的釵環,沉甸甸的墜得頭皮疼。」
蓉姐兒摸摸自己腦袋,大大咧咧道:「嫻妹妹說了,反正我梳墜馬髻也不好看,以後性都梳正髻好了;前頭母親不是剛給我一盒新鮮的紗堆宮花,不妨事的。」她的臉蛋偏英氣端正,每每梳那種柔美愛嬌的鬟髻,都是各種彆扭。
話題說到嫻姐兒,卻見她一改往日明快慧黠,自明蘭進來,始終低著頭,聽了這話方才微微抬頭,小心的瞥了眼明蘭。
明蘭伸手輕撫女孩的臉蛋,溫和道:「你倆就跟親姐妹一般無二,有你在蓉姐兒身邊開解著,我就放心了。」
嫻姐兒目中含淚,稚嫩的面孔帶著早熟的羞愧,輕輕點頭。一旁的邵氏張嘴欲言,對上明蘭望來的冷淡眼神,立刻啞了,她有心想說些歉意的話,當著滿屋人的面卻不好啟齒。
明蘭轉回頭去,拾起蓉姐兒纏滿紗布的左掌細細端詳;事後她曾檢視那賊人的匕首,端是鋒光銳利,幸虧女孩性剛烈,倔強急怒之下性死死握住刀刃,那當口倘若鬆了一松,鋒刃滑動之下,怕是整隻手掌就要對開了。
饒是如此,依舊是刀刃入骨,皮肉綻裂,直看得明蘭心驚肉跳,照大夫的說法,以後就算創口痊癒了,手掌怕也不如以前靈活了。
「待過幾日戒嚴解了,我就給你們先生去信,唉,好在傷的是左手,寫字什麼的倒是不礙,可刺繡……可怎麼好……」大幅繡撐在方框立架上,需一手上針一手下針,兩手翻飛引線,「說不得,洪大娘的功課是沒法做了……」
蓉姐兒一喜,脫口道:「真的?我不用再與洪大娘了?哎喲……」未等說完,被鋪下頭就被一根手指戳了下,見嫻姐兒用力得看了自己一眼,蓉姐兒心領神會,立刻低頭,語氣虛弱道:「辜負了大娘的悉心教導,女兒很是過意不去。」
明蘭本是滿心愁緒,見此情形也不禁撲哧出來。
表情轉換扭曲,語氣折入生硬,加之配合失調,與自己當年那行雲流水般的演技是差遠了。想當年她們姊妹鬥法之時,便是居末的如蘭也遠勝這小姐倆,更別說戲骨級別的墨蘭和自己了。果然有競爭才有進步麼?
兩個女孩見明蘭笑話,雙雙低下腦袋,滿是赧然懊喪,明蘭笑著拍拍女孩們的小臉蛋:「嗯,這麼著就好多了,有些像樣了,回頭就做這般形容給你們先生瞧。」
這話一說,全屋都笑了起來,崔媽媽停下涼藥的羹匙,搖頭莞爾,嫻姐兒樂倒在蓉姐兒肩頭,小姐倆捂著嘴悄聲說笑,秋娘上前兩步,湊趣道:「還是夫人知道,讀書看帳什麼的,全難不倒咱們大姑娘,只那針頭線腦的惱人!」
明蘭微笑道:「女紅本為怡情養性,端顯婦德工而來,我們這樣人家的閨女,也不見得非練成精不可,不然,叫那繡娘做什麼去。」這話說的自有一番老成持重的味道,她心中頗是自得,想了想,添上一句,「刺繡什麼的就算了,不過尋常縫補總得會些。」又轉頭與秋娘道,「你辛苦些,細細教與姐兒才是。」
