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模糊又遙遠。
周正初都以為是他的錯覺,或者是夢裡面的幻想,他的眼皮很沉,沉得幾乎抬不起來。
有雙手好似輕輕落在他的額頭,模糊的聲音漸漸從遠到近:「我摸不出來,有沒有溫度計,我看看現在多少度了,要不要送醫院。」
溫溫柔柔的聲音。
裡面還有幾分擔憂。
他覺得熟悉,又很陌生。
這道聲音,斷斷續續的,一直沒怎麼停過。
「都說了讓你不要給他安排這麼多工作,你看把人都給累病了,這是你親兒子,你能不能稍微有點良心,不要總是像個沒良心的資本家,誰都要剝削。」
周正初覺得好累,他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漸漸看清楚了坐在他床邊的人,他張了張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沙啞不已,聲音也不太確定:「母親?」
姜玥許久沒有聽見兒子這麼叫她,愣了下之後笑了起來,公主殿下摸了摸他的腦袋,「還真是燒糊塗了啊。」
公主殿下覺得人醒過來了應該就沒什麼事了吧!
剛剛叫不醒人差點把她給嚇死了。
周正初從床上坐了起來,看著眼前的人,緩緩皺起了眉頭,接著就聽見她說:「好了,你今天不許去公司了,床頭柜上有退燒藥,不舒服就吃一顆。實在不舒服就打電話給我,我送你去醫院。」
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公主殿下看著面前好像愣住了的兒子,繼續說:「不過我一會兒要去錄製節目,可能要到下午才有空,反正你不要硬撐著,知道嗎?」
周正初看著她,過了會兒,才點點頭。
公主殿下望著他有些呆愣的表情,許久沒見到小冰山兒子臉上出現這種神色,忍不住捏了下他的臉,「媽媽去工作嘍,你乖乖的!拜拜。」
房門開了又關。
等人離開。
周正初才有空打量眼前的房間,是他的臥室沒有錯,房間布局、擺設也差不多。
只是他的書桌上沒有那麼多和母親的合照。
床頭上也不會出現那麼多幼稚的玩偶。
他下了樓,這裡的一切一樣又不一樣。
周正初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是當滾燙的茶水濺落皮膚,他還是會覺得很疼,也沒有從夢中醒來。
家裡的傭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這個世界的一切,有些相似,有些不同。
他花了點時間讓自己冷靜了下來,隨即去客廳,打開了電視,出於直覺,他將頻道調到了母親很多年前就辭職了的那家電視台。
電視裡正在重播昨晚的節目。
他看見了屏幕里熟悉的臉孔,他盯著看了會兒,然後就又關了電視。
周正初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很鎮定,很冷靜。
這個世界的母親,似乎是正常的,好像…也很關心他。
「小少爺,早餐已經好了。」
「太太出門之前吩咐過我們要看著您吃早餐的。」
周正初嗯了聲,進了餐廳,桌上是他平時愛吃的餐點,他悶聲不吭的吃完了早飯。
他說:「備車,送我去電視台。」
這個世界的一切,虛假又真實。
方才已經得到片刻溫情的周正初,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高興,他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
傭人只覺得小少爺同平時不太一樣了。
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同。
可能就是人看起來更加冰冷?看著讓人更加害怕了。
儘管不知道小少爺忽然要去電視台是做什麼,他們也不敢過問,立刻叫來了司機。