蓉姐兒連忙將頭點的跟撥浪鼓一般,嫻姐兒捂著嘴,拿手指去刮她的臉蛋偷笑,秋娘也忙表態道:「夫人放心,這原就是我的本分。」這話其實不妥,妾侍的本分應是伺候男人和大婦才是,然而時至今日,她已很自覺的往老媽的身份上靠了。
明蘭微微一笑,又問崔媽媽頭上傷勢如何,崔媽媽連聲說『無礙』。
秋娘乖覺的很,見明蘭猶自皺眉,自發補充:「大夫給崔媽媽開過藥後,說現下瞧著是不妨事的,待過一陣再來瞧瞧。」
明蘭點點頭,其實照她的意思,最好去拍個片才保險,可這年月哪來的x光,只好吩咐崔媽媽多歇息了。
見受了嘉許,秋娘越發賣力,又道:「今兒晌午我已去瞧過眉姨娘了,正坐著給小哥兒餵奶呢;母倆都神氣好的很。」
明蘭展顏道:「這就好,不然我可沒法跟公孫先生交代了。」
昨夜一場大亂,幾乎人人都被波及,不是受了驚嚇,就是皮肉吃罪,誰知最最安然無恙的,反是平日不大靠譜的秋娘和若眉。
自打這兩人搬至邵氏院裡廂房,其實都驚懼得厲害。
貼身伺候若眉的兩個婆早得了主母的吩咐,又素知這位身嬌肉貴的姨敏感多思,想與其叫鬧不平,性熬了碗濃濃的安神茶,神不知鬼不覺的摻在湯藥中送下。
若眉一覺睡到天亮,壓根不知夜裡何等刀光劍影,待醒來已是雨過天晴,自己神清氣爽不說,兒也在乳母懷裡睡得小臉撲紅,一大早,母倆就精神抖擻的吆喝著回自己院了。
明蘭大是讚賞這倆機靈的婆,連同乳母在內,人均各賞十兩銀。
至於秋娘,在屋裡倒是惴惴了一夜,當蓉姐兒不見時,她本想去尋,卻被婆嚇住。
「姨娘又忘記夫人的吩咐了麼?夫人特特對姨娘說過,不論發生何事都不許離屋,姐兒不見了,自有丫鬟婆去尋,姨娘若非要去,到時一個尋一個,都走丟了,反倒壞事!」
因近來被明蘭冷著臉收拾了一陣規矩,秋娘畏懼主母威儀,便老實的待在屋裡,不敢自行走動,只豎起耳朵聽外頭動靜——前半夜無事,後半夜熱鬧。
刀劍打鬥之聲就在庭院門口,夾雜深夜迴響的慘叫聲,嚇得她幾乎腿軟失禁,差點要跳窗而逃,誰知沒等她鼓起勇氣去開窗,賊人就被守在院外的護衛收拾乾淨了。
再接下來,護衛們使婆進來報平安,她和丫鬟們鬆口氣後,見天色微亮,深覺身心俱撐不住,便各尋屋去歇息了。從頭至尾,秋娘純屬心靈受驚,**十分安全,當做聽了個嚇人的鬼故事罷了。
「……都說昨夜兇險,可我們連賊人是圓是扁都沒瞧見。」說到後來,秋娘也不全是給主母拍馬,心中真感激明蘭周全的保護,「眉姨娘叫我代向夫人磕頭謝恩,說多虧了夫人籌謀妥帖,他們母才能平平安安的,頭髮絲兒都沒傷著。」
說這話,她並無譏諷之意,可邵氏依舊羞愧上涌,臉上變了好幾霎顏色,終忍不住,上前道:「……弟妹……我,我……都怪我糊塗……險些連累了團哥兒……」說著便紅了眼眶,拿帕捂著眼睛,「倘哥兒有個好歹,我,我真是沒臉見你了……」
沒臉見我?
明蘭心中冷笑,好輕飄飄的一句話,若她真害死了兒,自己活吃了她的心都有!