周正初坐進車裡,窗外的風景也是他熟悉的。
這是從老宅去電視台的路。
母親每個月頂多住在老宅兩天。
可這個世界卻大不相同,他們似乎是一直都住在這裡。
周正初感覺腦仁有些脹痛,他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沒睡醒,到底是不是一場夢。
他抬手,薄瘦白皙的手指,摁著眉心,過了會兒,待漸漸緩過來之後,他打開了車窗,風拍在臉上是冷的。
涼颼颼的。
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不是在做夢。
這個世界,更像是他的一場美夢成真。
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了起來,屏幕上跳躍出兩個字——父親。
備註乾淨而又簡單。
周正初接起電話,聽見了父親的聲音:「身體舒服了點沒?」
周正初喉嚨發酸:「嗯。」
周寂接著說:「在家好好休息,這幾天給你放假,公司里的事情暫時不用你管。」
周正初說好。
父親的聲音聽起來也多了幾分人氣兒,隔著手機,他都能聽得出來他的心情很不錯。
就像沒有了烏沉沉的黑雲壓在頭頂。
陰霾散去,是萬里無雲的晴天。
周正初捏著手機,掐得太過用力,手指頭都是白的,一直等到了電視台,他都還是這個緊繃的狀態。
他到的時候還早,她的工作還沒結束。
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好像都認識他,笑著同他打招呼:「來接我們姜老師嗎?今天怎麼不是周先生來接呀?」
她們眉開眼笑的,似乎同他很熟悉。
從她們的話語中不難聽出,平時是父親來接母親下班的。
周正初咽了咽喉嚨,他的演技在必要時刻也是精湛的:「父親今天有事。」
工作人員咦了聲,覺得奇怪:「我聽同事說周先生就算有天大的事情都會來接姜老師下班的。」
她說著又笑起來,誰不知道姜老師被她的丈夫慣得很驕縱,若是不來接她下班,她回去都要鬧脾氣。
不過周先生也甘之如飴。
她們外人看著也只會覺得感情好。
周正初垂下眼皮,默默聽著。
他悄悄去了演播廳,找了個角落,就這樣安安靜靜看著在台上閃閃發光的那個人。
她的眼睛裡有光,驕陽般的光芒。
而不是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樣子。
她笑得也很燦爛,應該是過得很好、過得很開心的,哪怕他不懂主持,也知道她在台上的能力是超過了大部分的主持人的。
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不知不覺,節目結束了。
姜玥聽到同事說,才知道她兒子跑來了。
姜玥在角落裡找到他,他好像心不在焉的,她將他從昏暗的角落裡拉了出來,皺著眉看著他:「你怎麼啦?」
周正初聽著聲音又渾渾噩噩回過神,手被溫熱的掌心護了起來,他不知道能說什麼,便什麼都沒說。
姜玥看他狀態不太對勁,讓助理給他倒了杯熱水,隨後又用手摸了摸他的額溫,嘀嘀咕咕:「好像不燙了,應該好了啊。」
她用雙手捧起他的臉,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眼神里都是擔心:「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拉著他的手:「我帶你去醫院。」
但是成年男人的力氣更大。
她拽不動他。
周正初如夢初醒般回神,眼睫動了動,嗓音沙啞,「沒事。」
曾經夢想的溫情唾手可得。
但他心裡還是沉甸甸的。
周正初的眼眶有些熱,原來…原來母親正常的時候是這樣的,幸福的時候就像剛才在台上那樣閃閃發著光。
他希望她愛他,也希望她能獲得真正的幸福。
他的執念,雖然貪婪,但是並不多。
周正初還有很多事情想弄清楚,如果真的存在平行世界,就是現在這樣的嗎?