「大嫂有何錯?人心態,本是各自肚腸,大嫂信不過我,想自行尋個藏身之處,也是在理的。」這話說得既尖又酸,聽得嫻姐兒難堪的低下頭。
邵氏發急,不住賠罪。明蘭故意晾她一會兒,想聽她還有什麼可說,誰知邵氏口齒不利,肚裡也沒深,翻來覆去就那幾句『我糊塗,我不好』,言辭既無甚出彩,眼淚流得也不夠真切可憐。連嫻姐兒也聽得暗自搖頭,深覺這種說辭如何叫人諒解。
邵氏抽泣了會兒,原想著弟妹素來脾氣好,就算心裡還有氣,當眾人的面也會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吧,誰知左等右等,不見明蘭開口說些寬宥的話,只不冷不熱的架開話頭,反轉頭去逗團哥兒頑,她不由得尷尬的站在當地。
明蘭只能再次感嘆,盛家可真出人才呀。
今日倘換做是林姨娘,遇上這種自請罪的場面,包管可以從自憐身世一直哭訴到天地蒼茫,滿目望去無可依靠,這才做出糊塗事——直說得聞著傷心見者流淚,憐卿命薄甘做妾,最後忘光她犯的錯。
心中暗暗搖頭,明蘭不再耽擱,又吩咐了蓉姐兒幾句,方對邵氏道:「有件事,本想過幾日再說的。既見大嫂精神好了,不若今日一併了結了罷。」
邵氏心頭亂跳,強笑道:「何……何事……?」
「還能有什麼事?任姨娘唄。」明蘭慢悠悠的轉身站起,「領著賊人滿園走,多少雙眼睛看見了,總得有個交代罷。」
說完這話,她扶著夏荷率先走出屋,邵氏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幾有推脫不願去之意,侍立在旁的夏竹忙上前,一把托住邵氏的胳膊,半扶半拖著跟去了。
一行人繞行至后座抱廈,從偏側門直出嘉禧居,沿著一條卵石鋪就的小朝北走去;明蘭捧著肚皮,一晃一搖的走得慢,邵氏不敢催促,只能熬著性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其實也沒走幾步,邵氏卻恍覺隔世,生生熬出一腦門汗來。一行人來到後排屋最靠西的廂房,裡頭無甚擺設,只一張圓圓的如意桌,桌旁四張凳,窗邊架了個大的花盆,裡頭泥乾草枯,顯是許久無人料理了。
夏荷輕聲道:「倉促之間,只來得及粗粗灑掃了下,夫人別見怪。」
明蘭來回看了圈,見窗明几亮,地面一塵不染,滿意道:「也就用一會兒工夫,費什麼勁,這樣就很好了。」她邊扶著圓桌坐下,邊道,「別磨蹭了,趕緊叫人帶上來吧。」
夏荷應聲而去,夏竹見狀,一把將邵氏甩在凳上,趕忙繞過桌,轉到明蘭身旁服侍。
過不多時夏荷回來,後頭跟進來撥人,當頭是屠虎,其後是兩個侍衛夾著個捆綁手腳的婦人,最後是兩個婆拖著個縛牢的丫鬟進來。侍衛將那婦人往地上一丟,然後抱手戒備兩旁,兩個婆有樣樣,將那丫鬟也摔在明蘭跟前。
邵氏低頭望去,只見地上那婦人生得身形豐腴,秀麗的杏眼被打青了一隻,形容狼狽,鬢髮凌亂,衣衫上滾著許多泥濘,不是任姨娘又是誰?
至於地上滾的另一個,自是碧絲了。
邵氏撫著胸口,猶自驚疑不定,卻聽明蘭微笑道:「屠二爺自昨夜辛苦至今,正該好好休憩,這事交由旁人便可,何必親自來?」
屠虎笑道:「外頭已清理乾淨了,趕緊料理了這個,大傢伙兒才好放心歇著。」說著,彎腰扯去那婦人嘴裡塞的布團,「夫人,您問話罷!」
碧絲也被堵了嘴,只能發出嗚嗚的低鳴聲,仰脖望著明蘭,目中流露出哀求之色。
明蘭不去看她,反轉頭向邵氏,笑道:「我有什麼可問的呀!這是大嫂身邊的貼心人,還是嫂嫂來問罷。」
邵氏臉上發熱,不敢抬頭看對面個彪形大漢,只能去盯任姨娘,弱弱道:「……我,我……你為何要引賊人進來……」無論娘家婆家,她從未掌管過庶務,問起話來毫無威勢,越說越輕。
任姨娘一見邵氏,當場涕淚滂沱,哭嚎道:「夫人,我冤枉呀……我哪敢……是那賊人要挾……拿刀架在我脖上呀……」
話還未說完,明蘭便笑了,「我說,任姨娘,糊弄人也得看地方。你瞧瞧眼下架勢,是你忽悠你家夫人就能過關的麼?」
任姨娘聞言,環視了屠虎及兩個侍衛一眼,瑟縮了身。
因邵氏守寡,她身邊的媳婦丫鬟也跟著往暗沉老氣上打扮,平日不許塗脂抹粉,不叫佩釵戴環,明蘭以前沒留心,此時細看,饒是一眼烏青,兩頰高高腫起,依舊難掩這任姨娘姿色不俗,「是受要挾才引賊人去蔻香苑,還是里通外賊,你當旁人都是瞎不成?」
任姨娘心知明蘭不比邵氏,是個厲害角色,可到底存了僥倖,嘴硬道:「黑燈瞎火的,興許有瞧錯……」又扭動被捆牢的身,沖邵氏連連頭點地,「夫人,咱們相伴這麼多年,您可要為我做主呀!」
邵氏嘴唇動了幾下,目光觸及明蘭寒霜般的面龐,嘴裡的話又縮了回去。
「好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東西!」明蘭冷哼一聲,「好,就跟你說個清楚。」
她左手向邵氏一指,「你們夫人素日清淨日,兩耳不聞窗外事,她怎會知道我將團哥兒藏於何處!你們屋的邛媽媽說了,是你報大嫂嫂知道,又一勁攛掇她查個究竟。」
邵氏面如滴血,頭幾乎垂到胸前,任姨娘張口結舌,明蘭冷笑道:「我自負行事也算隱秘了,竟叫你探得了風聲;哼,你可別說是順耳聽來的!可見你平日用心之深!」這種事不是平日閒磕牙能探知的,必得時時留意嘉禧居動靜方可。
任姨娘顫著身,虛軟道:「……我,我是為了夫人和姑娘,才一直留意……」
明蘭不去理她狡辯,繼續道,「你說動大嫂後,趁外院大團之際,將碧絲叫去跟前問話。大嫂嫂不善言辭,只坐在上頭,是你在旁巧言善語,誘以重利,終問出底細來。」
捆成蝦米狀的碧絲用力扭動,發出嗚嗚的叫聲,雙目如同噴火,恨恨瞪著任姨娘;任姨娘終歸不算老練作奸的,竟不敢去看碧絲的目光。
「好!就算你適才說的不錯,你是為主才留意我院裡的情形,既打聽出團哥兒下落,你就該跟大嫂嫂她們一道過去躲藏,貼身護主才是!結果你跑哪兒去了?」
明蘭滿眼譏誚,質問連連,任姨娘都答不出來。
「你借言內急跑出去,先遇上了暖香閣的閻婆,你說去給大嫂嫂叫些宵夜,閻婆說,彼時兩側均未起火。接著看二門的崇媽媽瞧見你往西奔去,其時東側老宅已火光沖天了;最後是看林的福伯,那會兒西邊山林剛起火。」
明蘭逐漸提高嗓門,語氣愈發凌厲,「你一個內宅婦人,大亂時往外院林那兒跑什麼,擺明了去接應賊人!且昨夜凡是見過你的人,都說沒什麼刀架你脖的,你還敢狡辯不成?!」
任姨娘被逼問的手足無措,一旁的屠虎露出殘忍的神氣,陰**:「夫人何必跟這賤婢多說,交到俺手裡,把她骨頭一根根拆了,看她說是不說!」
明蘭擺擺手,她是新時代法制人員,總要先禮後兵嘛。
任姨娘驚懼不已,如同痙攣了般團起身,拼命挪動得離屠虎遠些,尖聲叫道:「二夫人饒命!我都說了,再不敢抵賴的!」
明蘭冷冷看著她:「你曉得我想問什麼罷。」
任姨娘咬了咬嘴唇,忍著手足麻痹,顫聲道:「……是夫人那邊……那邊使人來找我的。」
明蘭閉了閉眼睛,喃喃著:「我猜也是她。」
「……不,不止是我,外院也有夫人的人,說好到時開門放人進來的,誰知兩位屠爺臨了從莊上調來許多丁勇,又親自盯緊前後大門,沒機會下手。」任姨娘斷斷續續道。
屠虎聽得勃然大怒,吼道:「是哪個吃裡扒外的兔崽!」