他胡思亂想的時間也沒有很多,姜玥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你到底怎麼啦?悶悶不樂的樣子?你爸爸又欺負你了嗎?我真是…」
她很生氣地說:「我告訴你我饒不了他!欺負孩子算什麼本事。」
周正初抿了抿唇:「沒有的。」
他很生硬:「媽媽。」
後面兩個字,他這輩子也沒說出口過幾回。
每次都很生硬,這次尤其。
姜玥沒察覺到兒子的不對勁,她只當他是生病發燒情緒不高,憐愛的摸了摸他的臉,轉而又奇怪的問起來:「今天生病怎麼還跑來電視台?」
周正初的身體微微一僵,「沒什麼事情做,就想來看看。」
姜玥嘀嘀咕咕的,聲音很小,聽不太清楚,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接起電話。
周寂說他已經在來接她下班的路上,她啊了聲:「今天不用你。」
周寂挑了挑眉,「太太今天怎麼用不著我這個司機了?是我哪裡做的不好嗎?」
他裝模作樣的,口吻聽起來還真像是個老實本分的小司機。
姜玥說:「兒子來接我了,所以你變得多餘了起來。明天再給你一次接我下班的機會吧。」
周寂問:「他不是還在發燒?我還以為他在家呢。」
姜玥的話也變多了起來:「是啊是啊,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心情好像不太好啊,話都變少了。」
說著她的語氣就變得凶了起來:「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背著我教訓他了?」
周寂很冤枉,「沒有。」
頓了頓,用她最喜歡的幼稚誓言來保證自己的話:「騙你是小狗。」
緊接著周寂又說:「我快到了。」
既然這樣,姜玥也不會不讓他來。
等掛了電話,她發現兒子好像還有些心不在焉的,又好像是她的錯覺。
認真想想,人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姜玥摸了摸他的頭髮,什麼都沒說。
周正初安安靜靜的,誰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
一直到回家,他都是這麼的安靜。
晚飯也吃的很少,基本沒怎麼動筷子。
姜玥盯著他看了半晌,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感到奇怪,他平常也不這樣啊?眉眼好似壓著揮之不去的陰霾,心事重重的樣子,特別老成。
比起他成熟穩重的父親也不差多少了。
不過奇怪歸奇怪,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去問,她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喜歡有人在她面前問東問西。
姜玥非常體貼的給了孩子一定的空間。
夜裡,她洗完澡,穿著睡裙,懶洋洋坐在梳妝鏡塗抹護膚品,她的皮膚現在看起來也很好,細皮嫩肉的,還是膚白貌美的大美人。
有時候和兒子一起出門,還會被人當成是一對姐弟。
周寂從浴室里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她的身後,漫不經心的圈住了她的手腕,伏身親了親她的耳朵,溫熱的氣息讓人耳朵發燙。
她耳後這片皮膚酥酥麻麻,像是過了電似的,她轉過身來,氤氳的光線下映著張白裡透紅的小臉。
眼眸烏黑,水汪汪的,也很好看。
她問:「你不覺得兒子有些不對勁嗎?」
事實上,周寂確實沒注意,「他已經成年了,能有什麼不對。」
姜玥說:「他心情不好。」
周寂不太在意的嗯了嗯:「這很正常。」接著男人淡淡的說了句:「他已經不是三歲的小孩了,心情不好還要讓人去哄,你不用管他。」
話雖如此。
姜玥夜裡睡覺之前還是去了兒子的房間,敲了敲門,聽見一聲進。
她緩緩推開了門,這會兒看著他好像又正常了。
她將手裡的水杯放在床頭,看見床頭櫃已經打開過的藥片,才稍稍放下了心,她問:「好點了嗎?」
周正初猶豫了兩秒,隨後點點頭:「已經好了。」
她欲言又止。
眼睛裡的關心是他從前很少能看到的、得到的。
「你今天是不是不開心?」輕輕柔柔的聲音,似乎能安撫人心似的。
周正初喉嚨緊繃的有些發不出聲音,他說:「沒有的。」
頓了頓,他垂著眼,吐出幾個字來:「我很開心。」
開心是真的。
若有似無的難過也是真的。
姜玥說:「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的樣子啊。」
不過她也沒緊追不捨的問,而是又像他小時候那樣,捏了捏他的臉:「心裡有事別藏著。」
周正初愣了下,還沒有很能習慣這種溫柔,他看著她,像隔著時空在看向他那眼睛裡永遠都沒有他的母親。
他喉嚨微哽,說:「嗯。」
過了會兒,臥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安靜的、漆黑的環境中。
他的眼眸也是如墜深淵的安寧,他看了眼桌台上的母子合照。
照片裡的自己也帶著淺淺的笑意。
這個瞬間的他應該是很幸福的。
或者說這個世界裡的他是很圓滿的。
周正初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這場美夢已經足夠。
他希望他睡醒睜開眼。
就能回去。
回到她身邊。