任姨娘嚇的肝膽俱裂,忙道:「是……是門房的韓……」
屠虎一愣,「韓……?可那小昨夜中箭死了呀。」隨即又一把提起任姨娘的身,吼道,「莫不是你為著脫身,胡亂栽贓!」
任姨娘殺豬般嚎喪起來:「真是韓!真是他!原本我只管探消息,誰知昨兒入夜前,韓偷傳消息給我,說情勢有變,兩邊大門怕都開不了,人放不進來,叫我打聽了團哥兒的藏身之處,就去西邊林那兒接應!」
屠虎手一松,晦氣大罵道:「居然叫眼皮底下摻了沙!」又朝明蘭連連謝罪。
明蘭啼笑皆非,人都已經死了,任務也沒辦成,又有什麼可說晦氣的;屠虎猶自氣憤,直說查清後,要抹了給韓家眷的撫恤銀。
邵氏默默聽了許久,此刻終於忍耐不住,衝著地上啞聲道:「……我,我們自小一齊大的,又共侍一夫,我往日也待你不薄,你為何要……」
任姨娘本縮在地上低低哭泣,聞言忽如火山般爆發了,她用力直起身,怨毒的瞪著邵氏,吼叫道:「你還敢說待我不薄!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這假仁假義的蠢婦!」
她豐滿的胸膛不住起伏,粗重的喘著氣,「……陪嫁過來的姊妹都紛紛嫁了,我年紀最小,原想到了歲數也能配樁體面的婚事,誰知……誰知,你竟把我給了那癆病鬼……!大爺還有幾天活頭,你自己守寡還不夠,還要拉上我!」
邵氏被她一記喝暈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尖聲辯道:「你,你怎麼敢說大爺是……是癆……?!我生了嫻兒後多年沒動靜,見你有宜男之相,有心抬舉你,將來若生下哥兒,你豈非有天大的體面!」
「呸,抬舉個屁!」任姨娘恍若變了個人,飛散著頭髮,瘋叫道,「大爺的身你不清楚?!到了後頭幾年,他連行房也不成,生個屁哥兒!我早說了不願,你這蠢豬卻硬要說我是麵皮薄,怕羞,還顛顛的去跟夫人表功,好裝賢惠,結果夫人直接給我擺了酒……」
想及往事,她淚流滿面,「到了那地步,我不肯也不成了。」
邵氏失魂落魄,喃喃道:「原來你真的不願……」在她心中,顧廷煜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又是侯府之主,加之她平日看的聽的,都是丫鬟想攀上爺們當姨娘,怎麼……?
明蘭在旁冷眼看,照理說,顧家前任侯爺的陰私,不該議論,不過想這對夫婦,一個生前欺負她老公,一個昨夜險些害了她兒。明蘭便不制止,嘴角略帶譏諷,靜靜坐著聽了。
「我統共伺候了那癆病鬼不到五回;他生前,你叫我守活寡,他死了,你也不肯放了我!還說什麼要跟我相依為命!我才幾歲呀,你竟這般狠心!」
邵氏聽得手足冰涼,慌道:「我,我是真心想叫府里給你養老,我……」
「放你娘的屁!老什麼老,我這般顏色年歲,還有大半輩要過呢!」任姨娘厲聲叫罵,「你自己當寡婦無趣,想拖個伴兒解悶罷了!」
邵氏被罵的天旋地轉,欲辯不得,臉色漲得紫紅,明蘭看得好生解氣,直至見邵氏氣的簌簌發抖,才悠悠道:「好一張巧言善變的利嘴,大嫂果然埋沒你了。不過我有一問,你與大嫂嫂相伴多年,豈不知她性綿軟,最好說話,你若真想嫁人,跟她直說便是。哪怕惹她心中不快,也不見得會罰你,終究會放你出去的。你為的,怕不是單單嫁個人吧?」
看任姨娘臉色忽變,明蘭心知自己料中了。
死了男人的妾要改嫁,本來不難,但要嫁得好卻是不易——正經的好人家,幹嘛非娶你個殘花敗柳不可,非得有大筆銀的陪嫁,或有旁的抬舉才成。
任姨娘本想嫁侯府中得臉的管事,可顧家兄弟交惡,明蘭怎會將服侍過顧廷煜的妾侍配給得力的管事為妻?而邵氏守寡後,想多給嫻姐兒攢些嫁妝,將銀看得愈發重了,自己提出改嫁,本就會惹邵氏不快,頂多白放了身契,怎麼還肯給豐厚的嫁妝。
思來想去,還不若投靠夫人那頭,還能博個好前程。
「我……」她剛要開口再辯解一二,就被明蘭抬手攔下。
「就算你有苦衷,不得已而為之。」明蘭緩緩收回手,「可我從不曾虧待過你,蓉兒姐弟倆也不曾,在林邊被一刀捅死的安老伯幾個不曾,慘死在蔻香苑門口的那幾個婆丫鬟更不曾!就因你吃過苦頭,就能里通外賊,害人性命麼!」
明蘭一掌拍在桌上,面罩冰霜,冷冷瞧去,任姨娘無言以對,面色如土的低下頭。明蘭轉頭道:「話都問清楚了,請屠二爺將她交過去罷。」
屠虎早等這話了,聞言撿起那布團,再塞回任姨娘的嘴裡,待那兩個侍衛一把夾起任姨娘,他領頭迅速朝外頭走去,只餘下任姨娘遠遠傳來的嗚嗚叫聲。
邵氏僵在原地半,雙手緊緊攥著帕,臉上似是尷尬,似是惱怒,又似是傷心,半響才道:「……她,她將被帶往何處……?」
明蘭指了指門口,示意夏竹去關門,同時順口答道:「叫往劉正杰大人手上。」說著,嘴角彎了彎,「咱家是積善人家,便是內賊,也不好隨意發落性命,還是交給官府辦罷。」
邵氏再笨,也聽出明蘭話中另有深意,頓了頓,低聲問:「露娘,她……會如何下場……」露娘是任姨娘的名字。
「那要看劉大人審得如何了?若昨夜來襲的只是尋常蟊賊,那任姨娘也不過落個賊婆的罪名,若昨夜那伙人是反賊同夥,那任姨娘……」明蘭說的面無表情。
作為反賊,通俗下場無非是絞頸斬首之類,若是頭目級別的,大約還能享受到『凌遲』這種高技術含量的刑罰。
邵氏思緒萬千,一時悲一時懼,忽伏桌哀哀輕泣起來,明蘭沒半分憐香惜玉之心,涼涼道:「大嫂嫂別急著哭,先把這個結了再說,如何?」邵氏這才驚覺地上還滾著碧絲,兩旁還有兩個婆,訕訕的揩淚端坐。
婆得明蘭示意,抽出堵在碧絲嘴裡的布團,碧絲適才聽任姨娘招供,已知自己闖下大禍,嚇得淚水漣漣,甫一鬆開嘴裡,就連忙哭著哀求:「夫人,奴婢知道錯了!奴婢該死,求夫人饒過我這回罷!」又連連磕頭,滿嘴的叨擾。
夏荷見她清麗的面龐上俱是泥污和血漬,不禁暗自可憐,冷不防聽明蘭朝自己道:「拿出來罷。」她忙回過神,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小包物事放在桌上。
那是用絲巾包的一對鐲,鐲身通體赤金,打成滾圓的荷葉寬邊釧兒狀,上頭鑲有數顆的明珠,璀璨奪目,於鐲扣處竟還各嵌有一顆黃豆大的貓兒眼。
一見此物,邵氏的臉色頓時青紅交加,她心虛的望了明蘭一眼;只見明蘭閒閒的撥弄那對鐲,「這對鐲是當初顧家給大嫂嫂的聘禮罷,果然好東西。」
邵氏哪敢答話,只胡亂點了點頭。
「就是為了這對鐲,你就把我和團哥兒賣了?」明蘭聲音輕柔。
碧絲抖得篩糠般,哭道:「不,不是……我見是大夫人,素日夫人多信重大夫人,想著告訴大夫人也無妨……」
「崔媽媽是怎麼跟你說的?別說是大夫人,就是天王老,也不得透半個字。」明蘭語氣淡漠,「這些話,你都吃到狗肚裡去了?」
碧絲無話可說,只能不斷磕頭求饒,又去瞧夏荷和夏竹,盼她們代為求情。
夏竹心軟,耐不過就想開口,卻被夏荷扯了下衣袖,制止下來。
不是夏荷心硬,而是她更清楚主母的性格,但凡明蘭拿定主意的事,鮮少有人能改變,何況——她看了周圍一眼,緩緩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